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羿若夕为杭州首屈一指的花魁,艷名四播,多少公子哥儿不惜倾家求见,但总是不得其门而入。听说她不爱财,只慕才,总是摆下哑谜阵让人伤脑筋,这到底是高雅脱俗,还是巧施妙计自抬身价?
这天,正是题间阁每三月一次的「花月佳期」。
偌大的花厅内,不见倚红偎绿,不见猜拳闹酒,只见近百名寻芳客全都乖乖端在椅子上,脸上全是企盼和焦虑。
正横樑上垂下一幅十尺来长的锦缎,上面写着斗大的二字「虫二」。
「各位公子,谁人可以猜到锦缎上两字含意,若夕姑娘便会设宴款待。」侍女春音清脆俐落地说,大厅内不由一阵骚动。「限时一炷香。」
花客们为了一亲香泽,全都陷入苦思当中。他们有的低首沉吟,有的皱眉踱步,有的搔破头儿,外人不知,还以为去错了科举试场。
「这『虫二』到底是什么意思?这么久也想不出来,你是秀才还是蠢材?」一位锦衣大爷轻叱身旁师爷。「又说自己学富五车,吹牛吹得比天还大,告诉你,要是今夜让金元那匹夫拔了头筹,我定把你拋到西湖活活浸死!」
「钱爷,这哑谜恁地古怪,这二字拼在一起,一点意思也没有,莫不成是若夕姑娘故意刁难?」
「我不管!总之若夕这妮儿我志在必得,要是这谜儿给别人猜中,你便买定棺材吧!」
「是是。」那师爷脸色发青,额上全是泠汗。
----这滑稽可怜相,只教身旁的小廝曲云岫看在眼里,笑在心里。
「虫二,虫二,虫二,这是什么意思?是猜诗猜词还是猜字猜物?这样茫无边际的教人如何猜想?」
「吃花酒也要动脑筋?欢场不是以金钱掛帅么?是这些人附庸风雅?还是吃饱饭没事找事?」
「大好男儿不思进取,只顾寄情风月,风月二字,真是误尽苍生……」
「等等,什么?风月?」驀地,曲云岫脑里灵光一闪。
到底年轻,沉不住气,曲云岫脸上不自觉泛着微笑。
「小子,你笑什么?」那钱爷的眼睛倒厉害。
「没什么。」曲云岫连忙否认。
钱爷挑眉:「你知道谜底吧?快告诉我!」
「钱爷太看得起小人了,小人当然不知道。」曲云岫猛吓一跳。
「不,你肯定知道。告诉我吧!我不会亏待你,白花花的银子,你要多少,我给多少!」
「钱爷,我真的不知道。」
「五百两。」
「钱爷……」
「一千两。」
「我实在不……」
「五千两。」钱爷沉声说:「小子,这些银子足够你花一辈子了,别不识抬举!」
----这真是一个曲云岫连做梦也没有想过的大数目,自己每月的工钱只是四两三钱二,认真算算,要赚上一百年……
看到曲云岫沉吟,钱爷更加肯定自己的想法,他把一大叠银票掏出来,硬塞在曲云岫手上:「小子,这是五千两银票,丰记钱庄,全国通行。」
「但钱爷,」曲云岫很犹疑:「我只是猜想而已,也不知对不对……」
「你先说出来,猜对了赏你五千两,不对也给你五十两,我钱可通不会叫你白花脑筋的。」
曲云岫也实在佩服他的鍥而不捨。这钱可通虽是其貌不扬,但总算豪爽利落;自己虽是猜着谜题,但总不能站出来说答案吧?要是不说出来,又怎能証实是否猜中,猜谜不揭,只怕自己今夜无法安眠了……
终于,曲云岫在钱可通耳边低语几句----
「哈哈哈!若夕姑娘这谜儿到底叫钱某猜着了!」钱可通声如洪鐘,震动了花厅内所有人。
「钱爷,请。」春音说。
「虫二两字,并未成形,两者皆缺边,若把二字加边,便成风月,那意思即是----风月无边,无边风月。若夕姑娘,钱某可猜对了?」
花厅内一时成了死寂,大伙儿屏息静气,只待羿若夕姑娘亲揭谜底,便知道今夜花落谁家。
「钱爷高智,若夕受教了。」小楼上传来羿若夕婉约如诗的声音。
眾人轰然叹喟,这答案刁鑽古怪,真是闻所未闻。同时,大家也知道那钱可通虽然富甲一方,但胸无点墨,这谜题绝对是请枪猜破的。俗语说,钱可通神,他爹娘果真没取错名字。
就在种种不甘、妒忌、气愤、感慨的目光注视下,钱可通踌躇满志地给春音请进小楼。
曲云岫猜中谜题,还赚了巨额银两,但银票却突然变得很重很重,犹如铅铁般,重甸甸地压在她的胸怀上。
----曲云岫曲云岫,你真是财迷心窍,居然为了银两,亲手把鲜花插在牛粪上……
禁不住内心的忐忑不安,曲云岫不由自主地走到小楼旁边的竹林里,踟躕徘徊起来。
三更鼓响,小楼上华灯骤灭,却未见钱可通下楼,他,果然在羿若夕香闺里留宿。
----若夕姑娘可以为一千个理由委身于钱可通,但如果只为了自己一时贪念和好胜而受到糟塌,曲云岫绝对不能原谅自己。
和所有人一样,曲云岫把满腔抑愤发洩在毫不相关的花草树木上,把竹子上弄得「啪啪」作响。
「竹子开罪你了?为什么拿来出气?」背后驀地传来了一把熟识的声音。
曲云岫全身一僵。
半响,她回头:「姑……姑娘。」
这正是翩翩若仙的羿若夕。
「云岫打扰姑娘安寝了?对不起!」曲云岫吶吶地说。
「若夕见今夜月色还好,便出来散步了,想不到遇上你。」
「姑娘……不是款待钱爷么?怎么会……」
「钱爷喝醉了,正在休息。」羿若夕忽然加了一句:「小楼另有专人侍枕。」
像是被揭被了心底秘密,曲云岫窘得连耳根儿也红透了。
「对……对不起!」
「为什么道歉?」
也不知为什么,曲云岫只觉得无论如何不能再隐瞒下去:「云岫该死,一时贪心,为了银两作钱爷的枪手,实在对不起姑娘。」
「风月无边,是你自己想出来的?」
曲云岫点点头。
「普天之下,猜中这谜题的,还不出十人。」羿若夕看牢她:「你真的很聪明!」
「只是乱猜乱撞而已。」曲云岫把那一大叠银票从怀里掏出来:「这些银票是钱爷给我的,请姑娘处置吧!」
「这是你的酬金,若夕怎么可以收下?」
「云岫也不能收,否则,我一辈子也不能抬起头做人了。」曲云岫认真地说。
「既然如此,」羿若夕说:「我们把银票交给慈幼堂吧!那里专门收留无父无母的孤儿,这些银票可以让很多孩子受惠。」
「好极!」曲云岫很高兴:「银票就拜托姑娘转交了。」
「你不会后悔么?」
「绝不后悔!」
羿若夕看着眼前人,心里十分诧异,想不到他落泊潦倒,寄身题间阁当小廝,却视钱财如粪土。这样磊落无私的胸襟,绝对不是寻常人可拥有。
她伸手接过银票:「你既然猜中谜题,若夕应该遵守诺言,设宴款待。」
「只要姑娘不见怪,云岫便心满意足,不敢再打扰姑娘。」曲云岫很不好意思。
「这是若夕小小心意,希望你不要推辞。」羿若夕轻轻地说。
「……云岫恭敬不如从命。」
羿若夕领着曲云岫穿过竹林,来到另一座小楼。
春音俐落地安排了满桌佳餚美酒,然后退出去。
「云岫高智,已叫人讚叹,想不到还慈悲为怀,实在难得,若夕先敬云岫一杯。」羿若夕慇慇奉盏。
「姑娘过奖了,云岫愧不敢当!」曲云岫面对着醇酒美人,只觉坐立不安。
「今夜我们煮酒谈风月。」羿若夕说:「不要姑娘长姑娘短了,你唤我若夕便是。」
「不,主僕有别,其实云岫与姑娘同桌,已是僭越。」曲云岫站起来。「我还是出去了。」
「云岫----」羿若夕脸色徒然一变:「你是否不屑与若夕交往,怕被这青楼女子玷辱了名声?」
曲云岫不由一怔,烟花女子心底里的自卑根深蒂固,连名满江南的花魁也不例外,真教人唏嘘。
曲云岫心里不禁泛满怜惜。
「我不是这意思。」曲云岫低声说:「对不起,是云岫不好,云岫自罚三杯,向若夕姐姐陪罪吧!」曲云岫一口气乾了三杯酒。
羿若夕终于展露了笑靨。
琴棋诗画书酒花,羿若夕在各方面也有极高造诣。却怎样也想不到,身为小廝的曲云岫竟也能应对自如。
两人言笑晏晏,惺惺相识,竟有相逢恨晚之感。
羿若夕不断向曲云岫劝酒,自己也是乾杯连连。
终于,羿若夕醉倒了,伏在桌上。
「若夕姐姐,你怎么了?」曲云岫走过去,轻碰她的香肩,只听得她喃喃地说着梦囈儿。
「春音,春音---」曲云岫呼唤了好半天,也不见来人。
曲云岫只得扶起羿若夕,让她靠在自己怀里,半拥半抱地把她送到软榻上。
触手处,尽是温软和腻滑,缕缕幽香直沁入心脾,竟教曲云岫也不禁魂飞魄荡起来……
曲云岫好不容易才把羿若夕安顿妥当,然后退出小楼。
羿若夕睁开眼睛,怔怔地看着曲云岫背影消失----想不到连诈醉这下三槛的手段也使出来,这俏郎君居然浑然不解风情----他究是君子还是莽夫?
曲云岫不是君子,也不是莽夫,能在美色当前而不动心,原因只有一个----她是个货真价实的女儿家。
半年前,曲云岫拜别师门,女扮男装,下山游歷。
她途经一个小镇,正值当地旱灾,便把盘川都施捨出去。曲云岫身无分文,只好暂时在题间阁打工。
当羿若夕知晓曲云岫懂武功后,便跟老鴇说,把曲云岫调作自己的私人护卫。
曲云岫跟羿若夕不单谈风月,还会一同到贫民区,照料那些老弱孤苦。
两人年纪相彷,志趣相投,感情也在就不知不觉间,越来越深了……
曲云岫暗自苦恼,她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告诉羿若夕,自己是女儿身这事实。
----曲云岫害怕坦白后,羿若夕会生气,不再理会自己;隐瞒下去吧,良心又受到责备。
而且,曲云岫发觉自己对羿若夕,多了一些心思----刚一分别,心里已想着她。
曲云岫纵不识人事,也知道这是极不寻常。她不知所措,开始躲避着羿若夕。
羿若夕很快便察觉到曲云岫的异常,还以为她是生病了,或是遇到什么心烦事,很着紧地探问。
看着羿若夕一脸关切,曲云岫终于忍不住:「若夕姐姐,我……我其实是……其实是……女子。」
羿若夕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若夕姐姐----」曲云岫情急,一步踏上前去。
羿若夕连连后退了几步。
曲云岫红着眼睛:「若夕姐姐,我绝对不是存心瞒骗你,请你原谅我吧!」
「……我……没有怪你,只是一时之间……」
曲云岫轻声说:「……云岫虽是女子,但爱慕痛惜你之心,绝不输世间任何一位男儿。」
羿若夕心绪似絮还乱,却也硬生生压抑下去:「……若是云岫不嫌,我俩可以结为金兰姐妹,彼此扶持。」
曲云岫脸色惨白。「谨遵若夕姐姐意思。」
这夜之后,两人虽仍是朝夕相对,但一道壁垒明显轰立在两者之间。
曲云岫很难过,也知道羿若夕心存芥蒂,左右思量,终于忍痛向羿若夕请辞。
羿若夕淡然跟曲云岫道别。
目送着曲云岫背影渐渐远去,羿若夕眼角的泪珠终于徐徐滑落。
----羿若夕对曲云岫岂会毫无情意?但女女相恋,离经叛道,像曲云岫这么优秀的女子,即使不找一个好男儿负托终身,也应在江湖扬名立万,自己又怎能自私地把她留在身边,任由明珠蒙尘?
自此,曲云岫在江湖闯荡,持剑卫道。不出三年,已是誉满江湖的少年英豪,人称「清风剑客」。
羿若夕一直有留意曲云岫的消息,知道她的发展如日方中,心里十分欣慰。
羿若夕早在曲云岫离开的时候,已为自己赎了身,却依然留在题间阁里。她挑选客人更为严苛,但花魁之名,始终不坠。
同样地,曲云岫也一直关注羿若夕的近况,每三、两个月,便寄来书信问候。
两人也以为,这样子君子之交,会一辈子维持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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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州最近出现了一个令人发指的採花狂徒。他不单玷辱妇女,还会在受害人前额刻上「卍」形记号,受害人不堪折辱,每每轻生。
曲云岫得知,披星带月地赶赴当地,矢志为民除害。
来到杭州,曲云岫实在难再自持,她乘夜前往题间阁,心里想着,只要偷看羿若夕一眼便好。
竟然遇上那採花贼。
看见床榻上的女子一脸血污,昏迷不醒,曲云岫目呲欲裂,把那採花大盗一剑穿心。
曲云岫在那尸体上再狠狠剌上数十剑,教人再也看不出原形。
曲云岫跌跪在床前,抖着手,探向羿若夕鼻际----
幸好尚有气息。
曲云岫抱起羿若夕,把她安置在一间清静的厢房里,仔细替她清理脸上血污。
一滴、两滴,火烫的眼泪落在羿若夕脸上,羿若夕悠悠转醒----
「……别哭……」羿若夕伸手揩拭曲云岫的泪痕。
「若夕姐姐----」
「可以把镜子给我吗?」羿若夕平静地说。
「不,若夕姐姐,不……」
「给我镜子!」
曲云岫忍着泪,把铜镜递过去。
羿若夕看着镜子里那触目惊心的伤口,不发一言。
曲云岫声音嘶哑:「云岫定然访遍天下名医,为若夕姐姐回復娇容。」
羿若夕缓缓地说:「若夕想淋浴更衣,你可以先出去么?」
「好。」
曲云岫很快便安排好浴桶热水诸物,然后退出房间。
羿若夕躺在浴桶里,仔细检查自己的身体。
----万幸曲云岫来得及时,这身子还是清白的……
----往日的自己,尚且未敢站在曲云岫身旁,现在容顏已毁,两人更是永无可能了……
----今生有缘无份,唯有寄望来世……
羿若夕浴罢,换上喜爱的白衣,再坐到镜奩前,把额前刘海放下,遮盖着伤口,还化了一个雅緻的淡妆。
一位身姿绰约,清雅绝俗的仙子出现在曲云岫眼前。
曲云岫怔怔地看着羿若夕,忍不住红了眼睛。
羿若夕吩咐侍女摆酒。
此情此景,竟与当年一模一样。
两人心里也生出无限感慨,默默相看无语。
过了好一会,羿若夕向曲云岫举杯:「短短三年,你已是名震江湖的清风剑客,姐姐真为你感到高兴。」
「这些只是虚名!」曲云岫深深看着羿若夕:「云岫只愿从来没有离开过若夕姐姐。」
「怎么净说些孩子话呢?」羿若夕垂下眼睛:「你身怀绝技,心存侠义,当然要纵横天下,为百姓警恶惩奸。」
「在云岫心里----」曲云岫握着羿若夕的玉芊:「整个天下的人加在一起,也不及若夕姐姐重要。」
羿若夕想挣开她,却给握得更紧了。
「若夕----」曲云岫似把一切豁了出去:「我不要做你的好姐妹,我要娶你为妻,一辈子和你守在一起,永不分离!」
却见羿若夕凄然一笑:「来生,若夕许你来生!」
「来生太远,只怕云岫等不及了。」曲云岫一手把额前刘海拨开。「云岫容顏已损,除了若夕之外,恐怕再无人会怜惜云岫了。」
羿若夕看着那「卍」形记号,全身僵住。
「若夕----」曲云岫满脸坚定:「即使你心里不愿,云岫也要做那强娶民女的恶人,死也不会再放开你的手!」
羿若夕噙着泪,轻轻投进曲云岫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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