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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澍偷眼去瞧,见他应得面色坦然,并无丝毫窘迫,不觉又生出几分佩服,学着云慎也撩开袍子坐在了小桌前,看着云慎也给她倒了一盏水。

不一会,店小二也举着两道热气腾腾的菜,一路小跑来了。这乡野小店里晚间的餐饭,虽然一看便看得出是残羹,却剩在软烂入味,一口咬下去,那肉里裹着的汤汁烫得人魂都要飘起来了,连连吸气。

这简单的两道小菜,陈澍一面吃,一面烫得哈气,嘴上是忙个不停,云慎见她吃得急,便也伸手给她夹菜,皱着眉道别急。

“云兄,你是不知道,我师父可不许我们吃这些。”陈澍说,又夹了一筷子又红又亮的大肉,送进嘴里,“越久树……也就是我师兄偶尔背着师父和师姐带我到山谷里打打牙祭。每每回来还要被师父那个老古板训一通,说什么贪口腹之欲,什么道心不坚,然后罚下来好几月的课业。我最讨厌巡山了,每每就是被那些泼猴戏弄,还不许我还手,师姐总说是时不时有人进山来求仙,总得救人,反正我是只见过骨头……”

“你师父确实是对你好。”云慎轻声道。

陈澍点点头,想起什么,又抬起头,咽下嘴里的肉,冲着云慎一笑:“你也对我好。”

云慎便也笑了,没应,只是摇着头又替她夹了一筷子。

“相逢即是有缘。”他一面手上不停,一面温声同她道,“姑娘乃是侠肝义胆的剑客,我不过是一介书生,你我相交不过这一面,今日分别,各有去处,我读我的圣贤书,姑娘行走江湖、快意恩仇,或是归隐山林、求仙问道,大抵也再难见了。今日一别,也就是永别,姑娘一片赤心,烂熳天真,实教人感怀,我以水代酒,敬姑娘一杯,望你早日寻得剑回。”

“好!”陈澍笑眯眯地答了一声,兴致冲冲端起茶水来,同云慎一碰,直把云慎那杯中水碰洒了一半,饶是镇定如云慎,也不由地横了她一眼。

她也不觉得抱歉,第一次见云慎的怒意,只觉得新奇,面上嬉笑不减,道:“你力气真小呀!”

“……我同你说正经话呢。”云慎道。

“哎呀,我知道!”陈澍仰头又把那杯水先干了,道,“你说我要走了,见不着面了,所以伤心。没关系嘛,我找到了剑,还是能来寻你的,你若是有事找我,也可进天虞……哦,你还是莫来了,等我来找你吧。你若进了山,万一我没回,只能由我师姐给你收尸,多可怜,她最爱把人骨拿回——”

“不必了,”云慎打断她,直言道,“我们日后不必见面,我不会寻你,你也不必来寻我。本就不是同路人,留个善缘便够了。”

夜彻底黑了,店里又多燃起了些许烛火。

火光摇曳,陈澍吃饭的动作停了下来,乌溜溜的眼珠映着明亮烛火,直直盯着他看,云慎便也停下,同她默然对视。好一会——似是很久,但实则不过是一眨眼的时间,只是她动也不动,像是很艰难地在读云慎的意思,便显得有些久——她才懵懂地“噢”了一声。

但见另一边,云慎面上几乎已经含着些许压抑着的不耐了,直到这声迟钝的“噢”,才终于展颜,重新又替陈澍夹起菜来。

只是陈澍吃得就没有那么欢快了。

又吃了几口,她伸筷把云慎筷子死死拦住,纤细白皙的两指,却力大得如同铁钩子一样,硬生生夹着云慎的筷子把那块肉放回了云慎碟中。

“你吃几口肉吧,云兄,你又瘦又弱,还穷,没了我岂不是很容易被人欺负。”她闷声道。

倒把云慎惹笑了,道:“今日受欺负的那个倒霉蛋,似乎不是我吧?”

“那我是受人污蔑,又在众人之中,不好施展。当真要打架,他过不了我半招,我吹一口气,那混蛋就倒了。”陈澍辩道,“你瞧你这力气,连杯盏都拿不稳,今日一别,没了我在一旁,随便来个什么会些拳脚的凡人也能欺负你。”

“……行。”云慎无语半晌,叹了口气,大抵是懒得再争,认下道,“我确实瘦弱,这不是没法么?在下并不去点苍关,你我二人注定无法同路,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陈澍眼珠一转,撑着下巴,满脸好奇,一边吃一边问:“不去点苍关,那你去哪?”

云慎闻言抬眼,同她对视了一会,拗不过她,再次败下阵来。

“密阳坡,去拜谒一位故人。”

“密阳坡又在哪里?你不是秀才么,故事里的秀才都要进京赶考的,你不去么?”

“……赶考不在于一时。密阳坡在昉城以东,与鸮子滩相接,”云慎神情淡淡,末了,补充道,“距点苍关足有数百里,远的很,不顺路。”

陈澍没听出他话里的另一层意思,歪着头认真想了一会,竟冒出了一句:“方才那掌柜不是说点苍关水路四通八达么?水路也不顺路?”

她虽一个地名也不认得,却将片刻前那掌柜无意间的一句话记得清清楚楚,把云慎问得一时也答不上话来。

正巧店小二刚端来两碗混着菜末的粝米羹,口中道:“顺的顺的,坐大船,过淯水,再到鸮子滩,比千里马还能快上几天。小的认识相熟的艄公,客官若是要去鸮子滩,可代为牵线一二。”

不等陈澍欢喜地抬头细问,云慎便伸手接过那两碗羹,重重放在小木桌上:“不必麻烦你了。”

那店小二察言观色,自然不敢再答,同陈澍投来一个爱莫能助的目光,便又回门前吆喝去了。

陈澍恨恨灌了一口粥,越想越不对,道:“云兄,你不妨直言,你是不是不信我的剑法?我可是我们剑宗这代最有天赋的弟子,不过四十便剑道大成了,我师父师兄师姐都是这么说的!”

“话是这么说,”云慎呵了一声,终于直言,道“你自家长辈的话,也不能全信,你怎知这不是哄你惯你说出的话呢?”

陈澍又是一愣,眨眨眼,两边腮帮子都微微股着,一副极生动样子,好一阵沉默,只很努力地咽着嘴里汤羹。

饭桌上只能隐约听见门外店小二的招徕声。

这回是云慎很快又开了口,无奈道:“……在下不是有意冒——”

“你没冒犯到我,不必总是道歉。”陈澍道,眼神中这才流露出情绪来,却是一丝怜悯,“我才是实在想问,又怕冒犯到你……难道天底下的长辈不都应当是哄着小辈,惯着小辈的么,那些乖张暴戾的长辈,不都是编出来吓唬小孩的么?你这话问得着实有些奇怪了,难不成你家长辈……”

云慎哑然,半晌,也不驳,也不答,转而一头闷下那杯中清水。

“姑娘不过是想说你武力高强,这点我当真是信的。”他缓缓道,“只是不知,若改日你寻到了你的剑,他不愿为你驱使,你当如何?”

陈澍不假思索,道:“剑乃死器,不比花草树木,更不比飞鸟走兽,云兄你自己也说过的,既是死物,怎会‘不愿为我驱使’?你这两个问题都好生奇怪。”

“……我所言并非是剑。”云慎顿了顿,道,“若是那拾剑之人无意还剑呢?”

“我就求他。”

“啊?”

“先劝再求,若是着实不愿,”陈澍道,说着说着,自己也不确信了起来,道,“那……就让他拿去吧?我也没办法呀,我是好人,也不能杀了他。或许等他老死了……”

云慎又笑了一声,无奈地叹了口气,打断道:“没事,你不也说他应当是想还你的么。”

“是呀!他应当是想还我的!”陈澍说,又很简单地高兴了起来,仿佛刚才的纠结不过是过眼云烟。

酒足饭饱,她拍拍肚子,颇有气势地站起来,同云慎拱了拱手。这会她倒是很潇洒了,笑着道:“那云兄,我就先行一步了!”

“慢着。”云慎说。他还在挑着面前羹汤中的菜末,一面挑,一面缓声道:“你急什么,这店家不是说咱们顺路么?”

这回换作陈澍傻站在桌边,“啊”了一声,又抬头去看店小二。那店小二也不知是不是一直在旁偷听,此刻又很有眼色地快走几步,跑来跟前,躬着腰道:“那您看……”

“先住一晚。”云慎一锤定音,“你那剑明日再启程去找也不迟。这姑娘喜静,不要那个半夜会吵人的房间了,给我们换一间上房吧。”

“啊?”店小二看看陈澍,又看看云慎,同云慎疑惑的目光对了对,才颤声问,

“您二位就开……一间啊?”

第六章

是夜,这客栈果真闹腾起来。

陈澍初次下山,独身一人,没有师兄师姐在旁,又遇一天的风波,本就心绪不定,难静下心来,好不容易在那吱呀作响的老木床上入了定,竟被几声嘹亮的马匹嘶鸣声再度扰乱了心境。她下床喝了口水,听得一墙之隔的外院喧闹声不断,偏偏又不甚响亮,也听不分明,只是自那几声马鸣之后便一直在接连地吵着,扰得人想在意也听不清,不想在意,这噪声又如同蚊虫声一样一直响个不停。

终于,一声沉闷又巨大的响动之后,整个客栈都静了下来,陈澍心中多少还是忍了忍,听见这声,终于没耐住性子,好奇地撑开木窗。

夜色如洗,远远地,能看见后院里的马厩破了个洞大的缺口,一片狼藉的泥地上杂乱地印着马蹄印,院门栅栏大开,一面贴着墙,一面断了半截,剩下断裂的缺口还在月光下反覆摇晃,仿佛才有人将其大力甩在石墙上,扬起一片尘土。

陈澍呆呆地看了一会,喃喃道:“……山下这么乱么?”便听见门外有敲门声响起,并一些微弱的烛光自门缝打进来。

“陈澍?”门外声音听着耳熟,似是云慎,见她没答话,又耐心地敲了一遍,喊道,“陈澍?听见回话!”

陈澍忙回过神来,匆匆忙忙放下木窗,答道:“在!我在……在打坐呢!”

她快走两步,走到门前,又手忙脚乱地去掉门闩,一开门,果然看见云慎正站在门外,半张面庞映着手中烛火的暖色光亮,一脸正色,问:“方才怎么不应?出什么事了么?”

“我在打坐呢。”陈澍道,见云慎眉头紧皱,厉色不改,又吐了吐舌头,道,“好吧,我打坐不下去,看院里的热闹呢——后院在吵什么呀?”

“客栈进来一伙马匪,抢了些东西跑了。”云慎举着烛火,仔细地瞧了瞧房内,道,“你没出事就行,马匪大多抢一次换一个地,今夜不会再来了。不打扰你了,去休息吧。”

“我能出什么事?”陈澍不以为意,反倒从云慎身旁钻过,探头探脑往廊外看去,但见漆黑一片中,只几块透过窗栅的月光和微弱的火光模模糊糊打在那几个正踱步的住客身上,“他们被抢了?我怎么没听见有人闯进来?”

那几人本在低声叙话,似乎听见她这毫无遮掩的问题,顿时停下了交谈,俱都转头看向她二人。

其中一人离得近些,身形熟悉,再一看,不是楼下那个店小二又是谁?只见他走来二人跟前,安抚地同陈澍笑笑,道:“也不是有人闯进来了,那些恶匪精明,没敢进客房,抢的是马厩里的好马。现已无事了,小店正同几位客官商量如何报官,或是请些帮忙剿匪的侠客义士,后半夜会有人守着呢,客官不必担忧,安心歇息吧。”

“她哪里是担忧夜里遇匪,”云慎长腿一跨,半个身子挡住陈澍的视线,又轻笑一声,替她同那店小二答话道,“以这姑娘的‘英勇’,恐怕巴不得再遇见那群马匪吧。”

陈澍没觉察到他话里的揶揄,从这半个身子和墙壁的缝隙中冲着店小二猛地点头,兴冲冲道:“是勒,你们不必担忧,再有匪徒来,若你们实在不敌,只管找我就是了。毕竟我修行多年,旁的不说,几个区区偷马贼还是不在话下的!”

那店小二哪里敢接话,更不敢驳了贵客之意,一时失语,抬头看向云慎,却见云慎虽然方才同他答了话,那眼神却一直落在陈澍身上,分明半点也没有移开过。

旁的同路人,就算一长一幼,就算再加照拂,也不见这么紧张的。于是这店小二心下也有了定论,转而笑道:“姑娘说的是,这不是看那匪徒已然逃之夭夭,小店能力有限,无论是客人的马还是店里原有的马,都被这匪徒抢了个七七八八,此刻就算是现追,也来不及了。”

谁料他苦心编了一大段话,劝了半天,陈澍却只听见末尾的那半句,眼睛亮了起来,连道:“对呀!为何不现追呢?这马匪打家劫舍,强取豪夺,干的是教人唾弃的勾当,怎么没人追上去教训教训他呢?”

云慎终于轻飘飘看了那店家一眼,又转头,一字一句地答陈澍道:“你没听这店家说么,人已逃之夭夭,马又被劫了,去哪追,怎么追?”

“何须要马,”陈澍拍拍胸脯,冲着店小二一笑,“我平日御剑飞行,一日千里也不止,哪里需要这什么马儿。店家若愿意,我现去帮你把那马匪所盗之物尽数追来!”

也是苦了这店小二了,一日里不仅遇上客栈遭劫,还要来应付陈澍,大半夜的,连笑脸陪得也是勉勉强强的,好在这夜已深,不过云慎手中那点微弱烛光,他面上的勉强笑意便没有那么明显了,而他只这么笑着不应,也自有人帮他解围。

“御剑飞行,那你如今手中有剑么?”云慎冷声道。

“没有。”陈澍即答,“不过就算不能腾云驾雾,飞檐走壁也是可以的,追几匹马而已,不必大动干戈。”

“是不必,”云慎顺着话接道,一只手将烛盏往前一举,火光直冲着陈澍的脸照,她面上却一丝惧色也无,两眼直勾勾地盯着云慎,等着云慎的下半句,“可你大半夜的,是要只身一人探匪窝么?在下知晓姑娘身怀绝技,剑法高强,不过在下却是弱书生一个,腾云驾雾不敢,飞檐走壁不会,恐不能随行了。”

陈澍这才发觉他语气冷厉,不似作伪,又不禁觉得新鲜,趁着烛光近了,偷眼去仔细瞧。偏偏她那动作,自觉隐蔽,实则全然暴露于二人视野中,竟是踮起脚尖,也不惧被火燎到,迳直往云慎眼前凑了凑。

“云兄这是生气了么?”

话语未落,云慎面上越发凛然,辨不出丝毫怒意,只道:“在下哪里生气了?若是单单指出些事实也算得上动怒的话,这无能孱弱的名头是扣在在下自己的头上的,又与姑娘何干呢?”

“我听得出来你不想让我去追那马匪。”陈澍却没应,只自顾自地继续说,“那是为什么呢?剿匪行善,不是好事么?我若是剑丢了,也希望有好心人帮我把剑寻回来的呀!”

“剿匪固然是行善,固然是义举,然而这世道又不是没了王法,”云慎手一指,指着一旁不自在的店小二道,“这店家既已在找能人义士,再不济,也有官府处置,你一个深山老林里的剑客,只识剑,不识人间烟火,你怎知这马匪是单纯抢掠还是有仇来报,又怎知捉到这马匪后该押该剐,送往何方,又来逞什么能?难不成你见到路边两只狗吵架,也要评个理,管上一管么?”

“为什不管?”陈澍反问,满脸好奇,“你不喜欢狗么?”

那烛光摇曳,云慎一噎,他如此能说善道,竟也好一阵没话驳她,由得陈澍又继续说了下去:“再说这行善举,本就是问心无愧的事,若是我好心办坏事,那甘愿认罚便是。若是行事都如你所述一般畏畏缩缩的,我如何下山寻剑,你又如何闯荡世间?”

“我不需闯荡世间。”云慎没好气道。

“不需就不需,”陈澍也不气,只固执道,“若是云兄要因此同我一拍两散,我也拦不住,只望云兄保重,昨日恩情我也谨记在心,来日有缘再见,必当再报。”说罢,便转头要向店小二细问这马匪的去处。

不消说这一旁的店小二,听得二人吵架,一句话也没插上,自然是听呆了,此刻才堪堪回神来,也不知是真信了陈澍的话,还是想和个稀泥,止住这大半夜在廊间的喧闹,直道:“哎哟姑娘要真想帮忙,咱院里还有两匹套着马车的马,是店里常用来载贵客的,只是年迈又受了惊,不堪驱使……”

“在哪呢?”陈澍问。

“就在后院——”

这店小二话都没说完,便见陈澍冲着云慎道了一句“我载着你去总可以了吧”,然后飞也似地一把抓住云慎,就靠着她那小胳膊小腿,硬拽着云慎这个大男人破窗而出,消失在月色下。那店小二一时傻站在原地,手中抱着的账本钥匙就这么接二连三地掉在地上,等他想起来奔到窗边扒着窗沿去看时,院里的马车已然动了。

月光下,看不见那车里是否是被陈澍硬塞进去的云慎,不过驾车之人小小一团,扎着马尾,一看便是那陈澍。

两匹老马长长嘶鸣了一声,陈澍又随意在空中挥了一鞭子,抽得啪啪作响,那两匹马就精神抖擞地飞奔起来,越跑越快,他从未见过这两匹老马能跑得如此之快,竟与汗血宝马没什么两样了。眼见马车就这么横冲直撞地要往外墙本就破烂的篱笆上撞去,那店小二才惊觉自己捅了个大篓子,情急之下,正要出声喊停,只是这声停还没喊出,便又生生地被他咽了喉咙中。

他看见了,这马车并不是要往篱笆上撞去,而是越过篱笆,往那广袤的天上飞奔而去了。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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