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仍是如深潭一样的眸光,微光轻闪处,忽然就让人有些不忍再推拒他。

我伸出掩在袖中的双手,摆在他眼前,任他细细打量。原本当初就只是皮外伤,又过去这大半年,哪里还瞧得出丝毫曾受过伤的痕迹。

“将军当日,为何撤剑撤的那样快,竟是直接将剑丢了出去?”这个疑问已在我心里存了许久。

似是知道我不喜被他触碰,他隔着衣袖握住我手腕,仍旧在灯下细细看我的掌心。“夫人这双玉手抚得一手好琴,极是动人。若是被卫某所伤,再也无法抚琴,岂不教人遗憾。”

“将军何时听过我抚琴?”我惊讶道。

琴乃自娱之器,我轻易是不在人前弹奏的,卫家这些公子之中,只有姨母所出的三个孩子因和我是中表之亲,曾听过我抚琴。卫恒又是何时听过我的琴曲?

卫恒神色一顿,似是没听到我这句问话,顾自说道:“可惜我当日撤剑还是慢了,到底伤到了夫人,甚至害得夫人直接晕了过去。十余日后,夫人再次晕厥,我请了三、四名医官来替你诊脉,他们却都说不出什么。那时,我便有心去请仓公。”

他终于放开我的手,重又坐回案边,“虽然说来不孝,但打从一开始,我就不是为了父王的头风病而想要去寻仓公。”

虽未明说,他到底是为了谁去寻仓公,答案已是呼之欲出。

“可是医圣仓公,如神龙见首不见尾,哪里便是那么好寻的。先前无论是父王还是何修他们,不知派出去多少人马,数次寻请,悬赏千金,皆是无果而返。我命人找寻了大半年,亦是一无所获。直到有一天,仓公忽然自行出现在我帐下的兵士面前,说他要见父王。”

“你是说,仓公是主动现身,来为丞相治病?”依之前卫畴寻访仓公的浩大声势,仓公若是真有心替卫畴治病,早就来了邺城,为何会拖延到现在?

卫恒点头道:“我同夫人有同样的疑问,仓公也不瞒我,直言他先前压根儿就不想替父王治病。他说父王迁怒医者,滥杀无辜,位列他的六不治之首。他原本是宁死也不会给父王这种杀医之人看病的。”

“那他为何现下主动前来,求为父王治病?”

仓公此番定是有所求而来,只不知他所求何事,总之,断不会是卫畴悬赏的那些金珠玉器。

卫恒目中流露出一丝钦佩之色来,“仓公此来,是为了荆州数十万百姓的性命。”

“他愿为父王治愈多年痼疾,所求不是千金悬赏,亦不是一官半职,而是要父王收回前令,在攻下荆州后,不得屠城,不得妄杀任何一个平民百姓。”

卫畴在夺得翼、青、幽、并四州之后,已是一统整个北方中原,蜀州的刘章望风而降,名义上已归附于他。如今天下,除了江左和荆州之外,已有三分其二归入卫畴囊中。

眼见踏平四海、一统天下指日可待,卫畴雄心壮志之下,在平定北方之后不到三个月,便派堂弟卫仁领五万大军去攻打章羽所据守的荆州,只要荆州一破,江左诸州亦如探囊取物耳。

荆州之主章羽原是卫畴帐下一员爱将,卫畴自刘玄手中得他之后,封他为寿亭候,官授虎威将军,各种锦衣美食、珠玉珍宝,三日一小赐,五日一大赐,还将自己的坐骑赤焰宝马也赠给了他,待他之亲厚,远在诸将之上。

然而后来章羽还是弃他而去,因为卫畴言而无信,将本已答应给他的一个女人据为己有。

章羽离开卫畴之后,招兵买马,几番拼杀下来,夺得荆州六郡,亦成了雄踞一方之主。

卫畴派去攻打荆州的卫仁,在他手上连吃了数场败战,不但寸土未进,还反丢了几个郡县,气得卫畴连发三道军令,言道待他铁骑踏平荆州之时,便是他卫军屠城之日,他要血洗荆州六郡,以报先前的败军之耻。

“原来仓公是为了荆州六郡的百姓免遭他日杀戮之祸而来。”我喃喃道。

“看来虽然章羽如今连战连胜,但仓公却不看好他能一直这么胜下去,总有一日,他还是会败给丞相。”

“不错,”卫恒道,“仓公来邺城之前,在荆州待了月余,还曾给在战阵之上中了毒箭的章羽刮骨疗毒。想来知道以章羽的势力,便是如今和江左孙周结盟,但以长远计,仍不是父王的敌手。”

我忽然想到姨母,忍不住道:“若非当年丞相也欲屠尽宛城百姓,我姨母她也不会被夫家小叔献出去……”

哪知卫恒却道:“我父王征战之时每到一处,便会询问左右,‘此处可有美妇人’,只要生得美,你姨母无论如何都会被送到他面前。”

一提到姨母,我和他又陷入沉默之中。

门外响起尹平的声音,他终于将热好的粥菜送了上来。

我起身想走,免得坐在这里看着卫恒用膳,仍是尴尬。

尹平却道:“还请夫人再稍待片刻,小奴方才想起,前日中郎将得了一张据说是司徒相如用过的瑶琴——绿绮,却又辩不出真伪,听闻夫人最擅琴道,还请夫人一观。”

默然片刻,我还是点了点头。我自然知道尹平这样说,不过是想让我再多留片刻,可我却还是应了下来,并不是为了那张所谓的绿绮琴,而是……而是为了什么,我一时竟也心下难明。

尹平将琴奉上,我走到琴案边,细细看过琴身及背面的龙池、凤沼,见这琴通体黑色,隐隐泛着幽绿,有如绿色藤蔓缠绕于古木之上,琴内刻有铭文曰:“桐梓合精”。

不由点头道:“这张琴确是司徒相如曾用来琴挑过文君的那张名琴——绿绮。”

在我观琴时,卫恒已用了两碗粥,他放下粥碗,道:“夫人若是喜欢这张琴,那它便是夫人的了。”

我伸指在那琴上轻轻一拂,七弦轻动处,琴音悦耳,甚是动听,却是张好琴。

我摇头道:“这张琴是好琴,可惜我不喜欢,还请将军自己留着吧。”

卫恒的脸色又沉了下来,“因是卫某所赠,所以夫人就不要吗?”

立在一边的尹平,也恰到好处地插了一嘴,“听闻先前程熙最喜送琴给夫人,夫人全都欣然笑纳,怎的到了我家将军这里,夫人却一张琴也不肯收?”

这简直就是在明示,我待程熙这个前夫要远远好过卫恒这个后夫。

卫恒见他如此僭越,不但没斥责他,反而神色间还颇为赞同,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瞧,似是要我给他一个说法。

我扫了尹平一眼,赞道:“尹寺人果然忠心护主,只不过,你们都想差了。我不喜欢这绿绮琴,并不是因为赠琴之人,而是因为实是不喜这张琴的旧主人。”

“夫人不喜那司徒相如?”

“他的文采虽好,千金难买,但其人品同文品实在相差太远。世人皆以他琴挑文君为一桩美谈,我却觉得他是存心不良,故意诱拐。”

“愿闻夫人高见。”

“若是那文君并非富家之女,而是一贫如洗,再是才貌双全,司徒相如可还会琴挑于她?”

“若他当真心悦文君,又如何会不顾她的名节,不顾聘则为妻奔为妾的礼法,不想着明媒正娶,而是诱拐她私奔?”

“在功成名就之后,更是喜新厌旧,想要另娶美妾,恼得文君写下《白头吟》同他相决绝。”

卫恒若有所思,“听闻他为了逼文君之父给他钱财,竟让自己的妻子当垆卖酒,文君之父到底不忍见女儿抛头露面,还是分给了他们万贯家财。司徒相如此举,确非我等男儿所为。”

“是以,”我看着那张绿绮琴道:“这等男子用过的琴,我才不要。”

“原来是这个缘故。”卫恒脸色仍是不大好看,“看来是卫某太过粗心,不知夫人的好恶,便贸然送琴,难怪被夫人嫌弃。”

他这话我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忽然瞥见琴架上立着另一张琴,不由脱口问道:“那张琴可是蔡庸先生所制的焦尾?”

卫恒示意尹平把绿绮收走,换了那张焦尾琴放在琴案上。“这张琴我昨日刚命人寻到,因流落民间,不少地方皆有坏损,打算明日请斫琴师修补好后,再送给夫人赏玩。”

我抬手轻抚琴面,想是因战乱,这张琴不仅七弦皆断,琴面遍是刮痕,琴轸也丢了三四个,瞧着极是落魄。

“这琴虽瞧着凄惨,实则损坏之处皆不厉害,刮痕虽多,并未伤及胎漆,只要重涂一层表漆,再重上一套丝弦及琴轸便好。”

尹平又插话道:“听闻夫人昔年在洛城时便曾极擅修琴,将军与其另请斫琴师,倒不如劳烦夫人来修这焦尾琴。”

我避开卫恒的目光,走回食案处,提醒他道:“将军该喝药了。”

卫恒走到我身边,端起药碗,轻轻晃着碗中的褐色药汁。

“只要这药喝上半年,我的旧伤便能痊愈?”他轻声问道。

我点点头,“仓公医术如神,他确是如此说的。他还给了另一张调理方子,再调理半年,将军便可依旧得享天年。”

卫恒唇角扯出一丝弧度来,“如此说来,我卫某能捡回四十年的寿数,还要多谢夫人,若非沾了夫人的光,只怕仓公才懒得救我。”

想来前世时,为了荆州数十万百姓的性命,仓公也定是主动求为卫畴治那头风之疾。

可即便仓公仍是到了邺城,因前世时卫恒对我的厌恶,他当不会替我请来仓公诊脉,而仓公也就不会发现卫恒所受的旧伤,那他……便只会活到四十岁。

而这一世,也不知卫恒是怎么了,待我和前世大不相同,一心为我求请仓公,这才……救了他自己。

细想这其中因果,我不由感叹道:“若非将军请来仓公,也不会得仓公赐方相救,细论起来,并不是将军沾了我的光,而是将军自己救了自己。”

卫恒却不赞同,“是吗?可若不是因为夫人,我又何必去请仓公。可见还是因为夫人,才会有此机缘。”

我不想再同他就此纠缠下去,见他迟迟不肯喝药,忍不住催他,“将军快些服药吧,不然这药又要凉了。”

他的目光重又落回到那碗药汁上,忽然问我,“夫人可愿帮我修缮这张焦尾琴?”

“我……”我下意识地就想推拒,可又怕他再被我拒绝,恼怒之下,又不肯喝药,只得点了点头,答了一个“好”字。

卫恒这才端起药碗,一饮而尽。

“有劳夫人了!”他笑道。

他唇角那个笑容无端让我心里有些发闷,总有种在这场博弈中输了他半步棋的不甘与憋屈。

忽然想到仍跪在庭中的任姬与李姬,我便微微笑道:“将军若真想谢我,还请免了任、李二姬的责罚,别让她们再跪下去了。”

他唇角那抹碍眼的笑容终于消失不见,“你居然替她们两个贱婢求情?”

“她二人毕竟是贵人所赐,将军便是不看在她们父兄的面子上,也不看贵人的薄面吗?”

卫恒冷冷道:“正因她们是长姐送来的,我才要如此严惩她们。做我卫恒的妾室就是如此,只要敢来烦我就是天天罚跪,我看还有哪个不长眼的愿意再被送来,给我做妾罚跪?”

我被他噎的半天才说出一句来,“将军若是不喜欢她们,便放她们归家另嫁,何苦这样磋磨她们。”

细论起来,她们也和我一样,都是为人摆布的棋子,又哪里做得了自己的主。

卫恒重重将药碗往食案上一放,又不肯理我了。

尹平善解人意地替他辩解道:“中郎将原本就不想收下她们,只想守着夫人一人,琴瑟和鸣。但一来这二位小夫人是夫人做主收下的,将军若再送回去,怕会驳了夫人的颜面。”

“二来,中郎将更怕若是遣她们归家,卫贵人又要生出别的花样来。上次中郎将去行宫接夫人回来时,虽疾言厉色,同卫贵人说得分明,请她勿再插手中郎将府的内帷之事。可卫贵人生性固执,若她再送来四个、八个姬妾,夫人再照单全收,都替中郎将纳入后宅,那中郎将只怕要夜夜头痛了。”

这尹平说出的话语,句句都教人难以招架,若不是得了卫恒的默许,我不信他一个小小的寺人,竟敢这样当着卫恒的面,非议他的亲姐姐,还埋怨我不该给卫恒纳妾。

先前这房中只有我和卫恒两人时,我觉得尴尬,总盼着能再多上一二个人。可如今多了尹平在这里,每逢冷场时便说上几句,却让我更觉尴尬,远比方才我和卫恒单独相对时,还要难捱。

我再也无法安坐,起身道:“横竖她二人是将军的妾室,将军愿意怎样待她们,是将军的事,原本我就不该过问。既然将军已用过汤药,夜色已深,还请早些就寝。妾身告退。”

“且慢!”卫恒开口道:“既然夫人心慈,不愿见她们受苦,暂且今日先点到为止。”

“尹平,你让她二人回去,接下来的三个月,不许她们出房门一步,还有那任姬,她竟敢明目张胆地欺骗于我,再罚她每日跪上一个时辰,也是三月为期。”

“还有,务必将她二人房中的香料全给我烧了,从今往后再不许她们及从人用任何香料。”

我虽好奇他为何对任姬责罚的如此之重,又怕问了之后,又要在他这书房多待片刻。我早已有些后悔来劝他进膳服药,恨不能早些离开这里,躲回我的房中,再也不要见他。

见我不去问他,卫恒反而主动问我,“夫人就不好奇我为何这般重责她二人吗?”

“不好奇,我有些累了,只想快些回房安歇。”

“既然夫人不想知道,那我送夫人回房。”

我一时无语。我想不想知道,同他送我回去有何关系?难道我说一句想知道,他就不会送我回房不成?

卫恒亲自抱着那张焦尾琴,送我回房。

我怕他趁机登堂入室,到了门口,便赶他回去。

“时辰不早了,将军还请快些回去安歇吧。采蓝,还不快接过将军手中的焦尾琴。”

卫恒抱着琴不放手,“我有些渴了,夫人可否允我进去喝上一盏茶再走。”

今日这场对弈,我已让他赢了半子,再不能让他得意。

“这时候喝茶,恐会难以入睡,恕妾身不能为将军奉茶,将军请回!”

卫恒却仍不肯走,忽然对采蓝、采绿道:“你们暂且退下,我再同你们夫人说一句话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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