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寸乱(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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甜辣椒这日身体不适,起床只觉面浮气肿,小腹隐隐坠胀,一股烧心的感觉想吐又不能。一看,果然是月事来了。倒还准时。想之前她在郑家,不是早了就是晚了,总是很不规律,而她因为不想给主人家添麻烦,再不舒服也隐忍不发,身体像是有惯性的,那阵子倒也不怎么痛。可现在,就像是知道他回来了,身体也娇纵起来,今日尤其的疼。这种疼很奇怪,不发觉时只是些微疼,发觉是月事来了之后,很快就疼得要命。甜辣椒洗完脸,就觉站不住,等她坐到沙发上,人已经出了一层冷汗。
今天约了安律师见面的。张副官正在厨房做早餐,久不听见甜辣椒动静,出来看她,就见她捂着小腹蜷缩着,脑袋栽倒在沙发坐垫上,样子十分痛苦。
“怎么了?”他赶忙抱住她的身子,摸到她的手是一片冰凉。
她只是摇头。
甜辣椒从来都是健康的,这时见她如此,张副官便也想到了是什么缘故,可他也不知要如何对付这种痛苦。她面色煞白,嘴唇都没有血色了,额上都是冷汗,身子也轻轻颤抖,过一会儿连颤抖的力气都没有了。
“可以吃些什么?红糖姜水?”
甜辣椒一声不吭。
张副官看她扭在那里,姿势很是不舒服,想要抱她到床上,可她又不叫他动,应该是动一动就会剧痛。一面不放心,一面又想去厨房做些特腾腾的饮品,张副官一步叁回头,去切了姜丝熬着,可是家里又没有红糖,一时没处买,只得到邻里妇人家里去借借看。
妇人倒是有的,去包了一小块给张副官,又问他:“张先生,这你可会么?”
“我已在熬姜汤,这红糖是现在加,还是一会儿出锅加呢?”
“呶,两种方式。一种呢,你先把这个红糖红枣煎煮刻把钟,再把姜丝扔进去;二呢,你一边煮姜汤,一边就把这红糖先用水化开,调个浓一点的汁,然后用姜汤冲开——再有呢,喝了以后好好保暖,尤其是那个肚子啊……你是男人不知道,这真是难受的。”
张副官又急着走了,妇人再看他那拐杖,心想,真是个好小伙子,只是这腿脚……
甜辣椒还是原样屈在沙发上,期间稍微抬头看他一眼,不及说话,又倒下去。
姜汤熬得挺浓,张副官把姜丝过滤,按着妇人所说,把红糖调汁,再用姜汤冲开;他又烧了一壶水。他把姜汤端到甜辣椒身边。
“好些了吗?能动吗?”
甜辣椒“嗯”了一声,但也不动,他知道她仍在难受,但这真是他经验之外的,手足无措,又恨不能替她受了这苦。柔声劝道:“那么喝一些姜汤?”
“……讨厌姜。”她道。
张副官哭笑不得:“姜丝已经都去掉了,主要是红糖味,先试试看?”他哄她,“喝了可能会好些。”
“不要。”她痛虽痛,倔仍倔。
“我喂你,小小一口,可好?”
她这才稍稍松动了,他扶起她,叫她倚在自己身前,手臂环住了她,一口姜汤放温了,往她嘴里送。她皱了皱眉,但还是把姜汤咽下了。张副官连哄带骗的,终于把大半碗姜汤喂下了。刚才烧的水开了,张副官正好把碗拿到厨房洗了,又冲了个热水袋,放到被子里。甜辣椒喝了姜汤,似乎好些了,张副官这才把她抱回床上,她脚一伸进去,里头是暖暖的,那热水袋起了大作用。
张副官就坐在床边守着她,她起初还是痛苦的,过了一会儿,眉头渐渐舒展开,人也睡了过去。他不知她还会不会再痛,也不知这次的痛,是否因为最近夜里总是与她……叫她着了凉。他不由自主开始自责,仿佛这痛是他造成的。
甜辣椒睡了约莫一个小时,醒了,人也舒畅了很多,一睁眼就看见他,她有些疲惫地笑:“看你这样子,我还以为我是要死了呢。”
“不许说这种话。——好些了吗?”
“比刚才好太多了,刚才……我真是要死了,你是男子,你真幸福。总不用受这种折磨。不过,听说这也是小事,生孩子还要比这痛苦十倍!我简直不敢想。”甜辣椒忽然想起,“几点了?”
“快要十点半了。”
“我得起来,安律师是十一点约的见面——”
张副官摁住她:“今天哪里都不要去,好好休息。安律师那边,我去吧。”他虽然温柔,但手里力气却不含糊,她挣扎不起来,只好作罢,继续躺着。
“安律师是个很颀长的女子,很年轻,大约不到二十岁,人很明朗——虽然你没有见过她,但你一定能一眼认出她来。”
张副官看了甜辣椒一眼,没响。甜辣椒道:“或者我……”
“我会尽快回来。我拜托程阿姨带一只眼睛,你若有什么,就喊她。自己在家千万小心。”
张副官轻轻吻了吻甜辣椒的脸颊,穿戴好了,又再回到房里,摸了摸她的额头,掖了掖被子,再倒好热水,盖紧杯盖;伸手进被子探探热水袋,不很烫手了,又再重新给她换过;最后还是甜辣椒催着:“再不走要迟到了。”
张副官才拿着手杖离开。
安律师一如既往的准时,张副官远远看见她,脚步顿了顿,才继续往前。安律师听见动静回头,很是惊喜:“你怎么在这?真巧!元旦之后还没有见过你,你在忙什么?听同尘说,你有可能要去教书了?”
张副官微微笑了笑,道:“多亏同尘了。”
“你这是要去哪里?”
“我来赴约。”
安律师听完,有一瞬的不理解,然而她很快回过神来,朝张副官上下打量,神色复杂地道:“你……你是米小姐的男朋友?”她因朝后望望,“米小姐呢?”
“她不舒服,只有我来。”
安律师听见只有他一人来,也直率问道:“她已经结婚了,你不可能不知道。如何还能做她男朋友?你是这样的人么?——说实话,我很意外。为什么?”
面对安律师这一些的问题,张副官却只说了四个字:“情难自禁。”
“情难自禁,所以连道德也可以不顾了么?我该怎么想?哦,所以她才这样帮吴智引,是良心不安么?”
“对不起,Amber。但是,你不能这样说她。她原是可以不管的。但她管了。”
安律师不想再听,只转身向前。走了几步,又放缓脚步,叹息道:“那时候我的决定就是个错误,我们本可以在国外过悠闲的、无忧无虑的日子。”
张副官缓缓而至。“Amber,那不是你的决定,那是我的选择。不论如何,我都是要回来的。悠闲,无忧无虑——如果真的只是为了这两个词而活着,你我都不会甘心的。但是,我确实对不起你,所以……”
“那你打算怎么办?——难怪她搬出了金宵萍聚,你也搬出了同尘家……你们,你们住在一起了?”
“是。”
“这算什么?”
“我不知道……但我不能离开她,离开她一时半刻,我都忍受不了……”
“就像现在?”
“就像现在。”
安律师注视着张副官,笑了笑。“你们的事我也无权评判,再说道德也从来只可约束自己,不能苛求他人。只希望你是快乐的,无悔的。我的评价不重要。虽然我知道,你面对我,一定很不好受。这也是米小姐厉害的地方,她把一个君子,逼到了他自己的对立面。……不过今天我们的重点不是这个。既然你代表米小姐来了,那么我们还是快些去看望吴智引吧。她上次什么话也不同我说。”
“吴智引认得你么?”
安律师道:“原本不认得,现在认得了。”
张副官踌躇道:“我见过她几次,她是个骄傲的女子。出了这样的事,里面的悲哀和伤痛,她不会愿意轻易说出来。只恐怕还要多花些时间,慢慢叫她开口。”
“可是她再不说,就只有一个死字了,我也没有那么多时间。”
张副官也沉默不语。两人前往狱所的途中,各怀心事。安律师想做到她能做到的专业,但还是忍不住分心。她怎么能不分心?他竟在这样的一个局面里。所以那晚,她要替他掸雪,他都抗拒。那样子,仿佛是他们从未认识过一样。安律师有一种把好不容易焐热的冰块又再次遗失在大雪中的感觉。对米小姐,从而也有了不一样的看法。不知道是嫉妒,羡慕,还是什么。安律师自己也不太明白自己的心了。原本笃定的诸多事情,突然都充满了变数。
甜辣椒和金萍为吴智引打点得很彻底,吴智引不再像甜辣椒第一次来看她时处境那么艰难。至少,她有一床干净的被子。可是吴智引仍旧很不配合,被带来时,因看见安律师,吴智引立即浮上一个十分厌恶的表情,她说:“又是你。”
“我是来帮你的。这件事情,你罪不至死。你身上的伤,都是有报告的。而那些伤是怎么来的,那天又发生了什么事,从头到尾,你全都说出来才好。别怕,好吗?”
“我杀了他,就是那天发生的所有事情。死不死,我无所谓,也根本不怕。一人做事,一人当。这也是爸爸的家学。”
“人不会突然有杀意,那个机关是什么?刺你的那一下是什么?”
吴智引忽然看向张副官:“你怎么也在这里?你不是死了么?爸爸知道你还活着么?爸爸呢?”
“大小姐,将军素来与你感情笃深,他若是知道这件事,也定然不会就这样让你赴死。将军是个意志力坚强的人,所有事情,他都会撑到最后……大小姐,您也不要就这样放弃。哪怕是为了将军……”
“我没有什么要说,这是那个女人安排的?替我谢谢她的好意。我过去对她有些偏见,也对她不礼貌。但没想到她是这样以德报怨之人。我懂了爸爸为什么喜欢她。但这些恩德,我吴智引今生无法还她,等来生吧……”她凄凉一笑,“可我杀了人,若有来生,大概也不能托生成人。谁知道呢!”
“她帮你的时候,是她处境最艰难的时候。你无需来生还她,只需配合安律师,就是不辜负她。”张副官道。
吴智引不语。张副官又说:“那时候公馆被抄,她是唯一被波及的,即便那样她也还是拼命活下来,又替人做妈子,最后才攒下些钱,但知道你出事,那些钱她一分不留,全都拿来替你打点了。她那样做,不是为了你的来生,而是为了你的今生。”
吴智引双目一红,猛地站起来:“……我累了。”
最终,吴智引仍是什么都没有说。安律师觉得很挫败,但不知症结在哪里。站在狱所门口,安律师道:“她很爱爸爸,”她顿了顿,“可以见到他吗?”
张副官道:“我不知他在哪里——那恐怕是个永远的谜。”
安律师很低落,又勉力笑道:“没关系,还有些时间——只是,如果农历春节前不能让她开口,就真的没时间了。……一起吃午餐吗?”
“对不起,我得走了。”张副官道,“我不放心她。再见,Amber。”
安律师看着张副官匆匆离去的身影,很难想象那个当时在晚宴上连眼睛都不敢抬起来的男生,是现在这个心有所属不可撼动的、带着疏离感的男人。原来人不是不能改变,只看,他遇见的是谁。安律师怅然若失,然而,她心里也还牵挂吴智引的事,并没有时间囿于私事。
因耽心甜辣椒饿,张副官赶到新亚买了熟菜,回到乘龙里,专把一节糖藕、一块酱牛肉送给邻里妇人,道:“多谢阿姨费心了。”妇人道:“这么客气做什么!——她没有声音,大概还在睡欧!”推开家门,果然一点声音都没有,张副官洗手洗脸,把熟菜放在锅里保温,到房里一看,甜辣椒睡得很熟,她似是觉得热,脚从被子里伸出来,热水袋被不小心踢到了地下,他摸一摸她的脚,是热的。想她应该无大碍了。
床头的热水也喝了大半,甜辣椒的黑发黏在脑门上、脖子里,确实睡得热了。张副官看着她这样子,失笑出来,她听见了,在被窝里伸懒腰,嗓子里发出耍赖的“嗯”声,微微睁眼,又把人整个藏进被子里去。
张副官轻轻拍了拍被子,说:“起来吃饭吧,吃了再睡。我买的新亚,还热的呢。”
“你没有吃吗?”甜辣椒道。
“没有,一办完事马上回来了。”
甜辣椒手伸出来,握住他的手。她的手很温暖,也有力了。
她说:“你真好。”把他的手枕在脸侧,蹭了蹭,“我刚做了梦,梦里都是你,醒来还是你,真好。”
张副官心里一软。替她把头发整理整理,拉她起来,替她披好衣服,又把暖气开得穿不住厚衣。甜辣椒吸了吸鼻子,道:“我快热得流鼻血了。”又问,“吴智引的事,如何?”
“边吃边说。”张副官把小菜米饭摆上了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