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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精早已将唐秋的意识捣成了浆糊,待到停车场吹了点冷风,那滚烫如岩浆一般的脑子才稍许冷却。她的身体舒展开来。不知从哪里传来了咿咿呀呀的唱腔,涌进她的耳朵里,直达心底,脑海里忽然出现了一个舞台。
各色大脸谱粉墨登了场来。
若是寻常日子梦见这些,她定万分痛苦想要醒来,但这个梦里,舞台上没有火光摇曳,只有一束冷冷的光,照在她的小布鞋上。
20几码的小鞋,红色的,是她幼年,最偏爱的那一双。
她的意识渐渐松懈,一股记忆在体内游走,她仿佛听到一个声音,在叫她的名字。
“袁歆!下雪了!”
她仿佛,回到了多年之前。
南方还在飘着落叶的时候,北方某个小小的山城已经在酝酿一场初雪。
那是十八年前的某个夜晚,袁敬意的戏班子驻扎在某个叫锰扎的北方小镇的某间民宅里。屋内烧着火炉,那时候,她还不怕火,因为手脚冰冷靠得很紧,一不留神就会烧到手。
外屋有麻将牌的声音,那个叫柳叔的男人的声音很大:“碰!哎,敬意,你不打一把?”
正在擦着身边的砌末的男人回头应了一句:“不大会。总输。”
“得了吧。”柳叔嘴里叼着烟,笑道,“你丫就是小气,牌局就是有输有赢啊!”
袁敬意拿起一个虎形,小心翼翼地擦,那虎形早已旧极了,他却一副珍宝似的仔细,明个要演一出《荒山泪》。
袁歆那年七岁,手在火上,眼珠子却盯着那黑白电视机不放,看得极仔细,脚已经全然冻僵,可思维活络着。
电视上正在放林正英的僵尸片,她看得专注,一颗心砰砰乱跳。
她的身后不远处,有双眼睛,也牢牢地盯着她的后背,隔不隔倒吸一口凉气。
柳叔探出头看了外头的两个孩子一眼,向着袁敬意压低声音道:“小丫头得快上学了吧?”
“嗯。”袁敬意应了一句。
“那咋办?学还上不?上了学总不能这么跟着咱戏班子这么走南闯北的吧。”
袁敬意放下手里的物事,凝神思考了一下:“不打紧,在荣城上着就是了。我们该跑戏跑戏。”
“那怎么成?”柳叔皱眉道,“丫头就你一个亲人,那么一点的小人儿,没人照应着?吃啥?喝啥?”
“隔壁七婶儿会帮忙看着。跑得近一些……”袁敬意也皱了眉头,咬着牙说,“不跑戏,又吃啥喝啥?”
柳叔对面的田章打出一张牌,向着袁敬意道:“现在活儿难接,价格也谈不上去。你看,咱戏班子现在就剩下咱几个人了……咱这是老玩意儿了……”
“老玩意儿怎么的?”袁敬意的脸色难看起来,“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难不成,还不是好东西了?现在搞非遗,指不定会扶持咱们。”
“得。为啥搞非遗?就是因为快灭了!”
这话一出,柳叔就知道不好,回头一看,袁敬意果然恼了:“怎么就快灭了!懒得跟你们说!就是因为你们,咱这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才不见得好!”
“对了,老钟,你说门口那娃娃是你儿子,我咋瞧着不像哪?”
“啥儿子哦。我捡来的。”老钟压低声音道,“去年冬天,大雪天的,这娃差点冻死。没辙了,就搭把手,这一搭吧,跟口痰似的甩不掉了。”
袁敬意看了一眼屋外那浑身脏兮兮的小男孩,抬头老钟表示同情地望了一眼。
老钟继续说道:“你别看那小子个头还没你姑娘高,9岁了!捡来的时候身量跟五岁的小孩似的。皮包骨头……啧啧……你可别觉我亏待他。这年月,咱们这行,不好整啊。”
老钟是柳叔叫来的朋友,现在戏班子不好做,人越来越少,原来的旦角净角都跑去做别的营生了。戏班子就靠袁敬意和柳叔撑着。有时候拉个野角儿凑个场,实在不行,袁敬意一晚上唱三场戏,生旦净末丑,全给承包了。累得不仅仅是他,还有化妆师傅,手速得快得很。前段日子人也不干了。老钟是来帮忙的,戏班子现在的情况,一个人得有分身术,老钟不但要抹彩勾脸,也管账。
袁敬意擦好了一切物什,起身到屋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钱,朝着正看着电视的袁歆道:“过来。”
袁歆恋恋不舍地过去,全然不觉自己的衣裳已经被火炉烫了一个洞。
袁敬意也没瞧着,将钱给她:“丫头,去外头打两斤二锅头来。赶紧的。”
袁歆接了钱,看了眼屋外,此时小山城已经入夜,外头又冷又黑,她回头看了一眼那黑白电视里蹦蹦跳跳的僵尸,登时就汗毛一竖,可袁敬意已经进了屋,屋里呛人的烟味冲过来,她猛地一咬牙。
旁边窝着的那个满脸脏兮兮的小男生,她走过去,轻轻踢了脚他身下的垫子。
那小孩茫然地抬头看着她,袁歆不喜欢别人盯着她的脸,原因是她眉心中间有一大块红胎记,虽然也算不上太过影响,但的确,不好看。
“喂,起来。”她撇过头,凶巴巴地说,“打酒去。”
男孩指着自己的脸,有些狐疑。
“就是你啊。陪我打酒去。”
那小孩儿有点犹豫,已经走到门口的袁歆回头催他:“快点!你怕哈?”
下巴一抬。
“这世上没鬼的,有,我帮你打!”
说得有些心虚,外头的冷风一下袭来,身边,已经多了一个人。
袁歆不太记得自己是几岁的时候开始跟着戏班子,跟着她爸到处唱戏的,记事儿起好像就这样,或者更早,被她爸背着,往戏台子边一丢,台上就咿咿呀呀唱了起来。
那时候好像热闹些,起码戏班子的人更多些。
但袁歆所看到的戏班子,跟袁敬意喝了点酒轻飘飘地絮叨的不一样,他说,你是不晓得,那时候戏班子热闹,热闹到什么劲儿呢,一个村里搭了个台子,隔壁村,再隔壁村,隔壁好几个村的人走几个小时来看戏,票都不够卖,板凳也放不下,围着戏台子,里里外外地好几个层……
袁歆自然不懂,她讨厌喝醉后的袁敬意,也讨厌京剧,讨厌生旦净丑、唱念做打、手眼身步,讨厌袁敬意让她做的一切。
包括在寒冷的雨夜里,在看了一半的恐怖片之后,走一里路去供销社打酒。
幸好戏班子里多了个跟她差不多大的孩子,她自觉能使唤使唤,没想到对方还挺听话的,这下有些后悔,应当把钱给他,让他来跑这个腿。
她穿着一件新的棉袄,但身后那个孩子,只穿了很薄的旧棉衣,有些大,松松垮垮地挂在他身上,他脸上脏兮兮的,一双眼睛却又大又清亮,看人的时候,有些怯生生。不像她,看人的时候总是老气横秋的,这都是跟着戏班子里柳叔他们学的。
可再怎样,她不过是个七岁的孩子而已,远处的山后头传来一阵像狼嚎一般的东西,细碎的干稻草上不知是什么爬过,窸窸窣窣。风开始大起来了,突然之间吹斜了细雨。她一撇头,在路边的杂草堆里,瞥见了一个废弃的坟冢。
咯噔一下,然后她的心里忽然响起了蹬蹬蹬的声音。
是僵尸在跳,穿着清朝服饰的脸色惨白的人,已从黄土地里爬出来。
脚顿时有点打颤,她走得不再快了,突然停下来等身后的人,那陌生的连对话都算不上的小孩,一脸怯怯地看着她,也不走了,像在等她发号施令。
她静了静自己的心绪,想让自己的声音不露出一点害怕,她开腔道:“喂,你走这么慢,是不是很怕啊?”
不待他反应,她下巴一抬,伸出手来:“那我牵着你走吧。”
只见那孩子一怔,双手忽然伸到身后,使劲地摩挲。她忽然又有些后悔,但伸出去的手缩回来岂不是丢人?她哆哆嗦嗦地说:“真的,这世界上是没有鬼的,你信我。你别怕啊!把手给我!”
她冰冷的手上忽然覆上了一层暖意,抬头看到那孩子,脸上是局促的笑:“刚才,脏。”
原来他是在使劲把手搓干净啊,袁歆忽然心里就笑了,觉得这个小孩,还挺逗的。
两个孩子就这么牵着手在路上走着,风声依旧很大,可那个蹬蹬蹬的可怕声音,却好像被隔离出去了。
她问他:“你叫啥?我叫袁歆。”
他声音小小的:“小尘。”
“小陈?你姓陈?陈什么?”
“卞……卞小尘。”
“卞?大便还是小便的便?”
明明是很欺负人的一句,却听见卞小尘咯咯咯地笑了起来,袁歆莫名地觉得自己心情也好了一些。
“卞小尘。”袁歆叹了口气,大概是觉得他的话太少了,自己要多说些,“我们现在要去供销社打酒,供销社你知道吧?你来过这不?我爸他们就喜欢喝点酒,但那酒可难喝了。辣嗓子。他也不敢多喝,怕明天在台上唱不了。我明天也要上台呢!”
“你也听过戏吧?哎对了你不是那个老钟叔叔的儿子吗?他是来给我们勾脸的吧?那你怎么不姓钟啊?”
卞小尘没说话,咬着嘴唇似乎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许久回头看了袁歆一眼,摇了摇头。
“那好吧。你爱姓什么姓什么呗。不过卞这个姓我其实有听过,曹操的祖母就叫卞皇后呢!你上学了吗?你怎么这么脏啊?”
“小尘你以后会跟我们戏班子一起吗?你喜欢京剧的话我可以让我爸教你。我也可以教你。你别看我小,我其实学好久了……”
一里路,在袁歆絮絮叨叨的讲述下很快到了头,她是个聪明孩子,虽然卞小尘的话很少,问三句答一句的,可在他害羞的笑容下,她知道自己可以多说一点。
多说壮胆,可以忘了刚才的恐怖情节。
供销社到了,打两斤酒,把钱给了那正在被电视上小品逗得咯咯笑的老板,老板找回了一张小钱,她犹豫了一下,咬牙问:“老板,有大白兔吗?”
称了一小袋的大白兔奶糖,递一颗给小尘,他脸上有受宠若惊的表情,拿着那颗糖,却半天没剥。
“你吃啊。”袁歆剥开糖丢到嘴里,含糊地催他,“别舍不得了,可好吃。吃了还有。”
卞小尘闻言,却还是不动,袁歆急了,一把夺过来,剥开,往他面前一送。
“张嘴。”
卞小尘乖乖地张了嘴,奶糖入唇,甜在舌尖化开,他看着袁歆的眼神更加亮了,甜也在嘴角化开了,然后他伸手要抢袁歆手里的酒,支支吾吾的。
“哟。不用。我能拿!”小袁歆摆手拒绝道,将大白兔的塑料袋递给他,“你拿这个。”
卞小尘接了过来,又伸出来一只手掌,眼神期待地看着她。
“干嘛你还怕呢?不用怕!”袁歆抱着那酒壶,晃晃脑袋,“有啥好怕的,你是男子汉!不怕鬼!”
“你不怕吗?”卞小尘含糊地问她,奶糖可真甜啊,软软糯糯的,奶味十足。
“我有啥好怕的!”她翻了个白眼,“走吧!”
卞小尘便眯着眼睛一笑,跟上她,袁歆抱着两斤酒,走得却飞快,一面催着卞小尘,快点啊!冷死了!
气温突然骤降,地上的雨水结了霜,回去的路比来时更难走了些。
小道旁边是田埂,枯柴满地,到了冬天,这里会结很厚很厚的雪。
袁歆心里还在想着刚才卞小尘伸出来的手,他的手小小的,却比她的要暖一些,他说他有九岁了,但他瘦巴巴的,看起来还没自己强壮呢。但她还是觉得有些高兴,她甚至毫不吝啬地愿意把自己的大白兔分他一半。
这是7岁的袁歆,第一次交到的朋友,听说从此以后他也可能会在戏班子里驻扎,那真好啊!从此以后,戏班子里,她有了一个朋友了!
“袁歆,下雪了下雪了!”
卞小尘在身后吭哧吭哧地追着袁歆,一面大声地喊着,袁歆停下了脚步来,清冷的夜色之中,隔好几十米才有一盏昏昏暗暗的路灯,这个时候仰头看去,雨丝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了雪片,慢慢地往下落,落在她的肩膀上,也落在身后卞小尘那星星一样的眼睛里。
然后,她的脚底下猛地一滑,下盘一时不稳,整个人就往路边上的山坡滚了下去……
“袁歆!袁歆!袁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