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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车马渐远,周清秋仍立于原地,胸前的扇着摇曳着,若有所思地嘀咕道:“家思染?清嘉思苒苒,当真是个好名字。”
清风拂过,车帘被风吹起,梨花白瓣飞进车里。苏苒苒用扇子拉开帘子,张望车外,沿途风景转瞬即逝,一个个消失在车后。
风吹撩起她的发丝,翠儿用团扇为她挡住那照在额间的骄阳,语中满是担忧道:“小姐,风凉别吹久了。”
“没事的,前面是快到了吧?”风吹起珠钗上的银铃,发出声响。
翠儿掀起帘子,探出脑袋望了望,答道:“是的,小姐。前面那岔路转了弯,就到了。”
车夫将车停在园外,家思染手掌一撑跳下马车,从后面取来马凳。翠儿撩起车帘扶她出来,他将手放在她面前,苏苒苒将手放在他臂弯上。
触及一瞬,家思染身体一颤。她垂眼注视着脚下的路,没有发现。他定睛望着她的侧颜,握紧的拳缓缓松开。
一双鱼肚白云纹弓鞋落地,裙纱滑落而下。
身后传来一阵女子嬉愉声,苏苒苒回首望去。为首女子身姿窈窕,一身妃色牡丹华衣,远远望去,似是一团热焰。
女子走近,正是那宰相府的千金,她身后几人应也是朝中重臣的家眷。
她转头一看,瞧见那熟悉的身影,脸色一沉。俏颜冷笑一声,顶着那虚假笑颜相迎,音色宛如山涧潺水般,“姐姐今日怎得空来我们这诗会了?郡王府的事宜是处理好了吗!”
其他几名女子应承着她的话,纷纷问候。
“周夫人节哀顺变,世事无常。”
“眼下周夫人还要处理郡王府大小事宜,可忙得过来?这些事还是应交给家中男子去做。”
“是呀,掌家之事何须周夫人你亲自去呢?你看你日日操劳,皮肤都苍老了不少。”
苏苒苒紧咬下唇,艰难挤出笑颜,道:“郡王府的事就不劳妹妹操心了,也多谢各位姐妹关心。”
家思染立于一旁,看不清她的神情,只觉身体一瞬痉挛。他抬手扶在佩剑柄上,手背青筋暴起。怒气尽藏眼底,冷光盯着那几人。
其中一人注意到他的目光,“咦”了一声问道:“周夫人,这位样貌俊朗的公子是?以前怎没见过。”
苏苒苒顺着那人的目光回首望去,眼神停留在家思染脸上。他见她正看着自己,一口白牙露出,朝她笑着。
其中一黛紫裙纱的女子看见他,眉头一抬,语气嫌弃道:“这不是那左武郎的庶子吗,姐姐怎么把他带在身边,我听人说,他可是个傻子!”
方才说他俊朗的那人闻言,眼神毫不避讳地瞬转为鄙弃。
叶珠玑走进打量了一番,回头瞧着众人,嘲笑道:“姐姐,周清嘉的郡王府何时落魄到需要找个傻子来做护卫了?”
他似是不懂她在嘲讽自己似的,依旧只看着苏苒苒。
她挪步过去,身体挡在他前面,嫣然一笑看着众人。其他人在他眼里就如云烟,他眼神至此也未离开她。
那吏部尚书的嫡女持扇遮容,眼神尽是嫌弃,“方才就瞧见这人一脸傻样,没想到还真是个傻子!”
众人皆在等她反应,他见她迟迟没有回应,低眼看她的眼神里满是疼惜。额间的发丝摇曳,让人看不清她的神情。
良晌,她挺直腰肩道:“有些人平日里看着一副常人的模样,不也常常做傻事,说傻话。愚智又不看于表象,而是看于内在。各位小姐都是京兆府的名门闺秀,何苦来为难我家的一个护卫。”
说着,苏苒苒抬眼望着叶珠玑,两人相视而望。
众人闻言,都知她话里的意思,她们看着叶珠玑颜色骤变,不敢再多言,生怕说错了什么,罪遭到自己身上。
叶珠玑脸色被怒气憋得通红,恶狠狠地盯着她,似是要将她连骨带肉吞下不可的样子,玉手被气得颤抖,“苏苒苒,你这么护着他?你以为你是谁?周清嘉就是倒八辈子霉了才遇上你这么个克夫的女人。死这么早,他自己也是活该。”
家思染抬手欲抓住她的手腕,抬在半空手一顿,又将它迅速收回。双目径直地看着她,神情依旧,心间却是一阵绞痛。
她双拳紧握,指骨劲力扭响,明明气恼,她却不敢释发,委屈与难受藏于神情之后,她面无表情地看向众人。
片刻之后,她定神吸气,转身望着他,担心他惹出事端。苏苒苒扯他转身,推着走了两步,语气温柔道:“你一会儿就在外面等我吧,翠儿陪我进去就行了。”
他愣头瞧着她,表情似是不愿,终还是点头应了。转身三步一回头地往那周家的马车走去,来到车前,见车夫不在车旁,他一人站在那里。
四下无人,只见他将双手摊于胸前,目光死死置于掌纹上,一言不发。须臾,他一拳重重砸在院墙上,石灰落下,指骨上一排擦痕。
翠儿从远处抱着狐裘走来,将其搭在苏苒苒身上后,才不紧不慢对叶珠玑施礼,“叶小姐好。”
叶珠玑眼神一瞥没有理会翠儿行礼,撩发道:“怎么?现在和这小护卫看上眼了,这么担心他。”说到这,她一顿,倾身在苏苒苒耳边低语:“苏苒苒,你莫不是为了外面的什么野男人害死了周清嘉吧!真是可惜了,他那个瞎眼的现在估计是在地底下后悔的不得了呢!”
道完,她神情恢复,脸上看不出一丝异样。她傲气将头转开,青丝飞旋,伴着步摇银铃声带着侍女进了诗会。其他人瞧见已没什么看头,也跟着她身后进去了。
人影疏落,进进出出。只剩苏苒苒立于原地,呆怔地看着她们走远。
翠儿见她迟迟没有动静,轻轻扯了扯她的裙袖,道:“小姐,你这是怎么了,她方才说什么了?翠儿替你出气。”
她轻扶翠儿拉着自己的手,安慰道:“没说什么,我们进去吧。”
她见小姐不愿多言,也没在多问,眼中满是心疼。见小姐走远,她还是快步跟上,随在她身后进去了。
诗园中满是京兆府里大户人家的小姐公子,绮绣锦罗,朱缨宝饰。沿着石子小径,一侧是曲折的堤岸,满是弥漫着湖水清幽的香气,一侧是翠叶百花,簇拥而开。乐景生情,她心中确是丝毫提不起兴致,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她无关,让她觉得格格不入。
满园春色,尽意盎然。吃酒吟诗,取景作词。
骄阳绣帘卷,亭下水连空。几位富家公子瞧见她,纷纷上前,问候道:“苏小姐今日还是如从前那般清丽出尘,气质华贵。”
“不知苏小姐他日可有时间,我做东,请小姐移步同香芳一叙可好?”
“同香芳有什么好的,不过就是个市井酒楼,苏小姐可愿尝尝宫里厨子的手艺?”
她含笑摆手应道:“谢各位公子好意,近日府里还有诸多事宜要忙,实在是没有时间赴各位公子的约。”
“郡王府不是还有个庶子周清秋吗?苏小姐何不让那小子处理事务,他当真是悠闲日子过惯了,都这个时候还要躲在一女子身后吗?”
众人大笑,哪里有人去看她的神情。
她抬眼望向众人,神情冷漠,广袖被她死死拽住手中,语气柔软,眼神倔强,“清秋管不管事是我现在这位当家之主说了算,郡王府的事情也还轮不到各位公子少爷议论,各位若是有哪闲情逸致管我家事,何不多看看书在政绩上有所作为!”
闻言,那几人脸色自然不好,表面上虽还和善,眼神中却是藏着不屑。
“哎哟,姐姐真是会教育人,妹妹今日算是受教了。女子不在家相夫教子,日日在外经营才是正理儿。哦,妹妹忘了,姐姐已经没有夫了!”叶珠玑踩着碎步,扶开面前的花枝桠叶,慢悠悠走来。
苏苒苒身后几位公子闻言,神情显出一丝笑意。他们碍于苏苒苒的身份,自然不敢造次,可叶珠玑不一样。
人群中响起稀疏的对话声。
“唉,周清嘉也真是惨,年纪轻轻就去了。”
“可怜?有什么可怜的,就是个短命鬼而已。”
那几人声音不大,恰巧传入了叶珠玑耳里,却瞧见她猛一转头,狠瞪一眼那群人。众人瞧见皆闭嘴,四周声音嘎然而止。
须臾,人群中有人悠悠怨道:“她这是什么意思,只准她骂,还不让我们说道两句了?”
“你就闭嘴吧,有本事你父亲也去做个宰相,你认个太子做哥哥呀!”
恶语伤人,句句诛心,道话中人甚至还有周清嘉的旧友。苏苒苒闻言,身体止不住地微微颤抖,翠儿在一旁都一一看在眼里,刚想上前,她一把拉住她的手,将她直接拽回身后。翠儿不解地望向她,正要开口,她打断道:“叶姑娘,你好歹是当今宰相嫡女,一字一句说出口,可代表的不是你自己,是你们宰相府。”
叶珠玑瞥眼冷哼,“我难道说错什么了吗?”
苏苒苒伸直身子,声音不大不小,“是,我是死了丈夫。那又如何?这郡王府有我苏苒苒在一日,我就定要护它一世。”
她大步来到叶珠玑跟前,眼神中看不出一丝半点的怒意,低声曼语,“叶珠玑我告诉你,你羞辱我可以,但你若是胆敢说我夫君半点不是。”她轻声继续道:“我定让你百倍、千倍的奉还。”
道完,她又将声音放大,“我们自幼相识,你是知道我脾气的,说到做到。”
第6章 思念
刹然,众人身后的小道传来一阵笑声,树荫稀疏之间,隐约瞧见一个金丝白衣的裥衫。还未等人影看清,“好一个‘护它一世’,周夫人当真让孤刮目相看,大雍女子就当如此。哈哈哈哈,大家还在这里干嘛呢,今日不是做酒吟诗吗?”
树阴散去,那人白衣锦袍,肩上披着雪狐白裘,再看清那人脸时,众人纷纷跪下行礼。
“参见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太子摆摆手,笑道:“今日只是以诗会友,各位不必多礼。”
叶珠玑欠身,神情一转,笑颜一展,浅浅酒涡添于脸颊。来到太子殿下跟前,撒娇道:“太子哥哥总算来了,您不到场,我们哪里敢开席呀!”
翠儿闻言,上前到苏苒苒身边,嘀咕道:“在太子殿下面前就是这股柔弱模样,方才那欺负小姐您的气势跑哪里去了。当真是孙猴子的脸,变幻无穷。”
她闻言,轻轻拍打了下她的手,示意她别再说了。
叶珠玑立于太子身侧,瞥眼看着她们。太子瞧见苏苒苒,再看了眼身旁的叶珠玑。无奈摇头,嗓音低沉道来:“周夫人,节哀。”
她弯腰行礼道:“谢太子殿下关心。”
说完,太子转身看向众人,道:“今日各位即是来参加我举办诗会的,就别说这些不愉快的,时辰也不早了,诗会就正式开始吧。”
众人闻言,自然不敢再说什么,跟在他身后往溪曲去了。
她提上裙摆踏上石阶,向凉亭方向去了。亭外四周茂林修竹,流觞曲水蜿蜒而下。欹枕欣赏着亭外美景,一手悠悠摇扇。
翠儿见她不去吟诗作曲,一脸心疼,“小姐,您好不容易出来散散心,不过去看看吗?”
她凝望远处,不急不慢道:“唉,有什么好看的?”
翠儿用扇为她驱走蜂蝶,小声道:“小姐今日若是不来,就不必受这气了。”
她抬手拉住翠儿的手腕,双眸低垂道:“翠儿,日后说话再不能像从前那样了,知道吗?以前有清嘉护着我们,那些人不敢拿我们怎样,现在郡王府风雨飘摇,多少只恶狼的眼睛盯着,我们凡事说话都应多加小心。”
翠儿垂头,久久应答了声“嗯”。抬眸泪光盈盈,拽扯着衣袖,“小姐,是翠儿考虑不周,让您受这般委屈,是翠儿没用。”
她握住她的手,抚慰笑道:“翠儿,别这样说。这些又不是你的错,是我现在没能力护住郡王府,怪不得别人。”
见她苦笑,翠儿心中更不由心疼。自从郡王走了,苏苒苒已是再未曾真心笑过了。本想着今日是带她出来散心,不曾想竟是这副场景。
诧然,院墙边茂密草木中,稀稀疏疏发出一阵响音。翠儿上前,张着双臂,将她护在身后,冲着花坛喊道:“谁在那里,快出来!不然我们叫人了!”
苏苒苒歪着头,透过她手臂张望着,轻扯她的衣角,细语问道:“是不是谁家猫从外面翻进来了?”
她转头,眼神笃定道:“小姐,我敢肯定不是猫,谁家猫落地发出这么大动静呀!您说是那山上的豕猪下山了,还有可能。”
家思染四脚朝天地躺着,身下压着几株待开蔷薇,尖刺扎在背上,咬咬牙硬是没叫出声。听着翠儿这番话,心道:“好你个翠儿,敢说本少爷是野猪,看我不好好收拾你!”
那树杈子缓缓伸进花木,直戳戳地扎在他腰上。按着那花刺,又进去了几分,疼得他一个跃身从草堆里窜了起来,连跳三下。
正要开口破骂道,抬眼看着她大眼正瞧着,到嘴边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
翠儿被他的窜出吓了一跳,跌坐在地上,一脸惊愕地看着他,不时反应过来,拿着树枝朝他扔去,“家思染,你这是作甚?你没事翻什么墙呀,偷偷摸摸的哪里有郡王府护院的样子。小姐,您看看他,第一天就这样,日后还不得在府里翻天。”
苏苒苒依旧坐在原处,手中摇晃的锦扇顿住,神情愕然地盯他,嘴唇微张似是想说什么。
见他那满头枝叶,一身泥灰的模样,周清嘉的幻影寸寸与之重叠,将她的思绪拉回曾经。重影消散,四周灯火通明,天色渐沉,四周点点人影聚拢,往来交错。
上元佳节,火树银花,花灯绚烂。天降礼花,犹如星雨。宝马雕车从飘香长街经过,琴箫声四起,玉壶明月浮转,一夜鱼龙百灯舞动,笑语不息。
丹裙红袍百花绣纹,锦扇遮面,步摇轻摇,回眸一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