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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师姐披头散发,几个孩子也形同乞儿,是个逃难的样子。她一滴眼泪也没有流,只是喃喃地向人诉说没想到。没想到,她和李天瑶赌气发狠的结了婚,这十几年里打打闹闹,没有过到一天太平日子。可是在危急关头,李天瑶竟然能够牺牲自己保护她。

李天瑶死得冤枉,一家人本来已经逃出南京了,路上遇到一小撮日本伤兵。李天瑶仗着有功夫在身,掩护妻儿逃出生天,自己连头盖骨都被日本人的子弹打穿了。崔师姐路上吃了无数的苦,夭折了一个最小的女孩子,所幸半途遇到锦师父身边的琴师乔乐捎带着他们上京,才免于全军覆没。崔师姐说到后来,还是忍不住向商家兄弟痛哭。商龙声和崔师姐从小长大,和李天瑶又是特别的要好,此时铁打的汉子也不禁落下热泪。商细蕊面红耳赤腾地站起来:“李老板真的死了?师姐你看错了吧!他功夫那么好!”说着竟一撩长袍:“你们从哪条道来的?我去找找他!”被商龙声一把拽住:“三儿!别添乱!”商细蕊眼睛发红,嗓子带着哭腔说:“总得有个人替他收尸吧!”李天瑶那几个大些的孩子听到这话,放声大哭。

水云楼沉默许久,众人心有戚戚,不知道沦陷在南京的故友生死如何。听崔师姐说日本兵在南京城里随意的杀人,加上现在十二月末的天气,南京虽不如北平这样冷,打起仗来缺衣少食,也是过不得的,怕是九死一生了。崔师姐找到水云楼,譬如回到娘家,水云楼平时尖酸自私的戏子们,此时对她也很友爱,带母亲孩子洗澡吃饭,照顾十分妥帖。商家兄弟安置了孤儿寡母,预备重谢护送他们的乔乐。乔乐声称看着锦师父和刘委员两个在一起,就觉得很讨厌,偏偏要自己一个人去重庆,顺便来北平吃爆肚,见朋友。他一赌气,阴差阳错救了崔师姐娘儿几个的命,居功至伟,可是他非但不要酬谢,反而拿出一本书递过来,做了个带话的人:“你锦师父让我告诉你,今年世道尤其不好,你小子把戏歇一歇,这里是水云楼的安置费。要不愿意歇戏,这就是路上的盘缠,不妨把水云楼带去重庆,一应的剧院宅子,锦师父包办了。”

商细蕊第三次看见《梨园春鉴》,一次比一次出现得不可思议,乔乐想是偷偷阅览过了,里面的情色描写让人害臊,见商细蕊翻开书,他不自在地别开眼睛。也是在雪之丞合影那一页,夹了一张支票,盖着刘委员的印鉴,手面不小,不算亏待了商细蕊。商龙声也看见了,盯一眼商细蕊,不做声。

商细蕊合上书还回去:“劳您转告锦师父,书里写的都是假的,我没有干过那样的事。我不歇戏,也不想去重庆。”

乔乐不肯接书,面上露出一点体谅:“商小子,我在梨园行混了一辈子,看遍了满天下的艺人。你是香的臭的什么样儿的人,打我眼前一过,不用开口,我就心里有数。书里这些话不但我不信,你锦师父也不信。可是事到如今吧——和你实话说了吧,这也不是锦帛儿的意思,是你那位干爹老大人,听见风言风语,不乐意了。”他转头向商龙声,低声说:“这话传得太不好听,本来嘛,桃色新闻不稀奇的,坏就坏在掺和了日本人在里头,闹得现下人人都知道了,说是刘委员的干儿子投了日,这哪成啊?这不是扽了老头子的肋巴骨吗?就不如去重庆的好,成全了老头的清名,商小子自己也避避闲话。过个三年五载仗打完了,又回来了。商老大,您也劝劝你兄弟,这没什么可犟的呀!”

商细蕊不等他哥哥开口相劝,把书硬是塞到乔乐手里,道:“谢谢您的好意!我干爹这是被造谣的王八蛋气糊涂了。我又不是个俊丫头,还能把日本人哄上手。俊丫头也没这么妖,那得是狐狸精啊!等过两天干爹想明白了,准得把我从重庆撵回来,何必呢,就替他老人家省点事吧!”

乔乐看看商龙声,商龙声不说话。当哥哥的不说话,外人还怎么劝,真是良言难劝该死的鬼,乔乐把书卷成一筒,插在袖子里,脑袋一颠一颠的走了。

他走后,兄弟两个找馆子吃饭。席间商龙声烫了一瓶黄酒,突然说:“去重庆也好。”

商细蕊闷头的吃:“我不去。”

商龙声不说话,等他解释。

商细蕊说:“我不单不去重庆,我哪儿都不去。京戏的根在北平,去了别的地方,戏就荒了。看看薛莲和江河月,死了的李天瑶,多好的角儿,离京以后的戏怎么样,还不够明白吗?”

商龙声默了半天,把烫热的黄酒往喉咙里倒,酒温柔和顺的,他却像辣着了似的皱眉闭目,随后又斟满了杯子,举起来说:“哥没你出息大,唱戏就这么回事,商家的声誉都落在你身上,从小学戏苦里熬油,不是人受的罪!你替爹在北平争的脸,替商家打出的名号,大哥心里很敬你。”

商细蕊连忙咽下嘴里的肉,搁下筷子与商龙声碰饮一杯,脸上吃得红喷喷的。商龙声接着说:“三儿,爹已经过去好多年了。他要的脸,你争着了,如今全中国有几个人不知道商老板,够对得起爹了!往下的日子,多为自己活着,肩上的这股劲儿,是该卸一卸了。”

商龙声搭住商细蕊肩膀,商细蕊握住哥哥的手:“小时候确实恨透了唱戏,哎!都怪爹动不动就打我,好人也给打烦了!可是,等长大了,我的一衣一食,名誉地位,全是从戏里来的,戏就是我的爹了!离了戏,商细蕊这三个字,一文不值,人活着还有啥奔头。”他说得自己笑了:“何况,唱戏真的挺好玩儿的。哥,我对戏台有瘾头。”

商龙声的记忆还停留在商细蕊抗不过痛打,逃戏逃家的岁月,三弟是替自己这个没出息的长子受的苦,心中亏欠他,因此是一味的纵容。管他睡男人也好,任性专行也罢,商龙声舍不得多说一句,这孩子,才刚过上一点好日子啊!

乔乐把话带到以后,锦师父写过几封信来,言辞相当强硬了,说商细蕊不知好歹,拖累了干爹的名声,后悔介绍这段干亲等等。商细蕊开头还好言好语哄着他,架不住锦师父天天来骂街,回过几封信之后,终于忍不住表示愿意与刘汉云脱离干父子关系。这封信寄到,总有好长一段时候,锦师父没有吱声。

到公历的元旦节,做工的上学的放假一天,水云楼票房早早售罄,为抢一张站票,都快打出脑浆子了。扮戏之前,商细蕊按例亲自点香祝祷,老郎神坐在木匣子里,笑咪咪的望着人。商细蕊想到程凤台过去笑说他这一举动叫做三郎拜三郎,他反击程凤台拜关公,便是二爷拜二爷。不知道程凤台现在怎么样了,商细蕊稍微一走神,就要想到程凤台,一点音信也没有,比出国还杳然,明天倒要找范涟问一问了。商细蕊一边想着,一边点燃三支线香,许是心意不诚的缘故,插香的时候香头坠落下一颗烙在他左手背上,生生烙出一只燎泡。

商细蕊疼得一嘶气儿,甩甩手。众人都瞧见了,香头烫了人,这是很不吉利的事情,谁也不愿意当那个道破忌讳的乌鸦嘴,全都假装没看到。小来也不言语,只等商细蕊上台之前,飞快的在那只燎泡上抹了一指头透明的薄荷膏给他解疼。商细蕊唱戏是鬼神上身,本来也不会觉得疼的。他上台,水云楼的戏子们全围拢了幕帘后去看,他们要看看班主挨了祖师爷的烫,倒是领罚不领罚。

过节日子特殊,商细蕊在老园子里唱的老戏码《玉堂春》,这一出戏他唱得滚瓜烂熟,就是说梦话也不会出岔,最保彩头了。任六演崇公道,抹的白鼻梁,用的相声口,比其他的崇公道都要滑稽一点,一出场就很抓人。其实这天开始就有点不大对头,几个男座儿瞪着台上虎视眈眈的抽烟,盯着崇公道也不叫好也不笑,个个板着面孔,神色上不是个正经听戏的样子。到商细蕊出场,一句没开口,几个汉子便在那骂骂咧咧的,高声叫喊商细蕊穿日本衣唱日本戏,和日本军官睡觉,是个男性吧云云。他们有备而来,有人负责拦着戏园子的伙计,有人负责抛散商细蕊演云中绝间姬的照片,嚷嚷说:“老少爷们都来看看!看看这戏子干的丑事!咱们遭着瘟罪!他还活得滋润呢!臭不要脸的!”

座儿上一片哗然,齐齐俯身去拾。任六眼睛直往下面瞧,脚步就有点顿住了。商细蕊肯定也听见了,然而行动念唱,丝毫没有受到影响,渐渐的把任六往回带。黎巧松低头拉琴,也是纹风不动。后台里,一位师兄探头朝外面看,嘬一口香烟吐出烟雾,嘴里惊叹:“哎呦喂!这又是闹哪出呀!”沅兰一扭头,在烟气里嫌恶地咬牙道:“您有干看着的工夫,还不快去帮帮忙?”那师兄赔笑道:“我那两下子虚招,师妹你还不知道吗,我哪成啊!回头再把我鼻子打歪咯!没法上台了!”那边十九兀自点将,选了几个有武功的:“腊月红!小玉林!大圣!你们脱了戏衣赶紧下去!打死人算我的!”

可是来不及了,座上已经把商细蕊的照片都传开了,人人咂嘴作声,带伴的当场就和同伴议论起来,年纪大的架上眼镜片子,细细辨认照片中穿和服的商郎,越看越要皱眉头,这张清水俏脸儿,戏迷是绝不会认错的!只见照片中商细蕊披着日本的衣裳,拿着日本的扇子,在日本式样的房间内媚眼如丝,作妖作娇。物证当前,倒把汉子们的话信了有八分。

商细蕊自唱:天哪,天!想我苏三,遭此不白冤枉,直到今日呵!

一条大汉挥开众人,大喝一声:“哈!你干了这丑事,还有脸喊冤枉!”说着竟然一跃而上,跳上戏台扯住商细蕊的头发往台下摔!大汉做出这个动作,戏班众人是彻底坐不住了。泼开水扔茶壶的见过,吐唾沫喝倒彩的也常有,上台来打人可是头一遭,可教水云楼开眼了!这还像话吗!

二条师兄把烟头往地下狠狠一掼:“嘿哟!来真的!我操他姥姥的!”随手抄起一把练功的兵器,伙同着其他几个男戏子奔下场去救驾。

要说一般时候,来个人与商细蕊近身相斗,商细蕊根本不怵,吃亏就吃亏在苏三身上戴着鱼枷,虽是薄薄一爿道具木片,拴得却是非常牢固,商细蕊就等于束手就擒了,重重摔到台下,头先着了地,眼前轰然一亮,炸得金光四射。座儿们又喊又跑,分散四逃,发出的尖锐声音落在商细蕊耳朵里,就是倒塌了金玉楼,溅得满地叮当乱响的琉璃七宝。他强撑着坐起身,背上又挨了结结实实的一脚,水云楼的人急得大喊班主,但是这一脚倒把他从苏三的梦里踢醒了,商细蕊甩甩头,够着花盆的边使劲磕碎了鱼枷,晃悠悠站起来。

那几个大汉一定不是梨园的人,甚至也不是听戏的人。他们看到台上的商细蕊娇弱俊俏,同一个女人没有多大两样,哪怕拽到手里,比女人多了那么点分量和个头,也是一摔就倒,不值一提。所以看见商细蕊劈开了鱼枷,仍旧不为所动,像对一个小姑娘那样轻佻地说道:“商老板,识相的就退一退,我们无冤无仇,不是非要置人死地。”水云楼的人赶到当场,揎拳撸袖要来帮忙。商细蕊不许他们插手,自己一脚在前一脚在后的站稳了,侧身对着人。那几条大汉看到这架势,不禁互相望一眼,他们常在街头斗殴的都知道,外行才扬着正脸门面大开与人叫嚣,这个侧身的工架是内行的,至少是个动拳脚的熟手。再看商细蕊的眼神,哪还有一点点妇人含冤的样子。

大汉们咽了咽吐沫。

小来听见水云楼的男人们在那叫好,一会儿又是巡捕在那吹警哨,费力地拨开人群,看见那几个大汉倒在地上翻滚呻吟,商细蕊脸上又添了新伤,气喘不止。巡捕对社会名人一向很客气,当面问了几句话,就把大汉们拖起来带走了。众人将商细蕊扶到后台仔细检查一番,其他都是皮肉伤,就左胳膊伤得严重,而且大概从台上摔出轻微的脑震荡,说不到两句话扭头哇哇大吐。小来哭哭啼啼的要给他换衣裳去医院,那戏服粘了血,胳膊受伤也不好脱,沅兰一跺脚:“你这丫头!快去拿剪子来!”商细蕊这时候脑子明白了:“不许剪!我慢慢的脱!”他慢慢的脱了戏服,又出了一层冷汗。

送去医院的路上,商细蕊看到自己的手无力地垂荡着,打架把那只燎泡打破了,过去他的手背也抓破过皮,程凤台像做外科一样的给他上药。假如今天程凤台在这里,见到他受了更为严重的伤,不知要心疼成什么样子了!说不定得在他病床前哭一鼻子!

商细蕊这么想着,觉得可惜极了,简直想把伤留到程凤台回来再治,他惋惜地叹气。

第114章

商细蕊左胳膊伤得重,缠了一条绷带挂在脖子上,脸上乌青两大块,眼睛不能完全的睁开,与商龙声正好形成大眼瞪小眼的效果。商龙声盯着他瞅了一会儿,语气也不是心疼,也不是责怪,平稳如常地说:“过去爹怎么嘱咐你?唱戏的,脸不能伤。为什么总是压不住脾气要打架?破相了怎么办?”

商细蕊耷拉着脑袋。商龙声伸手顺着他胳膊往下捏,商细蕊疼了也不敢喊,表情抽搐得扭过头去。商龙声说:“绷带解了,这么吊上十天半月,好胳膊也得废!”

医生明明说不许沾水不许动的,小来的反驳就要冲口而出,商细蕊给她一个眼色,小来便收了话默默拆开绷带。那边商龙声从随身的药瓶里挖出一大块药膏,用小刀抹在一方麻布上面,点了油灯慢慢的烘,把那药膏烤得淋漓溶化,啪的贴在商细蕊胳膊上,对小来说:“老方子,同仁堂抓药去,四两柴胡单包,给你们班主下下火。”

商细蕊的脑震荡余震未绝,被他这么一拍,耳朵里发出尖锐的鸣音,还想吐,不敢和哥哥犟嘴,只补一句说:“带点苏州馆子的白切羊肉,我留大哥吃饭,再带份报纸回来。”商细蕊就是在台上放了个响屁,第二天也会传遍京津沪,昨天这么大的骚乱,不信报纸没动静。晌午小来带回来羊肉和伤药,问她报纸在哪里,她推说忘记了,商细蕊顿时就是一嗓子:“你记性太坏了!快去买!”商龙声看看小来的脸色,心知必有蹊跷,筷子往桌上一拍:“这几年,你对她这么大呼小叫过来的?”

商细蕊立刻不响了。

饭后商龙声临走之前悄悄的绕到后院见小来,小来点着风炉熬药,从怀里拿出一份报纸,指指上面浓描重画的几个墨黑铅字。商龙声眼睛一扫,喉咙里一叹,大巴掌把报纸压下来,轻声说:“别给三儿看见。”小来愤恨地点点头,把报纸卷成细条,塞到炉子里烧掉了。可是以商细蕊的交际,这种事情怎么瞒得下来,这一天都没能瞒掉。吃过晚饭以后,杜七扬着报纸闯进来,直把标题往商细蕊脸上戳:“怎么回事?活得不耐烦了?打戏迷?”

商细蕊定睛一看那几个字,倒是:《奇哉!商郎拳打戏迷;谬矣!竟因恼羞成怒》通篇看完,字字刺心,报纸将事实颠倒黑白,说成商细蕊没法面对戏迷的质问,怒而挥拳打人,自我膨胀,霸道至极!至于对方的过错,不但一句不提,反而做了个反问:那几位痴心已久的戏迷,究竟道出商郎哪一件不为人言的隐私,以至于无辜受此暴行呢?

商细蕊看着看着就气晕了头,活像落在海水里随着浪头漂,又冷又迷糊,一弯腰把晚饭带汤药全吐干净了。杜七吓了一跳,忙给商细蕊拍着背止呕,但是没拍两下,他就觉得商细蕊吐得有点恶心,勾得他也要吐了,便唤小来替手,自己退开两步,用手绢捂着口鼻心疼地说:“蕊哥儿怎么了?吐成这样?”

商细蕊的脑震荡彻底复发出来,没力气和杜七解释,扶着头倒在沙发上。小来送杜七出门去,将实情大致说了,杜七听后一拍巴掌懊悔不迭,连说自己莽撞了,改天来给蕊哥儿赔罪。小来气得眼圈通红,外人还倒罢了,杜七是贴心贴肺的自己人,竟还会一时糊涂听信谣言,也怪商细蕊平时是那么个性格。小来毕竟不能说杜七的不是,客气送走了他,关上门对赵妈说:“这几天除了大爷,谁也别放他进来!”

商细蕊吐干净了肚肠,迷迷瞪瞪发愣,小来跪在地上挨着他,不敢摆动他:“蕊哥儿,我扶你回房去睡好不好?”商细蕊听不清她在说什么,耳朵里全是哨子响,哑着喉咙说:“电话拿来。”小来扯长电线把电话交到商细蕊手里,商细蕊哆哆嗦嗦的要拨号,哪还拨得清楚,手指头发抖,拨盘也插不进去。小来说:“你要找谁,这有电话簿子,我来打!”商细蕊瞅着她发愣。小来大声重复了一遍,商细蕊说:“找范涟。”

此时只有晚上八点半,范涟不知在哪个金窝里浪,管家接的电话,问下尊姓大名便挂断了。商细蕊热气冲到嗓子眼,身上像从海水里捞起来,又给抛到了沙漠里,焦渴难熬,辗转反侧,对小来发出最新指示:“每隔一刻钟……不,十分钟打一个。找到为止!”商细蕊平常看着跟好人一样,犯起神经质那是势不可挡,说十分钟就十分钟,捏着程凤台送他的麂皮手表给小来掐点。小来蹲在地上,乖乖地按点拨动电话盘,她常常被商细蕊指挥着做这种不合理且不要脸的事,内心很麻木了:“哎,大爷,还是我,我知道他没回来,没事,我过会儿再打来。”管家哪见过这号神经病,看在商细蕊是老太太的红人,耐着性子接了七八个电话,后来听见电话铃就膝盖软,忖着商老板莫不是喝醉了酒拿人消遣呢,把话筒拎在一边晾着他。也是巧,话筒刚拿开,范涟就一脑门子官司的回来了,管家和他一说,范涟疲惫不堪的摇头:“千万别把电话接给我,他找我没别的事,准是来问姐夫的。要我怎么和他交代?我还想知道他二爷在哪儿呢!”管家一摊手:“十分钟一个电话跟上了钟似的,怕是躲不过!”范涟一边走一边说:“就告诉他我死外头了!”

小来打不通电话,愣愣的等商细蕊示下。商细蕊耳朵里都是哨子在响,看小来干举着电话望着他,只以为接通了,夺过听筒朝里面喊:“程凤台到哪儿了?啊?他在哪儿呢?”

程凤台在哪儿呢?程凤台此刻正在络子岭的土匪窝里给土匪们擦枪上油。这一间四壁如洗一灯如豆的小房间里,桌上一碗冒着热气的杂碎汤,两只冷窝窝,旁边一个小土匪。小土匪黑眉直眼注视着程凤台手里的枪,仿佛在看一个漂亮娘们儿脱衣裳,迷得嘴都合不拢。程凤台的貂皮大衣不见了,穿着山林村民的羊皮袄子,头戴一顶雪帽,手指虽然冻得皴裂,拆卸零件的姿势依然灵活优雅,正像在剥一个美女的衣裳,剥得是淋漓尽致,一气呵成,金属榫卯发出碰撞合辙的好听声音,使每一个热爱兵器的人为之深深着魔。

一把枪擦完了,往小土匪面前一掼,漆黑崭新。程凤台捧起杂碎汤喝,因为缺乏烹调技巧,肉汤的腥膻之味直冲鼻子,然而程凤台眉毛也不皱一下,就着冷窝窝有滋有味地全给吃了。小土匪结结巴巴说:“你你你这咋弄的咧?咋枪到你手里就大卸八块!”

这种小土匪,除了装子弹,什么都不会。程凤台笑道:“没见过?”

小土匪诚恳点头:“没见过这么碎的!”

程凤台吃喝完毕,用一块新的擦枪布子擦干净手,说:“去把大家伙拿来,二爷给你开开眼!”

小土匪高高兴兴搬来一把大家伙,程凤台想对老朋友一样,在大家伙身上拍一拍,这是一位瑞典朋友,就是太旧了。正要动手,门嘭的被人拍开了。来人穿着程凤台的貂皮大衣,昂首挺胸,姿态狂傲,乃是此地的女匪首,姓古,闺名唤作大犁,是原来扛把子的亲外甥女。古大犁十七八岁的年纪,生得中等个子,大眼睛高鼻梁,有几分英气好看。可是她的行为举止全不像个女人,别说女人,她连人都不像,她像个野猪。

古大犁坐到程凤台对面,一张嘴,喷出一口葱蒜的气味,她说:“嘿!你个瘪犊子玩意儿!待这挺乐呵的呀?老娘还治不了你了!”

程凤台被她口气熏得吃不消:“大犁妹妹,给我一支烟抽。”

古大犁掏出香烟抛给他一支,自己也点燃一支。两个人看是一男一女三更对坐,灯影恍惚,照得双方都比白天俊秀。实际气氛诡异,一言一语全不是那么回事。

古大犁朝他一点头,说:“咋地,我就那么教你瞧不上?你说说,凭我古大犁这个年纪这个相貌,还有这些弟兄!枪!大金条!睡你一晚你能吃多大的亏?个瘪犊子,臭矫情!”

她一说话,程凤台就觉得心灵很受刺激:“大犁妹妹,这种事情,勉强不得。我和你舅舅认兄弟的,要和你好了,那成什么人了?何况,我是有老婆的,不瞒你说,我还不止有老婆!你是个小姑娘,跟我太委屈了!”

古大犁往地上啐出烟草沫子:“少他妈给老娘来这套!你有没有老婆碍着我啥事儿啊?不过就是商量着睡你一晚,还拿劲了!想我跟你!凭你也配!”她说着话,言语的力量显然不够表达她内心的愤慨,她竟一下一下地推搡起程凤台:“别给脸不要脸啊!要不是你和我舅舅的老交情,能容你到今天?塞进猪圈叫猪一顿拱你就老实了!”

小土匪听老大的言辞,着实俗不可耐,站在一旁羞愧地低下头。程凤台也无话可说,按照他的计划,出发之前就让范涟暗中与络子岭的土匪约定好了,让土匪们打个埋伏,半途假意劫货。程凤台贩卖军火枪支有这样一个窍门,他把枪拆成两部分运输,一前一后差着走,这样万一遇到土匪抢去一部分,或者买家拒付尾款,他们拿着一半的枪没有用,还得回头找程凤台,只要肯回头,事情就有余地。土匪劫了货,程凤台拿着一半的枪也没有用,要谈判,要凑钱去赎,一来一回再一扯皮,没有十几天办不下来。那时候九条在前线大概已经战死了,至少也损失惨重。坂田眼看匪祸难办耽搁事儿,总得重新掂量这条商道的价值,这一掂量,说不定就把程凤台放过了。毕竟半道截货这种事,程凤台前两年也还遇到过,不是骗人的。匪就是匪,习性难改,交了过路钱,也不等于上了大保险。

可是老天爷和程凤台开了一个小玩笑,范涟刚刚与络子岭商量好,那边古大犁的舅舅便死了。络子岭按耐不住野心,想在古大犁身上发一笔绝户财,夜里就把她偷袭了。谁知古大犁英雄了得,带土匪们穿着孝服打了一场漂亮的防御战,并且趁着士气高涨,挥兵而上,反倒把络子岭给占了。这上哪儿说理去呢?真是没想到呀!她第二天就把络子岭老大活埋在雪地里,隆重地登基了。

于是当程凤台路过络子岭,看见土匪们演戏演得那么卖力气,他当时还挺赞叹。等到发现事态不对,已经是进了古大犁的寨子,成了瓮中之鳖。古大犁不要钱,她要武器和漂亮男人。程凤台不想做这个男人。十多年前程凤台与古大犁的舅舅把酒言欢,古大犁还是个偷菜吃的邋遢小女孩呢,如今小女孩出落成这个熊样子,别说往下咽了,程凤台看一眼都脑仁疼。

对此,别看古大犁巴巴求着程凤台睡觉,她也有着自己的苦衷。几年前有个算命瞎子给古大犁的舅舅算命,算出他年寿几何,如何死法,身后有何变故,如今一一验准。算命瞎子对少女古大犁也有批语:有客南来,必生不凡之子。她还记得舅舅听了很高兴,说要从南边给她招个女婿,将来生个绝世无双的土匪儿子继承祖业。古大犁坐稳江山,开始琢磨依照预言制造个太子。程凤台这一拨来得好,他是上海人,走货的伙计虽也有南方籍贯的,都没有程凤台模样俊。

程凤台说:“大犁妹妹……”

古大犁斜睨着他:“你和我舅舅不是哥俩吗?又喊我妹妹?”

程凤台说:“大外甥,你就没有想过那个南方人不是我。”

古大犁瞪眼睛:“是个南方人不就得了!还挑啊?我可打听着了,你家仨小子呢,你有那一举得男的能耐!”

程凤台受到这份夸奖,愧不敢当。

古大犁一时威胁要活埋他,一时威胁要吊死他,都只是说说而已。古大犁不把人命当回事,倒也不是嗜杀成性。程凤台心不甘情不愿的态度伤人自尊心,他微微笑着恭听辱骂的样子也教人没脾气。再关下去,关久了人瘦了,料想也生不出好孩子。古大犁眼见最后的劝说无果,掐了烟头说:“干不干?真不干?真不干就拉倒吧!我瞅着你几天也瞅烦了心了!看我舅舅的面子,枪弹我留下,你带着手下滚犊子!”

程凤台衔着烟站起来,擦枪布子在手里一转:“我不急着走,再住几天,替你擦完枪。”小土匪在旁不住地点头。

古大犁一拍桌子:“你咋还不要脸呢?上我这讹饭来了是不?真当我舍不得杀你呢!”程凤台没说话,古大犁一把揪住他的领子压在墙上要扇他。经过商细蕊的调教,古大犁的力气就不够看了,程凤台淡定地朝她笑笑:“大外甥,消消气,我不吃白食,这不是替你干着活吗?”英俊男人的温言软语,对女人总是有威力的。古大犁横眉瞪眼把他一推,走了。

程凤台打算冒险待在土匪窝里,等程美心闹着坂田来赎人。闹!闹得越大越好!让曹司令看看日本人是怎么欺负他小舅子的!

程凤台在络子岭住到第六天晚上,整个土匪窝的枪差不多都在他手里过了一遍,光是擦出来的黑泥称称能有二斤重。外头一阵骚乱,几个土匪进来搬枪,程凤台问话他们也不答,就听见枪炮乱响,人声嘈杂,程凤台赶紧把灯吹了。半个钟头不到,炮火渐熄,古大犁请程凤台到正厅一叙。

络子岭正厅有那么大脸叫聚义厅,程凤台到地方一看,心里就笑了。一队正规军将聚义厅围得铁桶一般,外面想必也是同样光景。古大犁坐在首位,打仗把帽子打丢了,露出一条油光水滑的大辫子,眼睛里又亮又烫,一把横过来盯住程凤台:“冲着你来的!我说,有两下子啊!值得人派兵来救,一条狗命挺金贵的!”

程凤台说:“你放心,你没有害我们性命,我会替你解释。”

古大犁从怀里掏出手枪指着他脑袋:“我这可有人为你丢了性命了!”

话说到此,士兵们突然就地立正,脚跟一碰,整齐光爽,这份精气神就够土匪们自惭形秽了。古大犁打络子岭用了整整一夜,正规军以少胜多拿下络子岭,前后只打了三个半小时,不服气不行。士兵既然做出恭迎圣驾的姿势,正主儿很快就到,门口有人喊了一嗓子军令,随后,一个挺拔高挑的身影披风戴雪走来了,是曹贵修。

范涟联系不到程凤台,东奔西走求到曹大公子头上,曹大公子免不得要为娘舅操劳一趟。这场仗他打得没走心,虽然轻敌是战场的大害,但是土匪显然不够资格做他的敌人。曹贵修军装外面披了一件披风,肩头帽子落了层雪粒子,脸孔冻得雪白,然而气定神闲的,风度绝佳。他走到大厅中央,对程凤台微微一低头:“小娘舅,受惊了!”

古大犁的枪不知道什么时候放了下来。程凤台看一眼她,她盯着曹贵修在那发愣,程凤台再一打量曹贵修,一切也就明白了,笑道:“大公子,误会了,误会了啊!”说着一拍古大犁的背:“这是我干外甥女!孩子亲舅舅没了,心里难受,留我多住两天。”古大犁一挣,把他手拿开。

曹贵修心里暗笑,表面上点点头:“是我莽撞了!”又向古大犁颔首:“古当家,得罪了。”程凤台没想到曹贵修今天这么好说话,而曹贵修的眼睛转到古大犁身上的时候,古大犁过了电似的浑身轻轻一颤。一场火并暂时放下干戈,三个人连夜开一场小会,由程凤台做中间人,双方定下协议。曹贵修对于占据络子岭毫无兴趣,古大犁只要把武器还给程凤台,放人放货,再由程凤台补给古大犁一笔款子,事情就算结了。至于死在炮火下的土匪,曹贵修一概不负责赔偿,他说:“我也死了一个副官,陆军大学毕业的。他一个,顶你们全寨子的命。”古大犁听到这句话,居然没有怒嚎。

更深雪大,军队不便夜行。曹贵修在寨子里住一晚,解了披风,越发身如修竹,细腰长腿,很考究的要来热水洗漱烫脚。古大犁斜站在门外,一眼接着一眼的活啃他,背着人将程凤台拖到暗地里,说:“你这外甥哪儿人?”程凤台说:“陕西的。”古大犁乐了:“南方人啊!难怪睡觉要洗脚丫子呢!”程凤台笑眯眯地说:“说实在的,从你这看,全中国都是南方人。”古大犁冷下脸。货比货得扔,她现在看程凤台就是个普通的奶油小生,剁碎了喂狗都不可惜的。曹贵修强悍美丽,气质脱俗,做她孩子的爹那才叫不掉分。

古大犁掏出手枪顶住程凤台的腰:“把他给我弄来!”

程凤台现在后腰杆子有曹贵修撑着,根本不怕枪管子杵,看住小姑娘笑说:“那么凶?那么凶我就不管了。乖乖叫我一声小娘舅,小娘舅帮帮你。”

古大犁不吃这套,朝地上一啐:“杀不了你,我杀那两个日本鬼子。你手下有两个小鬼子是不?瞒不了我!宰了他们,当兵的还得谢我咧!”

程凤台收了笑忖一忖,拨开后腰的枪头,朝曹贵修的房门一瞥,对古大犁说:“赎货的钱减我一半。”

古大犁内心把今天的损失划拉一遍,迅速做出决定:“成!减一半!你再贴我两千发子弹呗!”

两人击掌成交。

程凤台发愁怎么打扮古大犁,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古大犁没有一件女人的衣裳,想到络子岭原来的老大抢了一批肉票关在后山,里面似乎有个地主家的小姐,立刻命人把小姐衣服扒来换上,重新梳了头发。然后从一方红印泥里挑出一点和水化成胭脂,擦脸擦嘴唇,愣是把一个野蛮丫头打扮出几分人样了。

程凤台这时候生出一点感慨:“我像是替古老大送你出嫁。”

古大犁没他这份情怀,把嘴里嚼烂的茶叶吐在地上:“少废话!快去!”

程凤台伸出一根手指,古大犁立即忍气吞声。程凤台说:“一说话现出你原形来,事儿不成就不怪我了!”说得她像千年的野猪精修成一夜人形,要去采摘元阳了。

曹贵修烫完脚,因为嫌弃这里的被子脏不肯用,裹着自己的披风坐在床头看书。他正宗洋学堂毕业的大学生,在军队里能自己算炮距,有一种理科人才的兢兢业业,行军打仗也要带着书,副官的裤腰带里时刻掖着两本,供他无事钻研一番。看见程凤台进来了,曹贵修把书签夹好合上,摆在一边。程凤台看见封面,是本英文的军械类工具书。曹贵修说:“小娘舅来的正好,我这有一张书单子,烦您托人找找吧。”程凤台接过来一看,笑道:“这些专业书没有中文版,印的少,怕是下架了。”曹贵修说:“不论新旧,能看就行。”程凤台答应了,坐到火炉边烘手,曹贵修又说:“还得烦您替我找个副官。”程凤台这就不明白了,他要找副官,自己队伍里提拔一个不是很方便,程凤台是做买卖的,又不是人贩子,上哪儿给他觅个陆军大学的军官呢?

曹贵修把被窝往地上一铺,赤脚踏上去,蹲在程凤台对面烘烤自己:“小娘舅做的兵器买卖,有道是春江水暖鸭先知,依你看,这仗要打多久?”

程凤台不曾与曹贵修这样近身谈天,当老子的首鼠两端,他吃不准这当儿子的立场,怕给说劈了,保守地回答:“日本起先说三个月拿下中国,现在已经六个月了,往下嘛,补给是个难题,看谁耗得过谁了。”

曹贵修说:“所以我说,中国和日本苦战,没有十年熬不出头。十年啊!小娘舅!”他指指自己的脑袋:“头发都白啦!没有钱,没有女人,天天伴着这些当兵的,腻死我了!你就在……就在戏班子里找个唱生的吧!武生老生不拘,过三十的不要!选那个机灵的,会说话的。”

曹大公子每次出面都是一个冷酷傲慢的形象,现在赤脚蹲在火炉边,埋怨打仗,想钱想女人,还挺招人疼的。程凤台闷声笑笑,说:“这好办,交给我吧,到时候连书带副官一块儿给你送来,非但如此,小娘舅今天还要给你一件礼物。”

程凤台从曹贵修房间出来,古大犁探头探脑急得不行了。程凤台冲她点点头,她捋辫子扯裙子的小跑过来,程凤台又冲她伸出一根手指,古大犁捂住自己的嘴,点点头,推门进去了。

程凤台在门外静候一会儿,看到屋里熄了灯,便也慢慢踱步回去睡了,真有意思,他竟然干了扯皮条的事,回去可有闲话和商细蕊说了。

第二天程凤台带着伙计和货随军队下山。曹贵修迟迟未曾露面。古大犁已经恢复了往常的土匪打扮,脸颊的印泥胭脂早蹭没了,然而脸色还是红的,整个儿春风得意,让厨子给程凤台烙了许多糖油饼路上吃。看这形色,昨晚情况应该很好,便偷偷问她:“怎么样?”古大犁伸手圈了个糖油饼那么大的圆:“好,小腰才那么点细!还挺有劲儿!”程凤台后悔问她的。

曹贵修再不从房里出来,程凤台就要怀疑他被古大犁给犁坏了,而事实上来说,他确实是负伤了。曹贵修收拾停当从屋里出来,依旧披风大靴子,修竹一般的身形,脸色却不大好,攥紧着一只拳头,不是个爽快过一晚的样子。和古大犁一照面,两人都当不认识对方,早饭也没有吃,点点头就告辞了。直到下山之后,曹贵修摊开拳头给程凤台看,手心一颗带血的大牙,他舌头顶得腮帮子鼓起一块,又痛又丢面子:“瞧您送我的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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