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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初三。御书房。
“陛下,我们不是早就商议好了吗?您不能再等了,端王的反旗已经立在了明州,连永州府令都在和反军暗中媾和。陛下,该动手了!”
阮雁正正跪在魏怀恩的书案前,力劝魏怀恩下决心。
八月二十二明州乱起,端王立起“除奸佞,还清明”的旗号,以威宁军为主力,纠结乱党,剑指京城。
萧齐这时候应该已经死了,不然王师就算取胜,也是师出无名,无法终结纷乱人心。这本该是最妙的一步棋,本该借此机会让魏怀恩一朝彻底荡涤干净,可是她为什么还不下旨?
阮雁不愿意去想最坏的那种可能。
“阮卿,江将军已经统帅西北军在蒙山山口布防,区区明州,何至于如此焦急。起来吧。”
魏怀恩果真一副浑不在意的样子,和阮雁最讨厌的少年时几乎一模一样。她总会耍着这副无赖样搅乱他和怀德太子的计划,就为了让她自己开心。
可今时不同往日,她是要赌上自己的声名,掷天下物议于不顾,也要保全那个阉人吗?
“陛下!求陛下斩杀萧齐,以正天威!”
身后的官员跟随阮雁齐齐下跪。
“求陛下斩杀萧齐,以正天威!”
“求陛下斩杀萧齐,以正天威!”
“求陛下斩杀萧齐,以正天威!”
“啧,你们是在逼朕?”
魏怀恩揉了揉耳朵,从一本折子都没有的空空书案后起身,对满地跪求的臣子视而不见,离开了御书房。
御林军阻拦了还想追上去的阮雁等人,上官鹿鸣焦心地问道:
“阮兄,这可如何是好?陛下再不给个说法,那些老臣就要闹翻天了!”
“说法?我们现在连萧齐在哪都不知道,还能怎么办?”
阮雁推不过孔武有力的御林军,怒其不争地将官帽都摔在了地上。
没有公道,怎么让朝堂一心,怎么让两边下注的顽固不敢造次?
魏怀恩她就宁可江山倒悬,也不愿意交出萧齐吗?
岂有此理!
本来是多么周密的计划,首恶萧齐伏法,裴怡点兵出征,让反军的情理法理彻底站不住脚。再由江鸿包围,裴怡追击,偏偏最重要的第一步出了差错。
明州乱起的消息还没递到阮雁案头的时候,萧齐就已经不知所踪。事后不需要多想,就能知道是谁包庇了萧齐。
这已经不是阮雁第一天规劝魏怀恩交出萧齐,只是今天实在已经到了无法再等的地步,他才带着众多臣子,用几乎是逼宫的阵仗让魏怀恩迷途知返。
可还是失败了。
明日王师出征又何以服众?
所谓时局瞬息万变,牵一发而动全身,没有奸宦之血祭旗,王师尊严何在?难道要让天下都知道,他们敬仰臣服的帝王,就是一个自私自利,宠信阉党之人吗?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帝王这个近乎天神的位子,容不下一丝污点。既然担了这个担子,就该让天下万民看到,他们为何效忠,为谁效忠,又该不该效忠。
这是几位太傅教过无数遍的道理,阮雁不相信魏怀恩不懂。
她真是疯了!
江瑛旧宫,慈安殿。
曾经由已故永和帝亲手题写的匾额被魏怀恩命人撤了下去,重新取名,当做缅怀母亲的宫殿,
魏怀恩一连几日都住在这里,因为萧齐也在。
他病了,病得不轻,连床都下不了。
“怎么回得这么早?我才喝过药……”
萧齐强撑起精神,想要在床上坐起身子。可是他虚弱得连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都无法完成,如果不是魏怀恩疾步上前扶住了他,他必然会重重跌回枕头上。
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前几天的一个早晨,萧齐醒来时便觉得失了气力,想下床却直接滚落在地,爬都爬不起来。
那天魏怀恩甚至耽搁了朝会,非要等到太医院院首过来为他诊过脉,亲耳听见他无性命之忧,才终于赶去宸极殿。
操劳过度,身子亏空,只可静养,不可多思。汤药一日三次不可间断,以观后效。
这是太医院给他的诊断。
所以魏怀恩不顾他的反对,硬是卸掉了他身上的所有差事,半是关心半是强迫地把他关到慈安殿休养,不许他踏出一步。
“听话,心肝儿。你病了,就什么都别想,安安心心在这里养病,等你好了,想去哪里我都不拦你。”
“我就知道你一定会乱跑……死心吧,这里的人不会听你的话,更不会帮你溜走。躺好,张嘴喝药。”
“今天还是没力气吗?别急,你会好起来的,不过再灵的药也要慢慢起效,好好歇着吧,我一下朝就来陪你。”
“没有,你没有睡多久。你问我身上的衣服?是我刚刚不小心弄上了墨汁,所以换了一套。真的,你才睡了不到一个时辰,只是天阴了。”
“心肝儿,我去上朝了,记得喝药。”
“心肝儿,药喝了吗?”
“药呢?”
“心肝儿?”
他真的病了吗?
魏怀恩挽起龙袍袖口,把一身素衣的萧齐轻放在大迎枕上,再帮他拉好被子。余光扫到床边案几上空空的药碗,又仔细查看过萧齐的气色,最后还是弯着眼睛对他说一套大差不差的话:
“大概就快好了吧,我瞧着还是有效果的,你今日觉得如何?是不是好一些了?”
她说谎时,最爱笑。
他再察觉不到她的隐瞒,就是白做她枕边人许多年了。
可是他生平第一次不敢猜她隐瞒了他什么。他日日昏睡,全身乏力,难道真是寿元将近,天人五衰?
但是这里没有镜子,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已经形如枯槁,憔悴支离,只知道她眼中藏着忧愁,还有为难。
他在这里休养,不知道朝堂情况,她也不会同他说起。所以他也不知道,端王已经起兵,而早该伏法的他,却被她豢养在这座宫殿。
每日三次喝下的药汤中,有一味让人虚弱不起的药材。
他得安安分分被她藏起来,她才好一门心思对付要他死的刀刃。
不过萧齐却不愿意在病榻上等待死亡降临。
她爱他皮相,一定会厌恶垂死之人的晦暗丑陋,他不愿意被她记住他那般模样。
他已经两天没有真的喝药了,也许是回光返照,他反而觉得有了些精神和力气。但他还是假装虚弱无力把她诱到近前,想再汲取一点温度,让她能好好记住他的最后一日。
萧齐这个奸宦不配死在她的高床软枕上,他该为了她的江山社稷,在牢狱中认罪伏法,结束这恶贯满盈的一生。
“把手给我。”
他握住魏怀恩递来的手,稍微用上些力气攥了攥。
“怎样?比前几日是不是强了不少?”
魏怀恩当然会顺着他的话接下去。
“当然啊……诶呦松手松手,你都把我捏疼了。”
萧齐果然被她逗笑,又歪着头靠在迎枕上把她的手慢慢带到唇边,像哄孩子一样吹了口气。
“等会还要去御书房吗?”
“不去了,你忘了明天是休沐了吗?”
她刻意模糊了他对时间的感知,让闭门不出的他不知道自己的“病”漫长却稳定得诡异。
宫外纷扰被她挡在门外,他还以为现在是八月底。
休沐又不是没有折子,但他知道她非得陪他到他昏睡的时候才肯离开。多劝无益,他也想多看她几眼。
可是抱定死志之后,居然不知道要在这最后留给自己的时间里,应该和她说上些什么。
魏怀恩瞧着他沉默着把目光落在她身着的龙袍上,会错了他的意,随手脱下衣袍扔到一边,挤到萧齐被窝里亲亲热热地环住了他。
“想要我陪你就直说呀,你的衣襟怎么拉这么紧,不会不舒服吗?”
萧齐其实在上午时趁着宫人松懈,不顾她的要求偷偷到庭院里转了一圈,当然不可能领口大敞。但是如果让她起了疑心追究起来,又要训他一通。
于是他拍了拍她乱动的手,板起脸先训起她来:
“陛下,青天白日的,请您自重。”
魏怀恩现在是真心实意的靠在他身边笑出声来,她的萧齐就是她的宝贝,几句话就能让她在前朝积聚的郁气消弭无形。
她怎么能不留住他呢?
真做了皇帝才知道任何一点鲜活感情都不被允许,她只能成为继永和帝之后的又一个无心之人。但她不愿,她偏偏要和封住魂魄的壳子争斗,非得留一个气口喘息才行。
做皇帝确实不能随心所欲,可她就要这一个人陪着他,居然已经是奢侈,已经是昏庸。
既然她兢兢业业达成的过往政绩都会因为这次的偏心一笔勾销,既然他们不把她当个人看,那她要那虚名做什么?要万全之策做什么?
她就剩这最后一点爱,他们也要她舍弃,就为了战火不会烧到京畿,就为了他们以后还能和她的新政做对。
他们凭什么要她来遮风挡雨?
她自己呢?
“我不管,今天朕就要做昏君,你要抗命吗?把手拿开……”
萧齐护在胸前的手被她左右拍开,一只柔荑灵巧地探进他的衣襟,覆上了他温热的肌肤。
手下肌理分明又随着心跳震颤不已的胸膛手感妙极,她干脆把他的上衣完全扯开,整个人贴上去之后才满足地眯起了眼睛。
“给个神仙也不换啊……好舒服。”
整个过程中,萧齐只是在一开始欲拒还迎地躲了躲,接下来便摊开双臂任由她胡闹。
他甩掉袖子,如她所愿赤着上身,却用被子把她一同盖住。
虽然宫人不会轻易进来打扰,可他自持惯了,即便是窗格中漏下的阳光也能让他难为情。
她不可能对一个病人要求什么,但是让他赧然的是,她明知道他不会有什么感觉,却还是孜孜不倦地撩拨他这副残缺身体。
她捏了捏他,有点疼又有点痒。那双温暖的手在他身上逡巡,偶尔他没有喉结的脖颈也会被她咬上一小口。
这些刺激不会和他的残缺建立联结,却沿着血脉经络回到他的心房,热烈得让他心悸。
就好像她不在乎他不是男人,只要是他,她就会喜爱。
无关欲望,只想贴近。
“怀恩……该用午膳了。”
萧齐身上被她摸得发热,终于忍不住抬手,想要推她肩膀。
可她埋在他颈窝磨蹭着嘟囔:
“我不,我不要起来,我就要当昏君,要在你床上躺一整天,躺一辈子……”
萧齐的手颤了颤,没有再推开她,而是蒙在了自己的眼睛上。
庆幸她现在看不见他的动作,让他能把苦涩压回眼底。
他哪还有一辈子可以许诺。
只有他的主子,他的殿下,他的陛下才会让他想要去活,也愿意赴死。
她最近越来越腻他,就是因为他命不久矣所以想要补偿他吗?
不必这样的,他何德何能,值得一国之君撇下政务来讨他欢喜?
就最后给他一日,就到金乌西沉,就让他和她平平淡淡地共度最后的时光,再让他用这条烂命滋养她太平江山。
“不过确实到时辰了,朕这就叫他们传膳,别饿着我的心肝儿。”
魏怀恩把心里话借着耍赖说出了口,如同枷锁落地一样快活地像只雀鸟,蹦蹦跳跳地去到门口吩咐了听差的宫人,又三步并作两步跳上他的床榻。
“阿齐要是累了,就睡一小会吧,我等下叫你。”
做了皇帝没什么空闲,这些日子她刻意放纵了自己,让人搜罗了不少她从前最爱用来打发时间的风物志怪集,此时正好接着昨天没看完的那本继续看。
“嗯……”
萧齐还精神着,但依了她的话眯起了眼睛,假装小憩,实则偷眼看她侧颜。
她真美啊。
皮肉精致,肌骨莹润,连翘起的几根发丝都只会增添她的灵动,更别提她眼角眉梢溢出的惑人风流,只有在他面前时才会这样自在轻松,让容色绽放十分,半分君王威压都不见。
萧齐想起见她的第一眼。
深宫中奴才的命不算什么,他见过有犯了过错却妄图向别的主子讨命的宫人,垂死之际的求饶也不会让那些贵人们有一丝动容,连挣扎都让他们厌恶。
他曾经告诫过自己,真到死罪临头的时候,就慨然接受,别做那扭曲姿态,如蛆虫般猥琐。
反正也不会改变命运,至少别做一个下了地府还要被父亲再说教叱骂的可怜鬼。
但她真美。
美到他快要熄灭的求生之火因为她的存在而爆燃成灾,让他在看到她的那一刻就摒弃了所有信念,只想求她的目光在他身上流转。
牡丹花下死,即使她不在意他的命,他也愿意做她脚下泥。
可是她真的救了他,即使对她而言简单得不足挂心。
哪怕她的淡漠都那么美。
所以他太想让她记住他了,甚至忘了自己刚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就又赌上性命,敢去拉拽她的裙摆。
他手上被拖拽出的细小伤口在她的重瓣朱红纱裙边缘点上了一抹真实的血红,那时他的感官敏锐得恐怖,把她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都刻在了脑海里。
就像现在这样,生怕错过一点,就会抱着遗憾死亡。
她问过他为何爱她。
他的回答是中规中矩的: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
其实她不在乎他的回答,因为她骄傲又自负,生来就是造化宠儿,谁不爱她才是怪事。
但他还是觉得,他若是回答爱她的皮相,是种僭越,所以说谎。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就是因为这个理由太过庸俗,才让他不敢说出口。
但她也爱他的皮相,他却激动万分,受宠若惊。
因为她的爱,是从他这个卑贱之人身上,挑剔出了这张脸来爱。那证明他不是烂泥,他自然欢喜。
可是他爱上的这张脸只是她最浅薄的一层光晕,却是在尘埃中挣扎的他唯一能看到的美好。
从此销魂蚀骨,寤寐难忘。
他的爱虽然肇始于皮相,但是对他来说就已经是一眼万年的情深义重。所以他不愿被任何人知道这一点,因为他怕被轻视,怕被嗤笑。
她的美是太监配欣赏的吗?都不用别人,光他自己就能把自己骂得体无完肤。
但是一路走到最后,却只有她的美始终让他情思柔软,一见忘忧。
不过他如今终于愿意承认自己的庸俗,谁让他的爱人是无心无情的帝王,心思深不可测也不能测,只有她的脸才是他唯一能放心迷恋的不变。
她真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