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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衡回到家,或者说是言希的家的时候,不知不觉笑了出来。
白楼前的空地上用木色的篱笆围了一个小花圃。冬日草木早枯,看不出种的什么。花圃中随意扔着一个小铲子和一个水桶,许久未有人打理的样子,但远观却有些说不出的趣致。
阿衡揶揄他:“你准备做农夫了吗?”
言希一本正经:“女儿,不如我们一起种……排骨吧。”
阿衡低头,看看那枯暗的草迹,开口:“是野草,言希你一定是围了之后就荒废了。”
言希无所谓,耍赖:“反正你回来了,看着种吧。”
他吹了一声响亮的口哨,卤肉饭和小灰飞速从屋里扑出,流着哈喇子、绿着眼睛看言希。
阿衡不忍卒睹:“你到底饿了它们多长时间?”
言希从口袋中掏出肉罐头和一大块面包,扔给它们,撇嘴:“你是不知道,它们饭量多大。”
阿衡温和道:“我知道。”
我一直知道。因为它们,是我喂大的。
卤肉饭看到阿衡,滴溜着小眼睛,不吃面包绕着她飞,打量半天,尖声叫道:“阿衡,阿衡!”像个炸弹直接冲进阿衡怀中,兴奋极了的模样,小脑袋上的羽毛都竖了起来。
小灰却呆,只顾着舔食肉罐头。
言希讪讪,踢了胖了好几圈的小狗一脚,小灰没反应,尾巴翘到半空中,吃得欢愉。
阿衡用手轻轻安抚卤肉饭,眼望着小灰,微笑了:“可见,它是不记得我了。”
言希干咳,拍小灰脑袋,瞪了眼睛:“白疼你了。你娘回来,丫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阿衡笑眯眯:“没事儿没事儿。主要是我走的时候,它还小,不记人。”
小灰迷茫地摆脑袋,颈上系着一个朱红色的蝴蝶铃铛,叮叮当当,清脆作响。
阿衡蹲身,铃铛上刻着几个字,虽然清秀,但却不是言希的篆迹。
莫失莫忘。
留款:楚云。
阿衡的指滞了滞,面上没有大表情,微笑起身。
言希尴尬:“楚云,你知道吧,就是——”
阿衡接下句:“身高一米六三,体重四十五千克,2002年进入B市电视台,从幕后做起,一次意外机会试镜被高层看重,提拔做了晚间新闻的主播。因清新自然的主持风格和美貌受到追捧,一直走红至今。喜欢小动物,偏爱蝴蝶,热衷公益活动,公开表示理想型是向日葵一般的男人。”
完毕。
言希抽搐:“你怎么比我知道得还清楚?”
阿衡笑得云淡风轻:“总要知道她是否善良,是否漂亮,而你……又是否,配得上她。”
卤肉饭栖在阿衡指背,小翅膀扑棱着,偷笑。
言希脑子一热,不服气了:“我配她,绰绰有余!”
阿衡斜眼:“人呢?”
言希:“呃,分了。不过,我们和平分手。”
他不自在,强调“和平”二字。
阿衡:“哦,她甩了你啊。”
她其实,更想知道,他们有没有一起抱着小灰看夕阳,有没有用同一只耳机听过相同的歌,有没有忽然之间毫无理由地拥抱,而他有没有用半支铅笔画出她的眉眼,有没有挤了白牙膏在嘴上扮老爷爷给她看,有没有忽然之间,看着她,就笑了……
可是,似乎没有立场,问得太过清楚。
言希环抱双臂抵在后脑勺望天,大眼睛看着软绵绵的云朵,装作没听见。半晌,看着阿衡,可怜巴巴,说:“女儿,我饿了,医院的饭真不是人吃的啊,连块排骨都没有。我陪着你吃了三天啊三天。”
阿衡低头,逗弄卤肉饭:“他真烦,是不是?”
一直很烦,是不是?
可是,终究应了他的要求,做了满满一桌——红烧排骨、清炖排骨、冬瓜排骨、粉蒸排骨。
看他像个小孩子,腮帮子鼓鼓的,阿衡又不自觉笑眯了眼,使劲扒米饭。
背上的伤刚结痂,缠了白色的绷带,从肋骨到左胸下方,换药时并不方便,稍不留神撕裂了伤口,会疼半天。
言希说:“阿衡,如果你不介意,我可以帮你。”
阿衡脸红,心中大怒,把抱枕砸到他身上。
他只道她远行一趟,回了家却喜怒无常起来。又怎么清楚,阿衡只是难过,自己在他眼中总是可以忽略性别的样子。
或者,阿衡可以是女人,可以是男人,无论是男是女,只要是阿衡,便足够了。
言希不知所措,阿衡买了一箱子的巧克力牛奶,黑着脸换话题,问他冰箱到底多久没有清理过。
言希委屈:“我又不会做饭。”
阿衡怔怔地看他,忽而笑了,喟叹:“你啊你。”
那个人只道,阿衡回来,万事皆可懈怠,这世界便是再美好不过了。
可是,真愿天可怜见,快些让这少年长大。
思莞、思尔奉母命来看阿衡,顺道含蓄地问她:“你什么时候回家?”
刚巧已过初八,晚上电台排了班,言希不在家。
阿衡笑:“哦,这里原来是别人家。”
她定定地看着他们,叹气,“何必呢,我回去只会给……她添堵。再过些日子我就回校了,言家……也是待不长的,她不必担心别人闲话。”
思尔嘲弄:“你倒是有一颗七窍玲珑心。”
阿衡淡笑:“很公平不是。温家的人在言家,言家自然也有人在——”
她话未完,思尔气急败坏,摔门走出。
思莞眯眼:“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阿衡说:“温思尔两年前对我说她姓言,不然我怎么会知道?”
思莞思揣,想起什么,低低地问她:“你那时生病一月有余是为了这桩事,而不是言希去美国?”
阿衡微笑,说:“言希真的是一个很懂事很懂事的孩子。”
思莞不安:“怎么说?”
阿衡坐在沙发上,卤肉饭又黏了过来,她亲昵地拢了拢它的翅膀,轻轻开口:“为了替自己的妹妹报恩,待别人家的妹妹这样好。”
思莞颓然:“你生病时我问你心结在哪儿,你从不肯开口的。何苦等到两年后,这么迟才肯说!”
阿衡像是没听到他的话,陷入深切的回忆,温柔地开口:“他见不得你欺负我,只想着如果不是他的妹妹,我们兄妹本不该如此;更见不得思尔对我不友善任性的样子,好像由他弥补了我的委屈,我便能恢复了温家小姐该有的样子,如思尔一般骄傲恣意。”
“你知道吧,言希是个如此分明的人,从不肯欠人分毫。而我不巧在他眼中,便是那个被亏欠了的人。”
她说:“思莞你猜,如果没有这份亏欠,他从开始时,又能注意我几分?”
阿衡望着白色的墙壁,上面鲜艳夺目的一帧帧照片,竟也渐渐有些褪色了。
当年,她第一次看到时,还那样美。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回来。
如果是思念,那这思念,甚至包括隐约的连她都不想承认的恨意。
她说:“我多想皆大欢喜,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现过。”
思莞怅惘,叹气:“言伯母怀着言希的时候,言伯父有了外遇,尔尔她是言伯父的私生女,她妈妈生下她便去世了。当时言希的父母闹离婚闹得很厉害,言爷爷不忍心亲骨肉流落在外,便央求了爷爷收留。当时妈妈她正好产下你不久,爷爷为了报答言爷爷,横下心,瞒着爸爸妈妈把你送到了奶奶的故乡乌水。”
阿衡问他:“爷爷报答言爷爷什么,我阿爸阿妈同奶奶是什么关系?”
思莞避重就轻:“你养母是奶奶旧时好友的女儿,至于报答什么,我……并不十分清楚。”
阿衡指落沙发,微笑:“思莞,我走到现在,不会再计较什么。”
言希与她重逢,呵护她宠她,常常像对婴孩。
半夜惊醒,只穿着睡衣便急步走到她的房间,看清楚她还在的时候,才稍稍放心。合了门,他却在门外闷声哭泣。
一门之隔,她闭着眼听得一清二楚,便再也不愿去恨言希。
抚平心绪,她咬着唇低下了头:“爸爸的事,你们要怪便怪我吧,他确实是我害死的。”
爸爸从顾家坐飞机赶回家,结果心脏病病发,是她没有听从妈妈的嘱咐,害死了爸爸。
思莞满目隐痛:“那是我和妈妈故意想让你逃离……可,你又能懂多少?”
阿衡不说话,想从他眼中看出端倪。
思莞却抚了她的发,勉强笑道:“女孩儿长大了,心总是偏得厉害。所幸有血缘,我还是你哥哥。”
所幸,不是敌人。
夜间,DJ Yan做节目时轻声嘀咕了一句:“要是现在有一碗红焖排骨饭就好了。”
听众打电话开玩笑,说要给他送过去。
DJ Yan知情识趣,含笑道:“多谢多谢,只是我有些挑食,五味中有三味不喜,不用麻烦。”
不喜甜食,不爱苦味,不能尝酸,能吃的也就只剩辣和咸了。
阿衡知道他晚上没有好好吃饭,听着话语中的哀怨落寞,心中好笑,便到厨房做了排骨饭,用饭盒盛好。又想起言希穿得单薄,夜晚寒气重,便拿了件厚外套,坐公交,一并带到了电台。
电台门口有记者,话筒和摄影机围了个水泄不通。
阿衡绕道,却隐约看到包围的人群中那个眉眼明媚的人。
噢,是楚云。
楚云也朝电台走,旁边的记者追着赶着问:“是不是探DJ Yan的班?”
阿衡被挤到了一旁,饭盒歪歪扭扭的,险些被挤掉。
楚云带着官方微笑说:“我和DJ Yan只是朋友,你们不要多想。”
其中一个记者眼尖,看到楚云手中拿着一个饭盒,惊道:“难道,是给DJ Yan送饭来的?”
楚云拉下脸说不是,转身走得很快,高跟鞋摇曳生姿。
阿衡呆呆地看手中的饭盒,喉中哽着说不出的东西。
她叹息了一声,坐在了电台门口,寒风中一口一口把饭和排骨吃完。吃到最后,饭和肉都凉了,夹在胃中很不舒服。
看了看表,时针已经快指到十二,言希的节目也快结束了。阿衡把饭盒放下,拿着外套上了三楼演播室。
工作人员问她有什么事。
她说要找言希。
工作人员问她和言希是什么关系。
阿衡滞了滞,说:“我是他妹妹,天冷,给他带件衣服来。”双手铺开了外套,是言希常穿的那件。
工作人员方才放行。
阿衡走进去的时候,意外地并没有见到楚云。
她的言先生坐在玻璃窗内,戴着耳麦,蓝色毛衣,懒懒散散的模样,有些像在家中刚睡醒的迷糊样子。
阿衡抱着衣服,笑了。
言希抬眼,看到了阿衡,怔了怔,也笑了起来,一边劝解着电话另一边的迷途羔羊些什么,一边向她手舞足蹈起来。
阿衡吸了吸鼻子,捂眼,好丢脸。
她走了过去,隔着玻璃,冷热相遇,雾煞煞的,言希的面孔看得并不明晰。
他的嘴张张合合说着什么不温和却依旧柔软的词语,早已没了少年时的鼻音,清亮带着磁性很是好听,和收音机中听到的并不相同。
她伸手,柔软的指贴在了玻璃上,窗上的雾气化开在她指间的暖中。
言希看她,宠溺了眉眼,伸出手,从下向上,五根指一根一根同她紧紧深深贴合。
他趁着空隙轻轻开了口:“等我,宝宝。”
一字一字,无声。
另一旁导播室等待的楚云站在那里,看得分明。她笑,问一旁的工作人员:“姐姐,你见言希这样温柔过吗?”
她指着那两个用这样的方式安谧拥有彼此的影,堪堪,流下了眼泪:“姐姐,不要同言希说,我来过了。”
为什么这么不平等?她来的时候,他毫无知觉。
原来,你的阿衡,已经归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