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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 街巷中空无一人, 静悄悄的。打更人一边打着哈欠, 一边敲了两下铜锣。已是二更天, 夜寒露重, 秋意浓浓。
黑夜中的人七拐八弯, 终于到了侯府的后门。
见到自己的主子, 将宋府看到的一一禀报。
景修玄眉眼未动,已猜到之前出入宋府的人是谁派去的。他挥退属下,走出书房。漆黑的天幕中没有一颗星星, 月黑风高,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阴谋。
如此夜晚,确实适合杀人。
真正的杀人者穿过重重的宫墙, 跪到正康帝的面前。
正康帝靠在龙榻边, 深陷的眼窝中,是暗沉阴鸷的眼神。明黄的床幔显得他脸色更加的苍白, 便是来人简略说事已办成的当口, 他已连咳了五声。
殿外响起脚步声, 正康帝眼眸阴沉得更厉害。那黑衣人眨眼的功夫已经消失不见, 程皇后进来时, 后面还跟着太子赵临。
“陛下(父皇)”
“免礼吧。”
正康帝闭上眼睛,为帝者最怕的是什么, 最怕就是脱离自己掌控的事情。此次病情来得突然,先是风寒, 现在日日咳血。
所有的太医全都看过, 几乎所有人都说是风寒引起的体虚。可是吃过几天药,不见好转,反而越发严重。
现在的刑部大牢,还关着五个太医,太医院已是人人自危。
程皇后一脸忧色地坐在榻边上,“陛下,您今日可感觉好些了?”
“太医院白养了一群废物,连些许小病都治不好。依儿臣看,他们商议来商议去,也商议不出一个万全的法子。”
程皇后听完太子的话,赞同地点头。
“陛下,太子说得没错。宫里的太医治不了,我大赵还有多少能人异世,臣妾相信一定找到医术高超的人。”
正康帝睁开眼,看着坐着的程皇后,再看看立在跟前的太子。
定定看了一会儿,重新闭上眼睛。
那眼神阴凉凉的,看得程皇后心里起鸡皮疙瘩。她挤出一个笑,道:“陛下身子要紧,但凡是有一星半点的法子,臣妾都愿意一试。”
“皇后这是笃定朕得了的是不治之症?”
正康帝的声音没有半点感情,甚至夹杂着帝王的怒气。
程皇后身体一僵,立马跪下来,太子也跟着跪下。
“陛下,臣妾惶恐。臣妾一心替陛下的身体着想,陛下您一日不好,臣妾一日食不下寝不安,恨不得代受。陛下您是万金之躯,便是轻微的小病,于国于朝都是天大的紧要事。”
“是吗?”
正康帝说着,眼神越过她,落在太子的身上。
太子心里一紧,父皇这是在怀疑他们?
若他是父皇,首先怀疑的也是母后。程家一倒,他们母子二人没有倚仗,加上程家落败的原因太令人不耻,难免父皇不会心生厌恶。
只是他敢肯定,无论是自己和母后,都没有做过手脚。父皇的病是不是真的,现在还未可知,他怕的是父皇故意试探自己。
“陛下,臣妾所说字字真心。您是大赵的天子,无论是朝臣还是百姓,哪个不盼着您龙体安康…”
正康帝脸色不见好转,就那样看着程皇后。程皇后不敢与他直视,慢慢垂下眼眸。
事实上,太医院医术最高的三位御医已经诊出,他得的是反胃之症。此病十分棘手,几乎无药可医,且夺人性命,往往只在短短数月。
因为他记得,父皇就是死于反胃之症。
父皇未成年前生活过得坎坷,早已落下病根,加上发病时年纪已大,自是回天乏术。
御医们说过,他病发得早,仔细用药调养,极有可能治愈。纵观民间,也有许多得了反胃之症的人,最后还不是活了许多年。
“行了,你们出去吧,朕想歇着了。”
程皇后马上扶他躺进明黄的锦被中,再替他掖了掖被角,这才行礼告退,带着太子出门。太子送自己的母后先回去,母子二人一进宫殿就摒退宫人。
“母后,您觉不觉得父皇的病有些蹊跷?儿臣记得皇祖父当年就得了反胃之症,父皇会不会也是?”
“你皇祖父与你父皇不一样,你可知反胃之症是什么病?那是衣食不继的贫寒之人常患的病症。你皇祖父当年是庶皇子,生母是冷宫里的一位美人。在十五岁前,你皇祖父都长在冷宫,三餐都没有着落,自是落下了病根。若不是当时的成国公看好你皇祖父,助你皇祖父夺位,并将你东宫皇祖母下嫁,那皇位怎么也落不到你皇祖父的头上。”
这些秘辛,太子略有耳闻。
程皇后一边说着,一边坐下来,满脸的忧色。
“你父皇自打生下来,就抱养在你东宫皇祖母的膝下。那时阖宫上下就你父皇一位皇子,哪里有人会亏待他。他是养在嫡母手中,一应衣食皆是嫡皇子的份例,又怎么会败了肠胃?且你父皇此次发病极为突然,倒像是故意的。”
太子心一紧,问道:“母后是怀疑父皇在试探我们?”
“不无这个可能,临儿你要记住,身在皇家是没有父子的。为帝者天性多疑,便是亲生儿子都不会相信。你切记,万不可轻举妄动,一切静观其变。”
这道理,太子是明白的。可是他观父皇的脸色,不像是装病,“母后,您说父皇会不会是真的生病?”
程皇后听他一说,开始思考这个可能性。
半晌,她道:“如果你父皇是真病,那么不说是他,便是母后,都怀疑有人动了手脚。”
太子皱着眉,喃喃道:“谁动的手脚?难不成是方家?皇祖母是父皇的亲娘,她不可能会起那样的心思?”
程皇后也觉得无解,她是起了心思,但绝不会用这样的法子。如果陛下的病是人为,那下药之人必定十分高超隐蔽,且收买了太医。
此法子虽然神不知鬼不觉,于她而言风险极大。
陛下一时半会死不了,日子一长,自会起疑心。加上病情带来的痛苦,会令人的脾气反复无常,随意迁怒身边的人。
在病重这段日子里,足够一个帝王处置看不顺眼的人,包括妻子儿子。要是她动手,她一定会慢慢图谋,瞅准时机一击即中。
方家不可能,成家更没有理由。
如果真是人为,那目的显而易见,就是针对她和太子。除了方家,似乎并没有别的人选。因为她和太子一倒,中宫空虚,成方两派必会争得你死我活。
最后的结果,一定是两边都不得如意。
既然宫中没有嫡子,若是立长,则必是二皇子。
可是她觉得为人母者和为人父者不一样,为母者历经怀孕之苦,生产之痛,对自己的骨肉不可能狠得下心肠。方太后虽然平日里难侍候了些,却绝不是心机深手段辣的人。她相信,对方就算是谋算,也不可能从陛下那里入手。
她跟着皱起眉头,想了半天,无论哪个可能,都被她一一否定。或许真如临儿说的,陛下这病许是真的。
如果是真的,那他们更要小心谨慎,步步为营。
寿安宫中,方太后支着头坐着。
“祥宁宫那里有什么动静?”
“奴婢听说东宫太后自打陛下病后,就搬进佛堂,日夜诵经。”
方太后坐直身子,眼底原有青影,脂粉盖着,倒是看不太明显。虽然她与陛下母子关系并不亲厚,可陛下是她身上掉下的肉,哪里会不心疼?
那成氏算什么,不过是个养母,做出那般做派无非是做给陛下看的。
“她做得倒是好看,估计陛下心又向着她了。”
成太后和方太后,一个是陛下嫡母,一个是生母。争来争去都是为了陛下的亲近,方太后恨成太后,成太后膈应方太后,两人早已面不和心不和。
那老嬷嬷听着方太后报怨,欲言又止。
“有什么话就讲,吞吞吐吐做什么?”
老嬷嬷跪下来,“那奴婢就斗胆一回,奴婢以为此次陛下病得蹊跷,奴婢还听闻说陛下的病怕是有些不好…还请太后娘娘早就打算。”
“放肆!”
方太后勃然大怒,老嬷嬷忙连磕着头。过了一会儿,方太后慢慢平静下来,眼里的怒气逐渐散去。
“你起来说话。”
老嬷嬷战战兢兢地起身,弯着身子,“谢太后娘娘,奴婢不该听风是雨。但是太后娘娘,万一…您不得不做准备啊!”
“你听谁说陛下的病不好?”
“奴婢是偶尔听到两个老宫女说话,那两个宫女以为无人,说话随意了些。其中一个说…陛下咳血消瘦,极像当年先帝…”
方太后身子一软,心忽忽地往下沉。她记得先帝从发病到驾崩还不到一个月的时间,要是陛下也…
不,不会的,是不是有人恶意揣测?
“那乱嚼舌根的奴才,留着何用?”
“娘娘,您放心,人奴婢已经处置了。”
方太后脸色一缓,“还是你办事仔细。”
她开始回想先帝病重时的样子,似乎也是消瘦吐血,到后来滴米不能进,一个月后就驾崩归天,然后陛下登基。
要是陛下真得了和先帝一样的病,那么眼下皇后还是皇后,太子还是太子。陛下一旦不在,太子就顺位登基,到那时候,他们方家怎么办?
天家无兄弟,太子会放过二皇子吗?
“依你之见,哀家要怎么做?”
“太后娘娘,奴婢心里疑惑着,陛下身体一向康健,怎么说犯病就犯了?会不会是有小人作祟?”
方太后的眼神徒然凌厉起来,手死死地抓住座位的扶手,“没错,一定是有人等不急,起了害人之心。不行,哀家得告诉陛下,千万不能让毒妇得逞。”
“太后娘娘…”
外面已是二更过了,太后娘娘这时候去陛下那里,焉能肯定陛下是否还未安歇。
方太后原就不是心思深沉的人,只觉得被人一提醒,满脑子都是程家东山再起和他们方家凄惨的下场。
也未多作打扮,穿着常服就去了陛下的寝宫。
正康帝当然没有睡着,听到太监的声音眉头皱了一下。对于方太后,他也没有多少的母子之情。
方太后进来后,立马抹着帕子哭起来。
“陛下,你快躺下…”
“这么晚了,母后怎么过来了?”
方太后坐到他的身边,看着他明显消瘦许多的脸,顿时哭得更伤心,“陛下,那群庸医,全部拖出去斩了!”
“母后…”
“陛下,你莫怪母后多心,你这病来得太过突然,怎么好好的就成如今的模样?母后害怕,害怕有人想加害你。”
正康帝脸一沉,消瘦的脸布满阴霾。
“母后可是怀疑谁?”
方太后用帕子擦净眼泪,恨道:“谁想让陛下你挪位置,那就是谁起了害人之心。有的人看着端庄温良,其中心比蛇蝎。
成氏就是那样的人。
先帝在世时,后宫妃嫔除去她,一个诞下皇子的都没有。
成氏出身名门,是国公府的嫡长女。当年嫁给名不见经传的先帝,多少人都说先帝走运。后来先帝登基,别人又夸成氏的父亲好眼力,成氏是天生的凤命。
“母后说的是?”
“陛下,这里就你我母子二人,母后也没什么好忌讳的。除了程氏,母后想不出还有谁盼着陛下您…”
正康帝有些心烦,任谁知道自己得了重病心里都不好受。何况方太后对他的关心,远远不如对那把龙椅的关注。
方母后的心思浅显,一说话,他就知道她深夜前来所为哪般。
“依母后之见,该如何做?”
方太后心一喜,陛下必是也想废掉程氏和太子,一直苦于机会。也是,程世万那等欺世盗名之人,他的女儿哪里还有资格母仪天下。
“陛下,大赵的千秋基业,不能毁在毒妇的手中。你不过是染个风寒,怎么就一直不见好转,你说,是不是有人巴不得你一直病下去?”
正康帝看了她一眼,时至今日,方母后在意的只是他坐着的皇位。她还不如成母后,成母后天天在佛祖面前诵经。除了关心他的病情,从未多说一个字。
“母后,您回去歇着吧,朕没什么大碍,再多养几日病就能痊愈。”
“真的吗?”
方太后有些怀疑,陛下现在的样子与先帝有些像,看着应该就是得了反胃之症。那病极为霸道,哪里能痊愈?
方母后是什么意思?
听到他会病好,居然面上没有半分的喜悦。莫非她亦是盼着自己让位的?
“母后是想朕好,还是不想朕好起来?”
方太后一愣,忙道:“哀家自是盼着你快些好起来,不能让那些小人如了愿。你赶紧歇着吧,母后明日再来看你。”
说完,她就急急告辞。
正康帝在她走后,消瘦的脸阴冷下来。
一夜无眠,宫中人人心思各异。
宋府后院的旧屋中,成冰兰的已气绝多时。待天明被人发现时,尸体都已僵硬。宋侍郎一边派人收殓,一边派人去成国公府报丧。
成国公府来了人,从死相上看,成冰兰是自尽的,舌头伸在外面,并无挣扎的迹象。想来就是羞愧难当,无颜见人才会上吊。
宋大人以继室之礼厚葬她,成国公府挑不出半点的错。丧礼办得仓促,郁云慈接到报丧后,便派了府中的管事前去吊唁。
一转眼,已进深秋,天气变得寒凉。树叶慢慢落光,枝丫上仅剩几片叶子强撑着,挣扎着不落下。
郁云慈站在院子里,已经换上厚衣服,外面还罩着翠色锦缎的斗篷。斗篷遮住她的身形,衣裙略显宽松,因为时日不长,并不见孕相。
最近侯爷很忙,她隐约知道将有大事发生。
陛下一病多日,并没有传出好转的消息。朝中众臣心思各异,万般猜测,多方要听,私下走动频繁。
程家虽倒,但太子仍是太子。此等时候,最着争的就是方家。要是陛下真的不好,那么登基的自然是太子。
与方家不同的是,成家风平浪静,甚至是成冰兰自尽而亡,都没有去宋府闹过。
郁云慈抬头望天,久久不语。
一切平和的背后,是堆积得越来越高的乌云。一旦惊雷劈开混沌,那么高压之下的云层就会引发狂风暴雨,山石崩塌。
她不懂朝堂政斗,只能尽力打理好内宅,养好腹中的孩子。
一阵秋雨过后,她收到一封没有署名的信。信的内容令她震惊,她看完后沉默良久。就算没有名字,能写这封信的人,她已猜到是谁。
夜里景修玄归家后,她便拿出信,交到他的手上。
他冷眸一扫,很快看完。
“侯爷,您说程家人真的会对我不利吗?”
“陛下的病虽然瞒着,但一日重过一日。前日程皇后在侍疾时,不知何事惹怒陛下,陛下当着宫人的面训斥了她。”
她凝着眉,陛下的喜怒就是朝臣们的风向标。陛下训斥皇后,是不是对皇后开始不满。既然如此,那么太子?
“太子呢,最近可有什么举动?”
他目露赞许。
“太子被人弹劾,说他见色起心,抢夺别人的未婚妻,强纳为妾。那女子本有未婚夫,在临成婚前一月碰到太子,接着便被太子带回东宫,极尽宠爱。”
她的脑海中想起当日在东宫见到的那位美人,太子妃恨不得除之后快,看来是太子的宠妾,不知道是不是被抢进宫的。
“那妾室呢?”
古代礼教,无论女子对错。但凡是涉及此类事情,女子都是注定要被牺牲的那一个。既然有人弹劾太子,那妾室应该凶多吉少。
“已经死了。”
她能猜到这样的结局,还是不免唏嘘。出了这样的事,便是那妾室自己不想死,太子妃也会借机除掉。
即便是能归家,家里也不会有失贞女的容身之处。
越是在古代呆久了,就越替古代的女子难过。
景修玄握着她的手,“自古储位之争,向来如此。”
“我只是可怜那些无辜的人。”
他默然,现在才刚开始,到后面死的人更多。
太子若不贤,最受益的就是方家。昨日已有人上折请废太子,折子送到陛下的寝宫,一直压着没发,也没派人去查,似乎已断定太子的罪过。
朝臣们私自想着,看陛下的态度,废太子应是迟早的事情。
于是,程家坐不住了。
太子要真的被废,程家再无起势的可能。
昨天晚上,程家老大来找他,想拉拢他。并且许诺事成之后,力促他出任大司马一职,位列众臣之上。
当下,他便拒绝了。
是以,程家是狗急跳墙,竟然想掳走她来逼自己就范。
“侯爷,程八既然送出信来,那么程家一定存着那样的心思。你放心,这段时间我半步都不会离开府中。”
他眼眸一眯,涌现杀气。
程家当真是自寻死路!
“我会让左家兄弟留在府中,程家那些人,仅会一些鸡鸣狗盗,成不了什么大气候。”
“嗯,你在外面也小心些,我怕他们恼羞成怒,会对你不利。”
他握着她的手收紧,牢牢地包在掌中。眼神瞄到她微隆的腹部,瞬间柔和下来。为了她和孩子,他再也不会让自己有事。
大手轻轻地覆上去,温柔地抚摸着。
“我不会有事的。”
她眉眼一弯,“我相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