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佳偶天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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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陈谊第一次见到她传说中的爹。南朝皇帝,陈景。
陈景穿着常服,身姿挺拔舒展,头发青黑,面如冠玉目若朗星,乍一看好像只有而立之年。正如他身上虚幻的文人气质一样,只要与那双眼对上,便知来者绝非池中之物。陈景身上令人乍见的文人风骨,就好像用血染就的红梅。
陈谊实在不像李宣寐,陈景却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遗憾。他的眼眸中隐隐有泪光,神情动荡,脚步浮乱,似乎很想抱她。最终在她三步前停下,手指抵在唇上,保持平静。
这是温都长辈里第一个看她,不是借她看李宣寐的人。陈谊很受用。
“吃东西了吗?”
“嗯。”陈谊和陈景同时坐下。面对面。
“那就好…”
陈景有些手足无措,陈谊则是累到发困。
长叹了一口气,发现根本找不到可以唠的家常后,陈景将一封泛黄的旧信给她。
“小公主天生不足,恐活不过35…她生在元年春分,和生在前年秋分的人成亲,可冲喜、延寿。梁王府三公子谢识之命数最和。”信件落款是李宣夙,陈谊大概总结了一下。
“不。”陈谊她把信件放落在桌上,斩钉截铁。
“可你们不是—”陈景面露困惑,他眉头蹙起,迟疑着说,“是他…”
陈谊脖子上确实干干净净,但她的走路姿势不对。
陈谊只是摇摇头,没有解释。他自己想得通的。他自己有那么多孩子,心和性分离的道理他懂,性和承诺分离的道理他也懂。传统的廉耻观不会约束权力地位到达一定程度的人,这个他更加懂。
“你先管管生死问题,再想其他的事情。不可以吗?”陈景有些着急,他做了太久的帝王,即使想做出商量着来、由她最终决定的态度,也藏不住发号施令的惯式。
陈景的态度非常坚决。如果陈谊是个男孩,他能接受陈谊给自己留个孙儿后为自己的事业赴死。可陈谊终究是个女孩,陈景对她的期望始终是被夫婿疼爱,获得美好的生活。这也是李宣寐无论如何要陈谊回李家的原因。
陈谊这个名字是李宣寐取的,陈景在玉牒上留的名字是家宝。陈家宝。
“为什么我不能35岁再找个秋分出生的人成亲。”
“你们成亲的时间长度很重要。成了亲,天地为证,你们的命线勾连了后就开始起作用。这是个积水成渊的事情。”
“这么说,这个婚我还不能离。”陈谊说,她发现自己面对这位传说中的爹好像不能像对普通长辈一样有耐性,“改药庐的目的和成败都于李家,请问,我若成不了家主,怎么改?”
“不是只有成为家主才能改。”
“当然,可这是最简单最有效最确定的方法。说服、改变别人,不如换掉别人。”
这个道理李家最懂了。
“我知道成亲延寿的原理…”陈谊沉默片刻,她抬手揉了揉自己的眉眼,叹着气说,“你们要渡谢识之的寿命给我。”
世界的气运寿命总是一定的,有人多了,就会有人少。命线相连,福寿转化。无非是要以人济人,以命济命。这种逆天改命的邪术,陈谊不感兴趣。她也不想活那么久。
“你怎么…”陈景错愕,他很快反应过来,说,“不是你想的那样。他不是渡寿命给你,他是有福之人,能化你的业。他生来就该配你,这就是他的命。”
“不用。我能做完想做的事,我乐意英年早逝,行吗。”
陈谊真的累了,累到不想装了。身心俱疲。她每天都在挣扎着,为了目标和设想放弃爱人。这种挣扎在失去权力的空虚、虚弱和对谢识之与日俱增的喜欢中越发激化,以一种意想不到的速度和程度白白消磨着陈谊的人性、和生气。
啪的一声,陈景的手用力打在了陈谊脸上。英年早逝这四个字对一个父亲来说,太重了。
“我、对不起。”陈景的手在颤抖。
“告辞。”陈谊低下头,行了一礼后离开了。
真让人郁闷。
“都说你要死了。”陈谊正趴在桌上透过窗户看树呢,廖容楚冷不丁钻出来。
“听风是雨,危言耸听。”陈谊懒洋洋地抬眸,看着他,“进来,别挡着我看麻雀。”
“听说之前你爹召见梁王妃进宫,是要给你和谢识之指婚。”廖容楚没走,他腿岔开,趴在窗台上,看着她,“这是怕你要死了,催你生个孙儿给他留念想?”
“捕风捉影,下次别听了。”
“你们真是天生一对。一个温都宫乐,一个长平正乐;一个分部,一个总部;一个擅作曲,一个精技法。”廖容楚歪着头,“谢识之11岁被夸有经纬之才,之后却醉心乐理。你想修教材,他去年春天被皇帝破格招入秘书省。”
“他就像是为你量身打造的劫。只要你有那么一点动摇,都会立马陷入这个温柔乡。”廖容楚带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笑容,“实在撑不住就算了。”
天生一对、量身打造…他生来就该配你…这是他的命…11岁…秘书省…
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事。
谢识之是陈谊命定的爱人,更是陈景亲手培养的完美女婿。
陈景放任着陈谊自由生长,用那张名为皇权的大手,将谢识之塑造成最适合陈谊的模样。皇权,就是他不下场、不逼迫,也让人心甘情愿地走上他为人预设的路。每一条他希望谢识之走的道路都繁花似锦、万事亨通,其余则遍地荆棘、危险重重。皇权,就是让人自愿放弃初心,午夜梦回,也只会指责世事无常、自己又不够坚定。
“谢识之是个人,活生生的人。你摆弄他,就是为了…”陈谊说,“为了给我做配?”
“这就是他的命。”
“这是你捏造的命。没有人是为了别人而生。”
“我不妨和你直说。”陈景毫无愧意,龙袍上的金龙威风凛凛,这御书房的一切带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当初仅差一日,谢秉支援陈卫的兵马就能赶到临温。若不是谢识之命数与你相合,此等乱臣贼子早该就地斩杀。谢识之确实不是为了你而生,但谢氏都可以是为了谢秉的一念之差而死。”
“他喜欢你,你喜欢现在的他,你有什么可不满的?”
陈景的语气甚至委屈。
圣人仁君是什么样的。恢宏大度,明辨是非,不残暴,不滥杀,不昏庸,不奢糜。可如今的事态,圣人仁君成不了事。陈谊要颠覆药庐,就会触动无数人的利益。仁君,成不了事。
李家的发展一向平稳,要的自然也是一个尊重既定秩序、尊重长辈、爱护后辈的家主。在这点上,李宣寐和李陈谊如出一辙。不清扫枯枝败叶,不修剪横斜逸出,树怎么会长好。拖着那么多人,哪里走得远。
陈景片刻也不曾悔过对谢识之的打压。就是会有些树砍下来做成支架扶持那些过大或过弱的树。甚至,谢识之能出辅佐之力,而不是被当作枯枝烂叶付之一炬,已经是他价值的莫大肯定。
近二十年前,作为人子、人臣的陈景或许还能理解陈谊。可他现在不能,他只觉得陈谊糊涂迷乱心慈手软,甚至不知好歹。
陈谊哑口无言。她闭着眸,长吸一口气,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