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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屋的谢母已经听到了的声音,倏然睁眼,从床上坐了起来,披衣下地,急匆匆地出来,口中嚷道:“可是我儿回了?”
谢长庚脱下身上那件湿漉漉的蓑衣,递给朝着自己跑来的阿猫,随即跨入门槛,朝着母亲快步走去。
秋菊接了个空,见阿猫高高兴兴地抱着蓑衣,得意地看着自己,脸色一僵,厌恶地盯了眼她鼻子下挂出来的一缕鼻涕。
“还不收起来!地上都湿了!万一老夫人走路滑倒!”
阿猫也不恼,吸溜了下鼻涕,笑嘻嘻地指着她的衣襟:“你的领子……”
秋菊低头一看,这才发现自己衣领上还沾着几片瓜子壳,脸顿时涨得通红,急忙拍掉,抬眼,见阿猫一脸的幸灾乐祸,压低声骂道:“你给我当心点!再故意装蠢使坏,看我日后哪天不割了你的烂鼻子!”
阿猫五六岁时染病,被弃在驿舍旁。当时寒冬腊月,衣衫褴褛,蜷在雪地里,跟只猫儿似的,眼看就要冻死,谢父遇见不忍,把人捡回了家。谢母埋怨了一番,也就将人养大,当家里多个粗使丫头。
阿猫脑子不大灵光,傻乎乎的,小时大约鼻子也冻坏了,天气一变就流鼻涕。从前流得更加厉害,今年夫人过来后,给她看病,吃了一段时间的药,慢慢调理,虽没除根儿,但比起往年,已是好了许多。
她也不怕秋菊,嗤笑了一声,嘀咕道:“爷一回来,就往脸上擦胭脂呐,跟猴子屁股似的,可好看了……”
秋菊横眉怒目,又要上来拧她耳朵。阿猫擤了下鼻涕,朝她一甩。
秋菊脸色一变,慌忙后退。
阿猫哼了一声,翘起下巴,紧紧抱着蓑衣,转身跑了。
秋菊气得咬牙切齿,心里恨不得把这个蠢丫头给千刀万剐了才解气。耳里又听到里头传出谢母和谢长庚说话的声音,这才压下怒气,悄悄猫到门边,竖着耳朵听着。
谢长庚伸手扶住奔出来的母亲,脸上露出笑容。
“阿母,是我。我回了。”
谢母欣喜万分,抓住半年多没见的儿子的胳膊,上下打量着他,嘴里不住地嘟囔他黑瘦了,又见他身上衣裳和脚上靴子都被雨水打湿了,喊道:“秋菊!快进来伺候更衣!”
秋菊“哎”了一声,急忙走了进来,笑着说:“爷,您快坐,我先给您脱鞋!”说着蹲了下去,伸出了手。
谢长庚未动,只叫她替母亲屋里生个火盆。
秋菊咬了咬唇,慢慢地缩回了手,低低地应了一声,起身走了出去。
“阿母,天气冷了。你身体怎样?”
谢长庚扶着母亲坐到床边。
“我好着呢!你不要记挂!自己在外当心就好!”谢母笑呵呵地说。
“怎的只有你一人回来?”
她张望了下门外。
外头静悄悄的,没有旁的声音。
“那些州官,县官怎没跟你过来?莫非是战事不顺?”
谢母习惯了儿子每次回来,身后都有众多地方官员同随的情景,见这回反常,不禁有点担心。
“娘放心,战事顺利。只是不想惊动外人,就自己先回了。”
谢母松了口气。
“这就好。这就好。庚儿,你饿了吧?看你都瘦成了这样!你先歇着,娘去给你做东西吃!”
谢母起身就要出去,被谢长庚拦住了,说不饿。转头看了眼东厢的方向,迟疑了下,问道:“阿母,新妇呢?方才路过东厢院前,里头好似一个人也无?”
谢母听儿子问及慕氏女,方才的满腔欢喜顿时没了,哼了一声:“走了!半个月前就回娘家去了!我拦都拦不住!”
谢长庚一怔。
谢母大吐苦水。
“儿啊,娘跟你说,这个新妇,实在是一言难尽,娘都不知该如何说她好了!你走之后,起头那段时日,她还算老实,早晚都会来看看我。我自问也没亏待她,突然半个月前,好端端的竟给我脸色看,张口就说要回娘家去!娘劝她,说你也不是故意撇下她的,想来快要回了,让她再等等。她油盐不进,当天就撂下我走了,把人也全都带了回去!”
想起当时的情景,谢母气还是不打一处来。
谢长庚想了下,问道:“她可有说为何突然要回?”
谢母摇头:“就是什么都不说!想走就走!才把我给气坏了!庚儿你说,有这样的儿媳吗?还不是仗着她娘家的势!我能怎样?只能让她走了!”
谢长庚眉头微蹙,没再说话。
谢母想了下,开始劝儿子。
“罢了!你莫恼。她要走就走,腿在她的身上,咱们拴不住,也不稀罕!娘跟你说啊,咱们另外有个好事。”
她的脸上,露出了喜滋滋的神色。
“她既然这样,我索性就把凤儿的事给说了。也算她有自知之明,没说不好。娘就想着等你回来,把凤儿给接进门吧。”
谢长庚未应声。
谢母继续道:“咱们家以前落魄,你爹不过是个驿丞,亏得戚家老爷有眼光,认定你日后会有出息,主动要和咱们结亲。就这情分,咱们就要牢记一辈子的。可惜亲事没成,我没那个儿媳福。后来你犯了事,走了,也是多亏了戚家的照应,娘才能安稳度日,等到了儿你回来。如今咱们起来了,戚家却不幸遭了难。”
谢母叹了口气。
“凤儿不容易。那些年,你没有半点儿消息,死活不知,她一直把我当生母一样侍奉。后来你回来了,说自己在外头已经定了亲事。娘知道她对你的心意,没办法,问她愿不愿做小。她一句不好都没说,当时就点头了。”
“这么好的女子,庚儿你可不能辜负!”
儿子依旧没作声。谢母顿时不高兴了。
“庚儿,你不会是娶了贵女,就看不上凤儿了吧?我跟你说,咱们做人,可不能忘恩负义!”
谢长庚微微一笑。
“阿母息怒,儿子不是这个意思。阿母既已和慕氏说了,等她回了,把人接来就是。”
谢母这才高兴了些,只是对儿子的话,还是有点不满。
“她说走就走,眼里根本就没有我这个婆母,更没有庚儿你,为何要等她回来?谁知道她什么时候回?她要是一直不回,难道咱们就让凤儿这么等下去不成?”
谢长庚沉吟了下。
“儿子过两天到那边走一趟,接她回吧。”
谢母生气了。
“不行!她嫁过来才半年多,就这样了!这都叫什么事?她自己走的,要回,也是她自己回!我不许你去接她!省得她蹬鼻子上脸,往后三天两头要回那边去!”
谢长庚耐心地说:“这趟回来,儿子本就打算去一趟长沙国的。老长沙王三年前去世之时,儿子人在凉州休屠城,没能回去奔丧。这几年间,也是一直不得闲。最近空了,应去拜祭,是我本分。顺便再将人接回吧。”
谢母听儿子这么说,方勉强道:“罢了,那你早去早回,不要叫凤儿等得太久!”
“她都等了你多少年了!”
顿了一顿,她又补了一句。
谢长庚答应了。
谢母终于再次高兴起来,又要亲自去替儿子收拾东厢那间新房,被谢长庚拦了,说下人收拾就可,自己的东西也不多。
谢母忙高声差人。
秋菊端了个火盆子进来,放在屋角的炉上。
谢长庚过去,亲手拨好炭火,盖上盖,命她服侍好母亲,这才出了屋,回往东厢。
他走过游廊。
门窗上初春娶亲时贴上的双喜还在。只是褪了红,又被斜风刮来的雨雾给浸湿了,皱巴巴地黏在一起。一阵风过,忽从门上脱落,“啪嗒”一下,掉到了地上。
谢长庚瞥了一眼,跨进新房的门槛。
随从已将他的随身行装送了进来。阿猫和另个粗使丫头正忙着铺床擦桌,见他回了,叫了声“爷”。
谢长庚点了点头,站在一旁。
俩丫头收拾完屋子,要去解他行装归置衣物,被他拦了,道自己来。
两人向他躬了个身,退了出去。
谢长庚取出自己的衣物,打开柜门,一股幽幽暗香,立刻扑鼻而来,沁入肺腑。
他抬眼。
衣柜里装满了女子的衣物,满目的粉绫红罗、轻烟软雾。角落里,静静地悬着一只刺绣蕙兰的精美香囊。
谢长庚的视线一顿,脑海里,忽然浮现出年初洞房之夜时的情景。
那时他才入房,刚下了新妇的盖头,还没来得及看清慕氏女的模样,门便被人拍响,道是朝廷急诏到了。
他匆匆而出,随即脱了喜服,拜别母亲,连夜离家。
走时是初春,今日回来,已是深秋。
此刻回忆新妇的模样,竟想不起来。
只记得红烛摇曳,她深深垂首,绿鬓如云。恍惚间,好似瞥见了一片静默螓首,温柔似水。
谢长庚立了片刻,合上柜门,将自己的衣物随意搁在一边,听到走廊里传来阿猫一边哗哗扫地一边低声哼曲的声,迟疑了下,走到门边,唤了她一声。
阿猫丢下笤帚,跑到门口,探头进来,笑嘻嘻地说:“爷,找我有事?”
谢长庚问她:“夫人过门后,对我母亲侍奉可还周到?”
阿猫可喜欢那位从不嫌自己脏的来自长沙国的新妇了,一听,急忙走了进来,用力地点头:“可周到了!天天大早就到老夫人屋前等着给老夫人梳头穿鞋呢!”
“那她为何突然回去,你知不知道?”
阿猫两手一摊:“夫人没告诉我呐……”
谢长庚沉吟了下,颔首:“好了,没事了。你忙去吧。”
阿猫哦了一声,转身出去,走了几步,吸溜了下鼻涕,忽然福至心灵。
“爷,我知道了!可我不敢说,我怕你会骂我……”
她看着谢长庚,吞吞吐吐。
谢长庚道:“无妨,你知道什么,尽管说。”
阿猫从小到大老做错事,惹老夫人生气,就骂她笨。但爷的脾气好得很,从没骂过她。
爷小时候起,文章就顶好,才十岁,就考了头名的乡贡。但街坊们背地里说,爷看起来是斯文人,实则杀人不眨眼。
他们都很怕他,阿猫却不怕。又得了鼓励,胆子就大了,凑上来,小声地说:“爷,你不在家时,我老听见老夫人在夫人跟前说戚二娘子的好。就前些天,秋菊还在我们跟前说,要不是爷之前离了家,戚二娘子早就是爷的夫人了。我生气,和她吵架,她揪我耳朵,我就跑去告诉了夫人。”
“夫人是不是生气了,这才走了?”
阿猫说完,见他没有说话,眉头微皱,仿佛不快,心里又不安起来,觑着他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说:“爷……我是不是又做错事了……往后我再也不敢多嘴了……你别生气……”
谢长庚回过神来,微微一笑,温声道:“无事。我知道了。你去吧。”
阿猫见他不怪,这才松了口气,大着胆子又说:“爷,你什么时候早些去把夫人接回来呀!她人可好了,还帮我看病!我的鼻子已经好多啦!秋菊老是骂我烂鼻子,气死我了!”
谢长庚点了点头。
阿猫向他躬身,高高兴兴地走了。
谢长庚环顾了一圈新房,踱至南窗前,双手背后,望着窗外云霾低垂,秋雨霏霏,渐渐地出起了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