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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说着, 晏褚帝且沿着丹陛信步而下, 伸手探着莹白指尖,闲闲地搭在一侧寒汉白玉雕栏,目光如炬却并不望向莫菁,只一面慨叹, 眸色深邃且柔和, 注视着雕栏上的积雪。
莫菁提着灯在一侧,敛眉慢步走在跟前,恰好一步石阶的距离,矮着容颜温淡回道:“奴才只是一个寻常人家的小姑娘,孤苦伶仃地, 没遇见小公子之前, 是躲在破庙里跟乞丐抢馒头过活的。有一日撞上了小公子,许是他觉得奴才跟那些乞丐打架时那风姿……太过神勇罢, 便收了奴才回莫府一直伺候在跟前。”说着, 她似乎想到了些什么, 且微翘唇角, 径自浅笑继续道, “因此, 若说瞧得上眼,便只是奴才这一身分文不值的孤勇,叫小公子欢喜?”
话甫出, 晏褚帝似被逗笑了, 那双好看的眉眼似点缀着如春的暖意, 嗓音清亮道:“这倒象是他的性格。行事全凭了喜恶。”
“是的。所以说,奴才胜在了一身孤勇。否则,也不会得小公子的照拂,到这宫里来。”她低头又踩着石阶上的落雪,轻声回道。
“其实,若只论这份孤勇。你与他实则十分相似。”晏褚帝忽而停了下来,风雪呼啸里的冷冽总叫人清醒些,他一身金石半清贵宏雅的风姿,立在玉阶之上,胜雪苍颜隐在夜色里半明半暗,思绪如同这隐在昏暗里的面容,晦涩不清。狭长的眸子里似藏着些许轻易不可让人知的怅然。
他继续道:“那桩‘密函告发案’想必你进宫前就有所耳闻。朝中因了贪.污案不少朝臣落网,六部皆有官员牵涉其中。刑部主审的案子,腊月二十七,孤将兵部所涉官员的职权收回,随后,孤顺意借剿杀匪寇为由,让慕氏少榕接了一部分兵权。说起来,孤还欠你一句谢。”
莫氏兵家重权独大,一直是他的心头大患。他一面有心要收权以削弱四大家族的势力;一面又怕牵一发而动全身,非找个恰当的时机,恰当的理由,便是怕惹急了莫氏的人。说到底,他虽然是个皇帝,可万事且不由得他随意做主。此次倒教旁人无心插柳,他也便借此此机会顺杆而而下。是则,师出有名,旨意一下倒容易执行许多。
他只这样云淡风轻的一句,莫菁却一个失神,走在石阶上踩了空步,眼瞧着身子就要往下坠,晏褚帝已然手疾眼快地轻喊小心,扶了她一把。
她的手攀紧他的衣袖,心有余悸,掌心间提着的宫灯微晃,末了,她且抬眼,堪堪虚瞧了一眼,便别开了视线。
“多谢。”她低着头,轻声搭了一句。
晏褚帝放了她,走下丹陛,因为一连几日的落雪,台基积了厚厚的一片,踩在脚下,似有细雪踏碎的软柔之高。忽地,他且回头对上莫菁的视线,淡声道:“积雪路滑,你且小心。”
莫菁紧了紧掌心的宫灯提杆,素净的小脸衬着双平髻,一双杏子眸黑白分明,幽亮里似泛着潋滟的柔光,她对上那双温淡且似曾相识的眉眼,目光触及他颈间的玉锁,只一眼,便不着痕迹地移开,颔首低眉的样子,径自幽幽一句:“奴才省得。”
她心里头不平静,半是方才那一眼,半是晏褚帝方才那句含糊不清的道谢。其实,后来仔细一想,又觉得并不奇怪。人都是他做主救的,自己为何进这宫里来,他一个帝君,心里又怎么会没有半点根底?如此一来,方才自己的反应实在大惊小怪。只不过旁人都把她当成了幕后推手,怕是无人知晓,那些密函从前她是先经了那车府令瑛酃的手放出去的。如今人人且当她是那只捕蝉的螳螂,黄雀躲在身后正享着这渔人之利,偏生现下她还不能说其实密函贴满全城非她所为。否则,莫说那心狠手辣的幕后黑手车府令瑛酃指不定把她皮都给扒下来;便是旁人思及当时她将密函给到瑛酃手中,误以为她瑛酃用以潜伏在莫氏身边的人,从而对她用意心生警惕。到时候两面夹击,不死也给整个半残了。
至今,莫菁都为此气恨得牙痒痒,偏生还反抗不得。
她提着宫灯,寒冬冷夜里,踩着柔软的雪地,走在晏褚帝身侧。此刻,尚不知这位帝王是何用意,只怕也不是叫她陪着散散心这样简单。
没一会儿,出了夹道口,走在长巷子里,莫菁没有到过前朝,但也知道大体方向。那是宣室殿的方向。
她心里疑惑,可也没有多说些什么,只跟在身侧提灯照路。两人本是静默无语,只剩下天地间潇潇风雪声。她低着头时,且能看见那人在宫灯照耀下斜斜的影子。不知怎地,莫菁想起晏褚帝方才搀扶自己一把的情景,一时心潮暗涌,眸光闪烁。
泓澈若还在,不知道如今的他会是个何模样,算算他今年也该是二十一了。他应该也是有着一样好看的眉眼,一样温润如玉的面容,颈间一把矜贵的玉锁,他一笑时也该是清雅若莲的模样。按着泓澈的性子,是上善若水且不待任何侵略性的。
这程子似有些长,没过一会儿,是晏褚帝率先打破了沉默,莫菁料想,也该是他说的。帝王心再难测,她也知道人家断没有无缘无故冰天雪地里揪个宫里去提灯散步的道理。一路上,莫菁只等着他开口,而如今,晏褚帝仍在一步之遥的距离漫步走着,且缓声娓娓道来:“数日前有匪寇在长运峰一带作案。长运峰地势险要,平日里是从矿山里运出矿石的必经之地,这些日子风雪渐剧,运矿石的山路愈发难走,故而行进缓慢。那帮匪寇有心潜伏山腰处,杀了数十名押运官兵后,借着山势断了前路后道,生生将包括此次负责采矿主事在内等十几名工部官员困死在了风雪交加的山腰间。
兵部得了消息连夜加急上报,经查证后,这些匪寇原是先前天水一崖的残留余党,此次作案也旨在报复先前朝廷缉杀其同党一事。”
话甫出,莫菁温软的眉眼且一凝,眉尖微蹙的样子。
晏褚帝继续道:“他们是趁着此次朝廷官员过运载矿石过长运峰的时机,将相关负责官员围困在长运峰山间的。随后每日捕杀一名官员,翌日再将其头颅割下悬挂于城门之上以作示威。围困在长运峰里的官员以及矿工一共四十五名。”末了,他且顿了顿,沉声慢道:“其中,包括孤亲自任命的此次矿山采矿主事,工部左侍郎,莫瑾。”
莫菁眉眼一跳,眸中水波微漾,仍是那副温软的样子。她轻咬了咬菱唇,气涌如山,竭力压抑住如湃的心绪。
“左侍郎是镇和将军府中的义子。此次孤以剿匪的名义将莫氏手中缴出的兵权给了慕氏少榕。那么现下他握着手中兵权必定是师出有名。少榕初掌兵权,故而此次出兵剿匪不可有半点差池以致兵败的可能。不过是匪寇余孽,因此胜算尚在。可是,穷寇凶狠,且长运峰的地势宜守不宜攻,一轮攻势下来必定死伤难免。围困山间的官员冰天雪地里早已断水断粮数日,又日夜遭到匪寇的捕杀报复,估算如今尚存活的不足十人。”
话甫出,莫菁猛地抬头望着跟前这位清俊帝王的侧脸,身子浸在冷沉沉的天色里本是遍体寒意,如今更是不由连心间亦生寒栗。
晏褚帝踏过宣室殿的宫门,四处守夜的宫人依门而立,有人瞧见了帝君驾临。忙拿着桃花伞过来挡雪。末了,晏褚帝自宫人手中接过,宫人得了指示,明白王意,只行礼后躬腰后退步离开。
晏褚帝脚步微停了停,发间打着稀碎的雪瓣,狭长的眉目疏朗且温淡,他打着伞,只侧身看她一眼,便起步子径自从大道延向的宣室殿方向走去。台基两侧且立着两座金亭子,凛然萧肃。
莫菁跟在晏褚帝身边,如哽在喉。而这一程子,于此刻的晏褚帝而言未必不是举步维艰。
晏褚帝且一字一顿缓声淡然道:“因而,孤下令,全力剿杀天水一崖余党。势不可再有残存余孽逃脱后如此次般再生事端。而此次被围困的工部官员若能生还最好,若为国捐躯,孤必定会为他们身后加封。”
末了,莫菁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甜哑,却带着些微不轻易察觉的微颤,她艰涩开口道一句君上后便再不知从何说起。
晏褚帝执着桃花伞,走上丹陛前,且侧身看了莫菁一眼,眉眼间依是温和且氤氲这些她看不清的情绪,他轻笑一下,可这笑意却不达眼底:“你可是,有话要说予孤?”
莫菁却哑然,黑白分明的杏子眸黯了色,她低首,眸眼且微微一转,心中正思索着要如何开口。
晏褚帝也不说什么,只执着伞,温柔似锦的眉眼且望着伞外的落雪,末了,抬了另一手的掌心接了接伞外的落雪,他轻声轻语:“等你想到了再说吧。”
语毕,晏褚帝转身踏上丹陛。莫菁提灯跟在身侧心乱如麻,只走了几步,终于忍不住,切切道道:“君上,奴才有话要说。”
晏褚帝敛了敛袖,脚上动作不停,却应莫菁一声:“可。”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是所有臣子的梦想。可君上,若让忠臣因叛党匪寇而身死山野,未免太教人于心不忍。”
“忠臣?”晏褚帝闻言且轻“哼”一笑,语气却有些叫人心恻恻,“当年孤之祖父,身居平川藩地,不参与朝廷中事,处江湖之远,一生虽无功亦无过。到头来,孤御极后,头件大事便是在其余三大家族联通百官朝臣上奏之下,颁一道圣旨下来,要他自裁便自裁。奴才,你且告诉孤?什么是国.家忠臣?
多少年过去,李氏如今在四大家族当中地位权力如同虚设。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莫氏,香氏,公良氏乃至慕氏都是狼,他左侍郎莫瑾未必不是虎。从前天水一崖劫官银一事,虽为车府令所为,可此次密函告发案,他莫瑾于其中若说半点算计也无,且叫孤如何能信?你跟在阿灵身侧数年,只怕所见所闻多于孤,以你之聪慧,个中缘由你不会不明白,这些年,他莫瑾利用阿灵暗里做了多少事?”
话甫出,莫菁心一沉,她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密函告发案”外人看来且是莫瑾暗中所为,而自己只怕早已被认为是莫瑾安在莫氏的眼线。
如今的晏褚帝他自己心里有一套数,认定了她莫菁是莫瑾的人。在要斗垮莫氏的过程中因了“密函告发案”一事暴露了身份惹了杀身之祸,若非阿灵出手相救,如今的她只怕不知死在哪个角落旮旯了。
莫菁心中恻恻。瑛酃,他做到了。既报复了莫瑾于天水一崖中要他背私吞官银这个黑锅的私仇;又乘机捅了莫氏一刀,搅得局面天翻地覆。
现下,晏褚帝且认定了她是莫瑾身边的人,若此刻说明一切,晏褚帝又会信个几分?怕只怕不信之余还误以为她反使了离间计,只怕莫瑾的处境更加危险。现今这个时刻,她不能拿莫瑾的安危赌晏褚帝信自己几分。君心不堪猜测,帝王向来多疑,她赌不起的。
“奴才不知如何定义家.国忠臣。可奴才知道,左侍郎大人与阿灵小公子系出同脉。如今,左侍郎大人虽尊镇和将军为义父,可依着左侍郎大人与小公子的情谊,阿灵小公子决不会坐视不管。君上向来倚重阿灵小公子,奴才斗胆问君上一句,若到时阿灵小公子请旨随慕氏少主出征讨伐匪寇,不知君上允还是不允?”
思来想去,她搬出阿灵或许更为保险一些。
话一出,晏褚帝的神色观之果然似稍有动容。莫菁心底松了口气,但愿这次她能赌对。
若阿灵真为这位帝王之软肋。以阿灵对莫瑾的情意,决不会对莫瑾的生死坐视不管的。这个骄矜的小公子,即使面对她这个背叛他的人也能于心不忍救一命。更何况莫瑾?
只要有阿灵随着慕氏少主到长运峰去,晏褚帝多少会投鼠忌器。如今,只愿莫瑾能撑到朝廷救援到匪寇围困的长运峰。
忽地,晏褚帝走上丹陛,立在台明之上,且望着她只一笑,眼里藏着太多的情绪,悲天悯人的,高处孤寒的,灼得她不忍心看,他曼声道:“孤总说,你与该与阿灵有几分相似的。你可知,今日阿灵御前请旨要随慕氏少榕出征?只怕,便是孤不允,他也会自己去的。”
闻言,莫菁且一愣。那他今日要自己随他来宣室殿是因为………
“兵部整待的军.队会于子时由慕氏少榕带领出发。现下,阿灵正在兵部。”他摘下腰间御牌给她,继续道:“你且替孤带一句话给他。莫瑾此次能否逃过一劫,且听天由命。只他,他的命不由天,只由孤。”
莫菁默然接过御牌,转身便往兵部的方向快步走去,末了,她且顿了顿,再回头时,抬眸深深地望他一眼。
晏褚帝仍立在台明之上,执着伞,孑然独立,一双眉眼于风雪之中,似锦的温柔,最后似瞧着她笑了一下,又似没有,面容隐在夜色之下有些迷离,只淡声道:“去吧,奴才。孤且在这里等着你的复命。”
莫菁毅然转了身,可心里却涌现了无限的哀意愁绪,眼眶似有些发涩,心中只感叹,心说,阿灵,这辈子到底是我们两兄妹欠你太多;还是你欠那位帝王太多?
她自宣室殿的和玺彩画下走过,到了兵部,且见丹陛前那片空旷的地方,位列整齐的队伍早已整装待发。
莫菁手里提着宫灯也顾不及台明下那军.队,拿着御牌一路畅通无阻,只沿着檐下雕花朱门走,一间一间地找。直至最里一间,莫菁倒没有进到内室,只在外间便瞧见了那个穿着绯衣的少年正立在拐角处的汉白玉立柱旁。那背对着自己的身影,单薄又似矮从前清减。
心潮涌动,莫菁捏着手里的御牌且提着宫灯恨不能一步走至他跟前。她眼眶子有些发红,与眼前这娇矜的小公子似才数月未见,却恍如隔世。
此刻她的心绪有些近乡情怯的意味,只是不知,他对自己是否还有气?
阿灵似有所感应,只转过身来,现下倒好。反而是莫菁自己的脚步慢了下来。
耳边寒风夹着细雪呼呼而过。而她的心潮也如同了这冷风,从五指穿梭而过,一半落了尘埃,一半随了云烟。
阿灵见她只一笑,艳丽的一张小脸夜色下熠熠生辉,生生叫人移不开眼,仍是从前金贵的模样,只这些日子不见,身子似抽了穗般疯长,高了许多,骨架虽较之从前宽大,却清瘦了许多。眉宇间也多了丝从前不曾看见的愁绪。
他嗓音仍是一贯的甜哑,只端了丝较之从前没有的成熟稳重的味道。
“君璟延让你来的吧?真是多此一举。你来也好,阿灵好久没见着你了,看你之气色,应该在这里过得还不错,阿灵便放心了。”
莫菁望着他,哽咽轻声道:“还气我吗?”
闻言,莫听灵认真地想了想,答道:“气。”
“那可还恨我?”
莫听灵端着纤细的眉眼,且点头,斩钉截铁轻声道:“恨。”
“你当初为什么还要救我?”
话甫出,莫听灵灵只一笑,轻叹声唉道:“救了便救了。等阿灵冷静过来后,人都已经救了。还能怎么办呢?阿灵也想知道。阿娘训斥阿灵,也问阿灵为什么。可哪有这样多为什么?今时今日,若是阿娘处于小竹青的位置,阿灵也未必要救。小竹青你待阿灵比阿娘和阿爹还要好上许多。可他们终归是阿灵之父母,父母再不好,可以疏离,但要有人伤害他们,且叫阿灵如何冷漠以待?”他顿了顿,沿着汉白玉雕栏走近几步,缈声道,“后来仔细一想,从前交朋友多为利益相交者。你待阿灵好,阿灵自然待你好。你若不待见阿灵,阿灵也自然不待见你。本是这样的,如果对待小竹青也能这样,那么恨小竹青,气小竹青,也就容易许多了。”
莫菁听着,只又哭又笑,心性仍是个孩子的。
莫听灵望着莫菁,一双媚眼水沉沉地,似有些疑惑,走近,伸手且弯着纤细的指背衔了她的眼泪,往唇边一沾,忽地一笑,“那日你也在哭,靠着阿灵时,眼泪染了阿灵的耳廓,那时候阿灵便在想,小竹青的眼泪是热的,尝起来不知会如何。现在阿灵知道了,甜的。”
莫菁一听,笑出了声,说道:“傻子,说什么呢。眼泪就是咸的,尝起来跟盐水差不多。”
莫听灵渺目道:“阿灵觉得甜便是甜。人间四味,只有小竹青给予阿灵甜味甚多。”
她一听,擦了眼泪,嗔声道:“油腔滑调。”
莫听灵置若罔闻,只走近过来,理了理她额间的碎发,从前他与她齐肩,如今他认真端详她时需要低着头来,这种感觉甚是奇妙的。
他转了话锋,只问道:“他叫你来是要给阿灵送行么?阿灵只能再陪你片刻,片刻后就要走了。”
莫菁想了想,认真着温软的眉眼:“君上有话让我带给你。”顿了顿,她道,“他说,你命由他,不由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