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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牧已经很久没那么迷惘。
虽然突然隔天休假让陆宝萍不太高兴,但承诺她会照常给薪后还是帮龙牧把病人顺延。而在难得的休息期间,龙牧还是对佛斯多理撒的请求拿捏不定。
除了他自己的因素外,在还未知道「蚀齿病」的病因前,他也没有把握能够顺利将这个过去人类世界中从未接触到的牙齿疾病医治好。对他来说,佛斯多理撒为了他牺牲许多,自己没有完成这份委託,心里会过意不去。
相较于接下请求,直接拒绝的确是个省事又省时的方法。现在即便听到银龙族灭亡,他也不会太感到悲伤。只是……心里总是有个闷闷的感觉,或许一直到他孤独死去的那一刻,还会持续陪伴着他。
一直到后天上班日,彭欣羽在结束后问他的问题,他才了解那是什么。
「龙医师,为什么刚刚最后那位外籍病患,你不帮她做抽神经跟假牙,反而建议要拔掉呢?我看牙齿好像还可以救得起来?」
龙牧想了想刚才那位牙痛的病人,有点慌张地跑进来用不流畅的语言希望能临时掛号,最后龙牧是让陆宝萍备完器械后先离开,自己再加班做治疗。
「你还记得我问她什么问题吗?」龙牧听闻,轻轻一笑。
「嗯……『你能够常来这边配合治疗吗』?」彭欣羽想了想后歪着头回应。
「对,因为像她那样的病人,我也看过不少:工作时间长,又不能配合长期治疗,加上经济状况可能也不是太好。所以对她来说,或许没办法选择比较好的治疗方式。」龙牧回应。「你说的没错,以一般的考量,抽神经跟做假牙是比较好的选择。但她已经痛很久了,也没办法做这样的治疗,所以只能用备案──也就是拔掉来解决她的问题。」
「我们会学到不同的治疗方式,也能给病人最好的选择。我们希望自己的技术可以帮忙到病人,并合理收取对应的费用,这个没有错,毕竟我们花了时间学习。」龙牧继续说明。「然而有时候病人不是不愿意,而是现实没有办法。有些医生可能不怎么喜欢做这样吃力不讨好的事就是。」
「但我自己是会以同理心去给病人治疗选项并做治疗。不管最后选择哪种,只要不违反正当性,就会尽力去做。不论她的经济状况、人种,都是。」
说完当下,除了彭欣羽用力点了点头表示赞同外,龙牧也理解到,自己面对银龙族那种踌躇感是什么,
他想到,或许是人类那个医师宣言,在无形之中影响了他。
「我将不容许有任何宗教、国籍、种族、地位或其他因素的考虑介于我的职责和病人间......」
「我郑重地、自主地并且以我的人格宣示以上的约定。」
记得当初在与同班同学进入实习前,他被班上选为代表,在大礼堂里站在全班面前,穿着白袍,带领大家念出这段句子。
那是非常令人动容的情操,但当时的他并没有深刻体会这段文字的意义。
而这些内容,在往后的工作浪潮下,一点一点地,被吞没进无垠的大海中。不带痕跡地,化作自身的一部分。
他又想到,当时那位女牙医,也是不分贵贱,微笑着帮每个病人解决问题。
除此之外,对于他的突然出现,也没有怨言地拯救了他。
原来……自己早就默默被这样的想法所影响。如果是曾经身为银龙族的他,是绝对不可能这样想的。
在和彭欣羽道别时,她表示下周有家族旅游,之后也会先去若磐医院见习,所以暂时不会到诊所,让龙牧心里有些失望。但在她表示自己很喜欢在这里见习,也学到很多,希望之后有空可以再来后,他最终恢復心情,开心与她道别。
龙牧简单收拾了一下环境,然后回到空荡荡的住处。现在银龙男孩离开,他又回到了只有自己一个人生活的日子。他朝房间看了一眼,空荡的床舖让前几天还在和男孩分享食物的光景彷彿是上个世纪的事。
他后来猜想或许他把那隻银龙关起来是违反自由权益的,被某个神龙族发现后便把牠救了出来。不过真相是什么,似乎已经不是那么重要。
整个人陷在沙发,思索过今天的事后,龙牧像是确立什么似地自语了一声「嗯」,接着从口袋掏出手机,寻找到某个号码后按下通话键。待一个粗旷嗓音从听筒响起时,他道:「喂,若般,有件事要麻烦你。」
「帮我准备一间独立诊间,还有借一下空的实验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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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约定日期,龙牧循着上次的路线开车上山。儘管和上次相比已经比较了解路线,不过他还是花了将近一个小时才到达。
龙牧走在连绵得足以遮蔽整片天空的树林间,自树叶缝隙流泻下的星点阳光落在他身上,呈现一团一团或深或浅的光影。布鞋踩在落叶上发出的黏腻声响,混在夏虫的低语间,形成不合调的合奏。
龙牧在还没抵达上次原本的扎营地,就看见白色身影抱着膝坐在空地上,看起来似乎已经等了一段时间。不过上次他只说「三天后」让龙牧也不知道该何时见面,心里默想不是自己的错。
白色身影见龙牧走近,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泥土。龙牧看着他穿上上次给他的衣物,有些莫名的安心感。
「你来了。」佛斯多理撒道。龙牧突然觉得自己的灰色衬衫穿在他身上满好看的。
「嗯。」龙牧点头,在相距五步的地方停下脚步。「我就直接说了。我愿意帮助你们。」
「那真是帮了大忙。」佛斯多理撒松了一口气,对龙牧微微一笑,准备抬起手要向他道谢时,却被龙牧的「可是」所打断。
「我有三个条件,你能接受我就会尽全力协助。」龙牧对佛斯多理撒比了个「三」的手势。「当然你也可以回去和其他银龙讨论。只是这里离我的住处有点远,我不想跑太多趟。」
「说吧。」佛斯多理撒双手抱胸,轻轻叹了口气。
「第一,我不回龙族世界,你们要来人类世界这里让我治疗。」龙牧在说完当下,捕捉到佛斯多理撒银瞳里的震惊。「这是为了保障我的安全,也是为了治疗进度。」
「人类这里有科学的方法做研究,也有我所需要的治疗器械。」
「我能理解。」佛斯多理撒抿着双唇,一边思索道:「不过,变成人类型态后,疾病还会保持原本的样貌吗?」
「原则上是会的,就像银龙族在我身上造成的痕跡,到现在都存在。」龙牧翻起上衣下摆,腹肌上的几条深浅不一伤痕刺得佛斯多理撒避开了目光。「当然,如果来到这里就能康復,那就全部银龙都搬过来也是一个选择。」
「那是不可能的。」佛斯多理撒直接否定了龙牧的小玩笑。「第二个呢?」
「你们要学习人类的语言、文化,让自己不会显得突兀。」龙牧看向露出苦恼表情的佛斯多理撒,心里萌生一股快意。「虽然你们不用主动和人类打交道,但这里的人很热情,总是会遇上突发状况。」
「即使银龙族的发色跟肤色和这个国家的人不同,可以假装是别的种族的人,但至少行为举止要像个『人』。」
「龙的学习能力很快,应该不用几天就可以有基本概念了。」
「这个、」佛斯多理撒顿了一下,望向一脸得意的龙牧。「你知道是违反教义的。」
「在生死关头前,还要死守教义吗?」龙牧嘴角缓缓扬起的弧线,犹如一个锐利的鉤子,将佛斯多理撒那心中无可动摇的丰碑,轻易地勾了起来。
「从你们来找我的那一刻起,就决定要打破教义。」
「你是故意的吗?」佛斯多理撒怒视龙牧,声音被怒气染出一丝混浊。
「说到底,教义这种东西,已经是古老的馀烬了。我们没有经歷那样的时代,却一味否定没接触过的人类,是不是太过封闭了?」
龙牧肆意说着,看到此刻佛斯多理撒压抑着怒气,混杂一丝徬徨的心情,就像当初第一次来到人类世界的他,在一生的认知与现实相互牴触的泥沼,努力想逃难,却越陷越深。
过了像是半世纪的沉默,天空也渐渐浮上点点银光,佛斯多理撒才打破沉默道:「第三个是什么?」
「钱。」
原本以为会听到更令他生气的答案,没想到意外地单纯。
「我没有义务帮银龙族治疗。而我花上时间,也背负着风险,拿取报酬也是应该的。」
「你前两个条件还不够吗?」佛斯多理撒恶狠狠看着一派轻松的龙牧,油然升起一道厌恶。
「那个只是方便我做事,并不是什么实质的收穫。」龙牧耸了耸肩。「我也不是什么人类文化推广代表。」
「但我们没有这里的货币。」佛斯多理撒无奈地说。
「那……银龙族环银湖底下那些宝石应该可以当作替代。」龙牧想起了银龙族会将领地找到的宝石放在名为环银湖的巨大湖泊底部,由长老及龙王看管,在有需要和外族交易时会用到。
「……我知道了。」佛斯多理撒压抑着怒气,从齿缝吐出与话语相反的不情愿。
「那你们就再考虑吧!」龙牧将身上的背包卸下,朝佛斯多理撒一丢,正中他的怀里。「里面有个黑色方型机器,我在后面有贴上使用说明,有确定好再用那个连络我。啊,不过可能要到比较远离森林、有人造物的地方才比较可以使用。」
「还有几本关于人类文字和文化的书,以及其他银龙族要来可能需要用到的衣服也都在里面。」龙牧向佛斯多理撒摆了摆手,逕自转身离开。
「格兰萨帝尔你……」佛斯多理撒看着那即将远去的背影,闷了一段时间的情绪随着低吼吐出。「竟然把我的请求转为要胁的道具。真的就如教义所说,是像人类一样的丑陋。」
「这不是要胁,而是交易的条件。」龙牧停下脚步,背后束起的银色马尾在月色的照耀反射出星点光亮。「而且……」
「医疗从来都不是廉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