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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来西域通商,少不得有商人赶趟儿,他们这次相当于买了一张票引,朝廷马上就会得到消息了,聪明的话,开放几个食盐的买卖或者其他,自然有商人愿意主动出钱。”
“原来如此。”马观同摸了摸下巴,“不过大帅什么时候还懂生意上的事了?”
季时傿讪笑一声,“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跟梁齐因待久了,或多或少都能学到一点,就是这次他将家底都掏光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收回来,这下他们两个全都成了穷光蛋,季时傿琢磨了片刻,忽然突兀地心想:那完了,梁齐因还出得起聘礼吗?
“算了,既然军营现在有了钱。”
季时傿越想越歪,一个激灵赶紧回过神,盯着桌上呈放的布防图,缓缓道:“我们也是时候将江东收回来了。”
隆康二年一月底,雨水。
南方已是一片早春的景象,雨水增多,草木繁盛,乡间的田野上跳动着几只春蚂蚱。穿着长靴子的双脚从刚下过雨的田埂上踏过,泥水沾湿了衣角,像五花肉一样嫩白的西洋士兵推开面罩,身后一长串的跟着面黄肌瘦的江东百姓。
“快一点,别磨蹭!”
这群俘虏听不懂西洋话,但知道鞭子抽在身上时意味着什么,长长的队伍只有两个士兵护送,一个拿着细长的马鞭,另一个肩上扛着鸟铳,一个不乐意,就会对准俘虏开上一炮。
西洋距离大靖边境十万八千里,他们远渡重洋而来,物资战备时常难以运转,一是靠国内供给,二就是靠搜刮大靖百姓而来,尤其是江东地区,成了部分西洋水军在大靖领土上的根据地。
淮河美景不复存在,破败的画舫孤零零地飘荡在水面上,西洋人沿岸建立了许多工厂,有的加工烟草,有的负责造船开凿运河,为前线战争充当廉价苦力。
一月底,江东尚且寒风萧瑟,新押解过来的俘虏穿着破烂,衣不蔽体,有好些被打死在了途中,剩余人行动也越来越慢,一名西洋士兵扬了扬鞭子,大声呵斥道:“找死啊!不准偷懒。”
鞭子事小,就怕他们祭出鸟铳,要是被打上一枪,五脏六腑都得被烧穿,一排几十名俘虏不得不加快了沉重的步伐。
临近矿场,最后扛着鸟铳的西洋士兵开口道:“我去解个手。”
“什么时候了,净屎尿多。”
他嬉皮笑脸道:“再不去就尿裤子了,我才不想风一吹□□里冷飕飕的。”
另一名士兵瞄了一眼四周,料想这群俘虏也不敢怎么样,遂摆了摆手,方才说话的士兵背着鸟铳,连忙钻进了树林里。
他刚走不久,一名俘虏便神不知鬼不觉地紧随其后,西洋士兵刚脱下裤子,便猛然听到身后传来枝叶拂动的声音,他警惕地举起鸟铳,还没来得及提上裤子,便被一肘掀翻在地。
“洋人的盔甲还有点难穿呢。”
方才跑出来的俘虏正是一名西南驻军,他迅速换好衣服,将面罩放下,严丝合缝地遮住了脸,与此同时,林子里栖息的一只雪白的海东青跃上高空,那名将士一脚将被扒光的西洋人踹进沟里,随后大摇大摆地跟上了押解俘虏的队伍。
“怎么去那么久?”提着鞭子的西洋士兵骂了一句,“你小子别是去偷懒了。”
被他斥责的西南驻军只是笑笑,举着鸟铳亦步亦趋地跟上,一行人走进矿场,里面有一间巨大的俘虏营。矿场每天都在死人,新的苦力被押解进去,与角落里堆积的尸体擦肩而过,拿着鞭子的西洋士兵不以为然,在最前方领路往俘虏营走去。
“这群人就去南边的矿山,昨天塌方死了几十人,这群刚好能填补上去。”西洋士兵打了个哈欠,指了指不远处的山道,说罢却并不见与他同行的士兵动弹,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忽然觉得不对劲,“你怎么去解了手回来就不说话了?”
“不对。”他扫了一圈四周,“俘虏怎么少了一个,你——”
话音未落,混入矿场的西南驻军便一刀将他割喉,俘虏营里瞬间躁动起来,扛着鸟铳的士兵推开面罩,喝道:“别动!”
此时已经入夜,矿场里静悄悄的,江东百姓依偎在俘虏营内,惊骇地看向面罩下熟悉的中原面孔。
西南驻军露过面后,大家又心照不宣地安静下来,他提着鸟铳,重新钻进黑沉沉的矿场中,角落里的汽灯正闪着微弱的光泽,周围漂浮的尘粒缓缓拂动,忽然矿场中心传来一声巨响,睡梦中的西洋士兵跳起来,惊恐道:“有敌袭!”
海东青从矿场上空极速划过,高亢的鸣叫声响彻夜空,与火炮的撞击声融为一体,如皑皑白雪一般的身影飞驰掠下,成了一道醒目的警示线,昏暗的江边平原瞬间被炮火照亮,犹如白昼。
匆匆赶来的西洋士兵望着哑火的炮车惊慌道:“怎么用不了了?我们当中混入了奸细,立刻给总部发信号弹,中原人打过来了!”
话刚说完,一连串的弹药连珠炮似的钻进了营地中,方才还想着去报信的西洋士兵出师未捷身先死,刚迈出去几步便被点燃的火炮猝不及防地炸上了天,成了一个绚丽的人形信号弹。
江边轰然涌过数十艘蛟船,转瞬间便遁入水下,拂动的火箭如腾蛇游龙,轻松将一望无际的夜幕撑开,瞭望台上行将就木的警示灯匆匆闪烁了几下,下一刻便被席卷而来的炮火吞噬。
季时傿将面罩推高,透过千里眼隔江与平原上狂奔逃跑的西洋士兵对望,“护送江东百姓往北撤,重炮压阵,蛟船准备,拦截江上撤退路线,先给他们些甜头尝尝。”
“来了!”
操控装甲炮车的士兵大喊一声,将把手推至最高,滚动的齿轮一寸一寸将西洋人的据点碾为平地,大批西洋士兵舍弃矿场从江上逃跑,等候已久的蛟船浮出水面,“嘭”的一声往西洋战舰撞去,江面波光粼粼,星火跳动,天光乍现,远处残破的画舫一瞬间犹如镀了一层金边,仿佛江淮盛景仍在眼前。
被压迫已久的江东百姓见此情形,纷纷拿起采矿的工具,冲向慌不择路的西洋士兵,有人热泪盈眶,抹了一把脸道:“乡亲们,西南驻军来了,咱们有救了!”
“他大爷的,跟这群洋鬼子拼了,替我们的爹娘姊妹们报仇!”
江上浮尸无数,被撞毁的战舰残片逐水飘零,江东收复一战足足打了十数日,登陆的西洋水军不得不往南撤退,马观同率兵伏击,与南疆山地的匪帮合作,打了一场漂亮的追击战。
南疆的山林里藏了数个匪帮,最大的就是以黄刀疤为首的一个山寨,当年中州水患,匪帮收留了一群南下的流民,季时傿也如一开始所说,并未对他们采取什么打压措施。
仗义每在屠狗辈,这群人熟知南疆地形,山道无数,西洋人打进来时竟未从他们手底下讨到一点好处,此战过后,季时傿力排众议,正式将这群草寇编入南疆军队,给了他们一个正儿八经的饭碗吃。
隆康二年的初春,西洋人退守南洋沙岛,江东失地全线收复。
第159章 家书
北方辽阔的平原上, 接天一线,风吹草低见牛羊,伺机而动的狼群徘徊在岩石间, 虎视眈眈,守在一旁的鞑靼牧民提起神,佩戴的铁长刀手柄处弯曲凹陷,刀刃尖锐如薄纸, 眨眼间就能割断野狼的喉咙。
入了春,北方仍旧寒冷刺骨, 无边苍茫辽阔, 冰雪千里, 簌簌有声。裹着兽皮保暖的鞑靼臣子冲进营帐,里面点着成堆的炭火, 热气蒸腾, 铺满毡毯兽皮的地面柔软如云, 而坐在正中间的男人却褪去了曾经的魁梧昂扬,颓然地窝在王座上,眼底是与之外表全然不符合的熊熊野心,显得既突兀又可怜。
去年年底鞑靼包围京城,本以为势在必得,怎知季时傿宁死不降,甚至鱼死网破, 差点拉着他们同归于尽。京城城防军包括主帅季时傿在内几乎死绝,鞑靼士兵也折损了六七成, 围城三月, 不仅没有彻底攻下大靖都城, 挲摩诃还被炸残了半个身体。
作为马上征战四方的游牧民族, 鞑靼人似乎生下来就会骑马打猎,而一个连走路都走不稳,弓都拉不开的首领无异于是废人一个,挲摩诃只能在亲信的遮掩下,才可以继续坐稳可汗之位。
“王……”
闻声一动不动的挲摩诃微微抬起头,“怎么?”
下属弯下腰道:“王,您信上所说的十架‘锯齿虎’,西洋已经送来了。”
“哦?”挲摩诃脸上露出了几分生气,“在哪儿!?”
“就停在军营外。”
“好、好得很。”挲摩诃艰难地握紧了拳头,浑浊不堪的双目里如同升起一团烈火,“立刻吩咐下去,出兵南下,这次我定要将季时傿碎尸万段!”
一旁的下属面露犹豫,神情如同被一团浆糊黏住一般拧巴,他小心翼翼地瞄了一眼王座上一边说话一边手指抽搐的男人,低声道:“王,事到如今,部落联盟几近分崩离析,子民们苦于战乱已久,我们还是别再打了。”
闻言挲摩诃的笑容一僵,声音冷下去,“你什么意思?难道要我们向中原人俯首称臣吗?伟大的腾格里在天上看着我们,绝不会允许他的子民向无耻的中原人卑躬屈膝。”
下属立刻跪下来,双手交叉横于胸前,“属下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这些年来,天灾不断,大家还要饱受战乱离散之苦,南下实在劳民伤财,部落已经撑不住再一次大战了。”
“胡说!”
下属忍着恐惧,硬着头皮道:“王,大靖的那名主帅今年才二十三岁,她还年轻,她还有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可我们已经没有时间再同她耗下去了。”
一提到那个人,挲摩诃整个人几乎要跳起来,他挣扎着挪动上半身,捞起王座旁的弯刀砸向前,厉声道:“住口,你住口!”
下属不敢躲,任刀柄砸在脸上,凸起的图腾将脸颊划出一条长长的伤口,他吃痛地眨了眨眼,磕绊道:“王,恕属下冒犯,您扪心自问,如今的您,想要攻打大靖的心,真的只是为了开疆拓土,为了部落的未来吗?”
挲摩诃的目光一颤,牙齿发出龃龉的声音。
“您实在已经执迷不悟,您与虚伪的西洋人合作,大费周章地想要南下进攻中原,不过是因为您心中不甘心自己数次败于一个年轻女人手里,您不是为了部落的未来,您只是想泄自己的私愤罢了!”
“闭、闭嘴……”
挲摩诃嘴角抽搐,半张脸都是歪的,几乎被气得要口吐白沫,撑着王座的扶手站起身道:“来人!来人将他拖出去,赐死,来人啊——”
下属叹了一声气,深知面前的这名可汗之所以如此愤怒,正是因为自己戳中了他内心最真实的想法,他不等帐外的人将自己拖走,便自顾自地站起身,“罢了,王,属下效忠您这么多年,只能最后一次提醒您,切忌再如此执迷不悟了。”
挲摩诃暴怒道:“滚出去!”
掀开厚重的毛毡,铺天盖地的暴风雪透过缝隙钻进身体,鞑靼臣子呼出一口气,滴水成冰,目光扫向远处像巨型猛兽一般蛰伏在草地上的十架西洋战车。
挲摩诃心意已决,他们过去意气风发的王已经被仇恨蒙蔽双眼,但同为部落的子民,却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眼前这广阔的草原因为战乱从此荒败凋敝,他哀叹一声,转身走向了角落里一间无人来往的营帐。
“通知鄂伦部与达珠部的两位族长,就说,我愿意为他们效劳。”
用黑熊皮所制作的信件随着风雪飘向了南方,北方部落信奉火神,图腾也是被长矛所托起的火苗,绘有这种标志的信件最终送到了季时傿手中。
“大帅,蛮子这是什么意思?”
季时傿紧握信件,抬头望向入春后逐渐变得苍绿的山林,“西鞑不满再受挲摩诃的统治,自愿归降,并且信上说,挲摩诃以向西洋纳贡毛皮为条件,借来了十架‘锯齿虎’,不日将南下。”
马观同皱了皱眉,纳闷道:“他脑子被搅屎棍拌啦?向西洋人纳贡?就为了打我们?而且要换做是我,我肯定趁您不在,直接攻打都城。”
“不知道。”
季时傿摇了摇头,“西鞑的几个部落,尤其是鄂伦部与达珠部,数次蠢蠢欲动,想要推翻挲摩诃众所周知,不过他们的话也不能尽信,我们得做好两手准备。”
说罢提笔开始部署,“台州、漠州军援救都城,另外派人通知楚王殿下,防止鞑靼人真的南下,既然他要来,那这次就别让他回去了。”
马观同挺身喝道:“是!”
几名将领领了命各自散去,帅帐内一下子空荡下来,季时傿抽开桌案上的军报,有京城的布防安排,也有江东西洋水军的撤退情况,其中夹杂着一封家书,摸着厚厚一沓,似乎装了许多东西,信已经到了几天,她现在才有空拿出来查看。
季时傿小心翼翼地用牛皮小刀将封口划开,梁齐因学她不写字只作画,一连画了数张,有嵩鹿山上的春笋,有庭院前盛开的玉兰花,甚至将画纸捧近些,还能闻到其上传来的,淡淡的玉兰花香。
最后一张,是两个跑在岸边放风筝的小人,一高一矮,远处薄雾冥冥,孤鸿照影,未曾过多着墨,草草画就的一张画,却胜过任何缱绻的话语,不言而喻。
季时傿抿唇笑了笑,眉上浮过几点柔情,仔细将几张画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好像要将此直接刻进脑海里似的,直到帘外有人出声通传,她才有些依依不舍地将画收好。
“进来。”
外面的人掀开帅帐的毛毡,俯身跪下道:“大帅,蜀州送来的军报,说是一定要交到您手中。”
季时傿神色微愣,部署还没彻底安排下去,他们并没有得到挲摩诃南下的消息,这个时候从蜀州送来的信,能跟什么有关?
季时傿伸手接过,顺口问了一句道:“可是殿下派人送来的?”
“是。”
季时傿将信拆开,只匆匆看了几眼,脸色便骤然一变,底下等候吩咐的将士以为出了什么事,连忙抬起头慌张道:“大帅,是不是鞑靼人突袭了?”
“不是。”
季时傿深吸一口气,猛地合上信纸,语气尽量平静道:“没事,你先下去,不是军务。”
“是。”
待送信的将士走后,季时傿犹豫着展开信纸,又从头到尾一字不漏地看了两遍,确认自己没读错之后,心渐渐沉了下去。
赵嘉晏在信上说,他们在蜀州擒获了当初帮助鞑靼军攻打都城的叛军首领,那个人一身燎泡伤痕,自述曾是中州水患的流民之一。因为官员贪污,导致大批流民饿死在盛夏,尸体未曾及时处理以至于爆发瘟疫,而当时在中州任职的官员因为害怕担事,放火烧死了一整个流民所三百余人。
其中便包括这名叛军首领,他是大火中唯一一个逃出来的人,此后对朝廷恨之入骨,甚至不惜组建起义军,与鞑靼人私相授受,卖国通敌。
而他口中在中州放火烧人的官员,正是当初南下治理水灾的裴逐。
季时傿不敢置信地盯着信纸,赵嘉晏已经派人查过了,中州的一处荒山脚下确实埋着大批未烧尽的尸体,甚至那处地方的草木因为尸骨的滋润都要生长得比他处更为茂盛些。
可是怎么会这样,当初治理水患,裴逐与他们一起同在中州,他事事亲力亲为,所有人都有目共睹,也正是这次水患与协助流民迁徙两件事办得很好,他回京述职时才能升官。
如果他真的因为怕担事就痛下杀手烧死了那么多人,这样的人会愿意与工人一起蹚污水,亲自修理河道,会愿意背着锄头上山开荒,帮农妇播种麦苗吗?
季时傿记得当年在泓峥书院读书的时候,裴逐与他们私交甚笃,几乎除了睡觉读书无时无刻不待在一起玩闹,她少年时的友人,哪怕后来发生了许多不愉快的事情,裴逐也依旧是除了戚相野外她最好的朋友,相识多年,他真的会做出这种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