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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来听见这话也没多想。俞青赶着她去侍候商细蕊,自己出了门,在黑夜里踽踽而行,脸上全是迷蒙神色。一直走了一个钟头,停在一户人家门口,眼中流下泪来。
年初一程凤台与二奶奶带着两个大孩子去给曹司令一家拜年,在曹家散过压岁钱吃过了中饭,再绕去见常之新蒋梦萍。二奶奶前两年生了孩子身子弱,这是头一回去常家,在车上对程凤台猜测说,他们夫妻两个在北平无父无母又没有小孩,过年肯定很冷清。进了门一看,夫妻二人在那里安安静静地吃茶果读书,比程凤台第一次来的时候多了一尊汉玉的观音像,佛前供着檀香,屋里更添清雅。蒋梦萍见到他们一家子,亲亲热热地往孩子们手里塞了许多糖果,因为没有准备压岁钱,便翻书抽出两张镀金的书签让孩子们收下,一面牵着两个孩子的手问长问短,摸头摸脸。大少爷已经是半个小大人了,二少爷又内向,一个不备双双溜跑,空留蒋梦萍暗自憧憬。
二奶奶拉着蒋梦萍的手,低声道:“你真是这么喜欢孩子,不如找大夫开个方子,吃些药试试呢?”
蒋梦萍摸着自己的腮颊叹气:“这两年北平的大夫都看遍了,连原来的太医也去瞧过。哎……”
二奶奶感同身受似的皱着眉毛,替她忧愁,然后忽生一计,撵着两个儿子脱了鞋在他们夫妻床上躺一躺。两位少爷羞着脸,在母亲和表舅妈的注视下僵着身子并排躺好。
“这叫做沾阳气儿。”二奶奶得意地解释:“我们北边洞房之前都要叫几个男童子来压床,来年准能有胖小子。回头我再把老三的衣裳给你送来,你压在枕头下面睡着,更灵!”二奶奶说到这里,又想起一件来,手绢掩着口,与蒋梦萍耳语:“我那儿还有着补酒,冬天给男人喝了最好,等我送给你,你哄表哥睡前喝上一杯。”
蒋梦萍信以为真,脸刷地就红了。但是她们也不想想,二奶奶和程凤台结婚的时候一概全无,还不是连得三子。她这也是病急乱投医了。
女人孩子在里屋乱闹一气,常之新和程凤台在客厅里一人一支香烟。常之新年前升了小官,薪水涨不了多少,倒是被委任了一项吃累不讨好的差使,常常要与被告方作对。他又是耿直不阿逆流而上的个性,绝对不肯买私卖私,所以很容易被记仇报复。过了年他要去外地取证,怕蒋梦萍一个人在家不安全,想要她在程家小住几天。
常之新喃喃给他说明:“本来住在范家也行,金泠儿那孩子和梦萍投缘,三天不见就上门来找她玩。可范涟一个大男人,总是欠点儿周到,金泠儿又太小。他们父亲留下的那一群姨太太七嘴八舌的……”说着很头疼地笑笑:“还是你这里好,表妹当妈的人,最周全,梦萍和她也说得来。”
他们夫妻对外有过许多恩爱的传说,到这里,这份恩爱才具体浮现出来,让人感动一个男人对妻子的细心。
程凤台没有二话的,拍他肩膀笑道:“我这里空房子多,服侍的人也够,表嫂和四姨太二奶奶金泠姑娘正好凑一桌麻将,天天有热闹。你就放心吧,自己注意安全!遇事找我和范涟,一家人别客气。”
常之新点点头,皱着眉毛狠狠地抽了一大口香烟。程凤台觉着他一年更比一年冷峻,不能想象他当年在平阳作为票友,和蒋梦萍商细蕊风花雪月地唱戏。恐怕他如今自己回忆起那些游手好闲的富少爷生活,都要觉得恍如隔世了吧。
程凤台他们回到家,范涟翘着二郎腿已经在客厅里等好久了。见着姐姐姐夫,上前打了个千儿,谄笑道:“姐姐过年好!姐夫过年好!”两个少爷见着他,比见着程凤台还亲,扑上去抱着腰讨压岁钱,范涟一人一个发给他们,然后把二少爷扛在肩膀上闹着玩儿。程凤台给他使了几个眼色他都没看见,在二奶奶面前又不好太明显,借着进里屋换衣裳,大喝一声范涟。
范涟还在那儿和外甥们玩,答应道:“哎!”
程凤台道:“进来!”
范涟可舍不得外甥了,头也不回,隔屋喊:“进来干吗!给你换尿布啊?”
二奶奶含笑喝斥他:“当着孩子,这么没规矩!”
程凤台在里面道:“乖儿子,进来给你发压岁钱!”
范涟朝姐姐看一眼,意思姐夫那嘴比我也不差,方才慢腾腾撩帘而入。程凤台正在脱袜子,拿炭盆暖着脚,道:“过来说话。”
范涟嫌弃道:“嗬!有什么话?就为了拿大脚丫子熏我来啊?”
程凤台抬脚闻闻,笑道:“哪儿就熏着你了?再啰嗦我袜子塞你嘴里。”
范涟一屁股坐他对面:“我也正有话和你商量,你先说吧。”
程凤台把声量压得低低的,保证外面听不出来:“东交民巷那位,不管谁问起,你都给我应下来。别有我的事儿,我就是借房子给你而已。”
范涟脱口一叫:“凭什么呀?!”
程凤台直要拿袜子堵他的嘴,范涟扪住口躲远了,低声不甘道:“你可没少日她!怎么都往我头上搁?”
程凤台心安理得:“你要这会儿有人了,我肯定不往你头上搁。你一个光棍,多说点儿怕什么?何况本来就有你的份啊!”
范涟嚅嚅道:“我不是怕姐姐教训我吗?”凑过头瞥了一眼门外:“是不是姐姐跟你起疑心了?”
程凤台叹了个气,一时也说不出口,正房老婆从不跟他理论这些乌七八糟的事,反而商细蕊要喊打喊杀,这算什么事呢?
程凤台道:“不是你姐姐,是那位唱戏的大爷。”
范涟一愣,反应过来以后幸灾乐祸哈哈笑:“商老板啊?你可真够活该的!他那把子力气,我和你加一块儿都不够个儿的,我还是痛快点儿背了这风流债吧!”他语气一转,又道:“既然如此,打今儿起,你可不许再碰她了。我恶心你都不是一两天的了!”
“行,打今儿起,你就卖油郎独占花魁。”程凤台笑道:“你要和我说什么来着?”
“就范家堡那些地。我想卖了。”
程凤台敛笑看他一眼:“这可是大事。”
“从我往下,弟弟妹妹们都是在城里念书的,以后谁肯再回那不毛之地去?我们在北平也不好打理。最重要的还是日本人难办。姐夫,我看着局势并不好,日本人不费什么劲就得了东三省,得了这大便宜,野心还收得住吗?”
对于中日局势,程凤台也有同样的感觉:“你要真有这主意,现在就该打量着买主了,可不是一笔小数目,买主一时肯定给不齐,早点儿开始收,免得夜长梦多。还有你族中的叔伯兄弟们,他们要是反对怎么办?分地给他们,还是分钱?先探探口风。而且家里这么些人,你攥着这笔钱坐吃山空总不成。过两年妹妹们挨个儿出嫁,弟弟们挨个儿成家,好大一笔开销,利息不够花的啊,找着生钱的方向没有?”
这些话句句说在范涟心坎儿上,范涟深以为然:“我才刚起了这个念头,先和你通着气,往下遇见什么再来和你商量吧。得了,我该走了。”
程凤台一挥手,也不送他。
范涟一出屋子,二奶奶的丫鬟樱花请他走一趟,说是二奶奶找舅老爷有话说。范涟心想这对夫妻今天可真有意思,大过年的都跟他那么有话说。随樱花进了东屋,二奶奶已换了一套家常的秋香色旗装在哄着三少爷玩儿。见他来了,一个眼风,丫鬟乳娘都退了下去,还给他们带上门。范涟心里顿时咯噔一下,面上镇定自若,凑到姐姐跟前去逗三少爷。
二奶奶往一张椅子上一瞅:“坐那儿去!”
范涟端正坐姿乖乖坐好。
“你见天儿跟你姐夫腻歪在一起,我问你,他最近得了什么新人没有?”
范涟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也不知道姐姐掌握多少情报,要是失口否认,未免显得太假,姐姐是不信的。要是认了,又不知道透露到什么地步为好。
二奶奶没好气地瞥他:“你不用想着给他开脱,你们男人有两个钱在手上,哪个是守得住不偷腥的?即便心里没这念头,也架不住骚货投怀送抱!我不是乱吃醋的人,只问你,他最近又遇见了哪个?什么底细?”
范涟实话实说:“最近真没有!真真儿的没有!姐姐怎么这样问?姐夫待你不好?还是不回家了?我替你收拾他去!”
二奶奶撇嘴一笑:“你看他什么时候在家里呆得住脚了?待我倒是没什么。”
程凤台哪怕有一百个姘头,待她也是一如既往奉若明珠,不会有丝毫轻慢的。二奶奶知道这既是程凤台做人的良心,也是因为,他待她,和待情人们,终究是两种不一样的心。除了成亲开头两年还有点磕碰,程凤台如今是从来也不对她说一个不字,偶尔她发一趟大小姐脾气,程凤台也是笑脸相迎,比她弟弟和儿子还要逆来顺受。但是听说他与外面的女人并不是这样。他待她们喜欢的时候蜜里调油家也不回,打闹起来也是闹得非常厉害,变心速度很快,是个喜新厌旧的负心人。要是让程凤台像对待外面的女人那样随心所欲地对待她,和她谈这种风里来雨里去,起伏跌宕的恋爱,她肯定不能适应。然而有的时候,像这一次除夕夜,她看见程凤台为了别的什么人魂不守舍,倒也会觉得羡慕。哪怕是程凤台短暂的迷恋,她都没有得到过。
“姐夫既然没什么不妥,那么姐姐大概是多心了。”
“我多心?我看他魂儿都飞了,那么疼察察儿,吃年夜饭的时候,察察儿与他说话他都没听见。”
范涟想想,程凤台和商细蕊怎么着也有两年多了,算不得是近来的事儿,往下的话就算不得撒谎了:“那我知道了,八成是为了他最近看中的一辆新车在烦心。从国外过来,手续方面有点不好办。你知道姐夫的,他就一玩物丧志的人,女人和车子,跟他眼里不是一回事吗?”
这个解释二奶奶很相信,忖了一忖,释然道:“女人也好,车子也好,玩物丧志也就罢了。你给我盯紧他,别有哪个心高的,有了孩子……”
范涟决然插嘴道:“姐姐就是爱多想,都是应酬的事儿,谁那么傻,还给他怀孩子?你都不知道他有多坏!谁敢呐?就算有人敢,他干吗?他那脾气!”
二奶奶还要说什么,话到嘴边,抿了抿嘴唇,道:“我给他挑的几个通房丫头,那么白净水灵,他还看不上。当初不如就给他把那个女学生娶回来,也省得他不着家了。”
范涟偶尔向姐姐的世界里窥望一眼,就要被激起一阵鸡皮疙瘩。那几个所谓通房的大脚丫头,除了皮肉青春焕发,其他整个儿是一具前朝的遗物,就知道做个针线打个络子,服侍太太羹汤,伺候老爷睡觉。别说程凤台了,他打小在旧式大家庭中成长起来的,都觉着很受不得,心想姐姐是至今都算不上解程凤台,只把他当做一般留恋美色的花花公子,但是也让人无从说起了。
二奶奶还在那儿说:“其实我不是容不下人啊!他找个清清白白的姑娘娶回家,伏咱们家的规矩,我能说什么?非要往外跑,有哪个好人家的姑娘日日夜夜勾着爷们在外面的?我敢松这个口吗?别娶回来一个妖孽祸害!搅合了太平日子!”
范涟笑道:“姐夫在外面哪里都是和女人鬼混?打牌喝酒听戏都是玩儿,你给他娶个天仙,也栓不住他两天。”
二奶奶横他一眼:“不光他!你也是!正经媳妇没有一个,就知道玩儿,你还不如他呢!”
范涟就知道说着说着得绕他身上来,油腔滑调道:“姐姐,我有一个主意说给您听一听。干脆以后到哪儿您都跟着他,要玩儿一起玩儿,打牌坐一桌,跳舞您给他搂着,这总放心了。”
二奶奶被他怄得笑了。范涟也跟着笑:“我说真的啊!新派的太太们不都是这样吗?不论大小场合,自己跟着男人出去交际,又打牌又跳舞,还会喝酒,男人也就用不着姨太太了。你看表哥和梦萍嫂子就是这样夫唱妇随,感情才那样好。”
二奶奶啐他一口:“我抛头露面的还成什么规矩了!难不成正头老婆,倒去揽了姨太太的活儿?他们那些我可学不来。不过照你这么说啊,我还是趁早给他物色一个安分可靠知根知底的人搁在身边看着他,免得被野妖精勾搭坏了。”
范涟拍拍大腿无言以对。往往就是他和程凤台可以理解二奶奶的思路,二奶奶无法理解他们的思路。范涟心想,她现在虽这样想,等到哪天揭穿程凤台身边早有了个男妖精,不知又是什么样的想法了。在他们这种人家,戏子和窑姐儿是不相上下的恶名。二奶奶能容得一个小老婆在她的管辖之下,与程凤台出双入对,但是未必容得下一个男戏子长随程凤台左右。范涟曾以为程商二人混不过一年,现在看来,却有越演越烈的趋势,让人提心吊胆的。他决心以后有机会,好好刺探刺探这两个人,至少要劝他们收敛一点。
第54章
这个春节挣扎着过到大年初八。程凤台心痒难挠,商细蕊辗转反侧,都要被相思折磨死了。程凤台胜在娱乐项目众多,就算在家里,开个牌局款待亲友,和老婆孩子掷个骰子,也能消磨一整天的时光。商细蕊就苦恼了,他除了唱戏无一所好,如今虽添了打牌这一个兴趣,却时常凑不齐搭子,以至于撺掇小来学打牌,小来横竖不愿意才罢了。他的好朋友杜七作为旧式家庭的少爷,过年也与程凤台一般在家充了几天的孝子,到了初八实在耐不住了,在自己的住处开牌局喊商细蕊来玩。商细蕊问都有谁在那里,杜七嘿嘿一笑,说是几个姑娘。商细蕊马上知道他又叫条子了。商细蕊就不爱和青楼女子在一起玩,觉得她们讲话最爱套人的底细,笑起来花枝乱颤,装腔作势,而且还要对他眼风乱刮,搭手勾脚。商细蕊一个大男人,时常被其他大男人搭手勾脚已经是很无奈的事情了,如果换成女人,那简直厌恶极了。还是小来想的办法,问街坊孩子借来一大包《七侠五义》的连环画。商细蕊趴在炕上一看一整天,看到着迷处,下得炕来在院中学那白玉堂舞刀弄棒一阵,足足消遣了几天。
等到初十,杜七又来邀他打牌,正赶上薛千山开了车子也来请他。两方一边是妓女多,一边是姨太太多,身在其中都让人头疼。商细蕊与薛千山虽有过枕榻之谊,但是没有思想精神上的深交,薛千山外出两年,再回来感觉就更陌生了。商细蕊对他客客气气柔声细语的,一点儿也不像在程凤台面前那么蛮横霸气:“可是杜七也约了我打牌。”
薛千山听见这拒绝,倒显得很兴奋:“那正巧了,我送你一块儿去,好久不见七少爷了。”
他们一个圈子里的词作戏子票友之间素来都熟识,但商细蕊总觉得杜七不大喜欢这个薛二爷,见了面眼睛白进白出,鼻子里哼哼气儿,从来不给个正脸。杜七又是读书人的小性儿,生起气来,对着至交的商细蕊照样冷嘲热讽甩脸色。商细蕊怕把薛千山带去,杜七见着又要来气,连带他也吃瓜落。正不知怎么回绝呢,已经被薛千山赶鸭子上架塞进汽车,轻车熟路地来到杜七的后海别苑。商细蕊倒不知道,薛千山什么时候连杜七的院子在哪儿都那么清楚了,好像已去过很多遍似的。
果不其然,杜七那里已到了四个窑姐儿,三个与他打牌,一个抽着香烟倚在他背上,贴耳朵说些调笑的话,杜七又扭头去衔窑姐儿手里的烟。佣人通报商老板来了,杜七头也不回,笑道:“蕊哥儿先坐着喝口茶,我这局立刻就完。”
薛千山道:“七少爷不着急,我陪商老板聊聊天也没关系的。”
杜七嘴里还叼着香烟,刷地一回头,脸色立刻冷下来,把烟蒂吐到地上像吐出什么秽物,恨恨道:“滚!”
商细蕊心里一突突,哦了一声,讷讷地就要走。
杜七厉声喊住他:“不是说你,你过来咱们玩。”
薛千山脸上带着油滑的笑,赶开窑姐儿就拉着商细蕊坐下了:“七少爷不要这样嘛,大家都是朋友,人多点才好玩。商老板你说是不是?”一手竟已开始洗起牌来。
商细蕊心想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我就觉着杜七生气了。
想不到杜七狠狠地瞪了一眼薛千山之后,便跟着一起打起牌来,大概是因为不愿在窑姐儿面前失了风度。商细蕊两局牌一过,加上窑姐儿们不断在旁边活跃气氛,便彻底忘记了杜七在生气这回事,还很高兴地吃了一碗甜藕粉,两块芸豆糕。
杜七忽然眼光一动,望着一起打牌的窑姐儿风流无限地笑了笑。窑姐儿回给他一个莫名其妙的无辜的笑。杜七想想觉得有点不对劲,身子后仰,往桌底下一觑,猛地就踢开椅子站起来,骂了一声操你妈的,把桌子兜底那么一掀。
商细蕊吓了好大一跳,一碗滚烫的藕粉全扣在大腿上,饶是冬天裤子穿得厚,还是烫得眼泪都出来了,要是羹汁渗透了衣料糊到皮肤上,那更得要人命,跳起来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背过身脱裤子。引得窑姐儿们也不管杜七的怒火了,你撞撞我胳臂,我对你使使眼色,笑嘻嘻地站在那里看商细蕊脱裤子,长褂底下那双精瘦修长的腿,便是她们经多了男人,看见还是觉着很动心。
商细蕊朝着杜七愤怒大喊:“你这是发的什么疯!”
杜七手一指薛千山,怒目相视。只见薛千山一只皮鞋不知何时离了脚,单腿而立正要去穿那只鞋子。杜七见状箭步上前,抓起皮鞋就往门外一扔老远。薛千山看这距离,可不是两三步能跳过去的事儿,索性袜子踏在地上站稳了,厚脸皮地笑道:“七少爷的脾气还是这么大,好啦,薛某告辞就是。商老板和我一起走?”
窑姐儿们看见薛千山光脚穿袜子和杜七的反应,就已经心知肚明桌底下发生了什么,想笑又不敢笑,几双眼睛滴溜溜转。商细蕊一点儿也看不明白他们,捡了桌布擦掉裤子上的汤水,气鼓鼓地说:“我也要走了!”
杜七恼羞成怒,对窑姐儿们皱眉叱道:“你们也给我滚!”平时杜七叫条子,麻将桌上输出去的钱就不说了,赢到的钱最后也都要给窑姐儿们当外快带走。这一次他不说赏,几个窑姐儿还是纷纷蹲下身去,在满地的碎瓷片中拾钞票。等商细蕊穿上裤子薛千山穿好鞋子,她们才手忙脚乱地包好钞票跟上来:“薛二爷!您带我们一段呗?这个天儿坐洋车怪冷的。”商细蕊看到其中两个窑姐儿的手都被瓷片割破了,手绢拿去包了一包钱,伤口就用嘴吮着,那大红颜色的厚腻的唇膏,比滴下来的血更要红一些。
商细蕊常常能够见到这些花红柳绿的女子们出入牌局,里面也不乏他的狂热戏迷,拿皮肉钱给他买这买那地捧场。导致过去商细蕊对她们的看法很矛盾,从小唱来的戏中,既有“女儿清白最为先,落得个清白身儿,也就含笑九泉”,仿佛女子失贞,就不是一等一的好女子,甚至失去了在世为人的资格。但同时又有梁红玉,杜十娘等义妓为后人传颂千载。商细蕊想不过来,索性就没有想法。再后来经事多了,发现他其实只对不靠本事吃饭,还活得很得瑟的人有一种蔑视的态度,至于干的哪门子营生,他毫不在意——戏子本身也是下九流的。戏班中的女孩子陪老爷少爷们过夜,他从来不觉得有什么不妥。窑姐儿中间偶尔有个弹琴唱戏出色的人物,他也肃然起敬。商细蕊一直觉得眼前这些只会陪男人打牌睡觉的窑姐儿高不能清白一死,低不能一技傍身,不管生在哪个行当都是末流,不值一提。今天却发觉,其实她们也是很有能耐的,当着杜七盛怒之下还敢火中取栗的胆识,还有那么细嫩的手,从碎瓷片里捡钱居然不怕疼,还能捡得那么干净,一个大子儿不留。她们是有不管在什么时刻什么情况,都能捞着钱的本事。
商细蕊想道,如果有一天我不能唱戏拉琴了,还不比她们能活着呢。心里不禁有种说不出来的宽慰和后怕。
初十这天正是常之新外出公干,蒋梦萍来程府小住的日子。程凤台借口送常之新去火车站,脚一滑就来了街那头的商宅,商细蕊此时还在杜七那里,教程凤台满怀热情扑了个空。傍晚把蒋梦萍接回家,二奶奶特意命厨房多添了几样菜来招待她,正在绞尽脑汁揣度她的口味。
程凤台就想到商细蕊的毕生三不:一不唱《白蛇传》,二不学诗词歌赋,三不吃宁波汤圆。因为《白蛇传》,蒋梦萍与常之新结了缘,商细蕊当时还傻傻地给他们配小青,结果一曲成箴,白蛇追随许仙而去,乃是他的奇耻大辱。第二件,源于当年他与常之新吵架的时候,常之新对他说:你书也没有念过几天,人世间的道理能懂多少?我堂堂一个大学生。所以你姐姐的事,我说的才是正道理,你该听我的。又拿出与蒋梦萍和诗的事迹来证明他们是更高一等的灵魂知音。把商细蕊气了个倒仰。他那么博闻强记,本来大可以成为第二个梨园雅趣原小荻一般的人物,此后却连识文断字都不愿意了。第三件就简单了,宁波汤圆是蒋梦萍最钟爱的食物,每逢下馆子必点,商细蕊随她吃过无数次,如今闻见那个味道就要吐。
想到这里,程凤台忽然插嘴道:“过年还有没有酒酿留下来?再给做一个宁波汤圆吧。”
程凤台有时候有点婆婆妈妈的,二奶奶又特别防着他和女人,便朝看了一眼。程凤台笑道:“表嫂不是南方人嘛?南方的女人孩子过年都爱吃宁波汤圆。”二奶奶对南方人的喜好不大了解,也就没有说什么。
等到晚上吃饭的时候,蒋梦萍果然特别喜欢这道甜汤,当做主食连吃了两碗。二奶奶说到这是特意给她添的菜,蒋梦萍便羞赧地笑道:“之新就是这样,就知道惦记着我,也不管会不会给别人添麻烦。北平的酒酿平时少见,也不大甜,表妹家的倒很正宗。”这么说着,眼睛里柔情款款,晶晶点点,温柔得简直要化成了一股暖风。
她以为熟知她口味的,这天下唯有常之新一人。特为她添的菜,必是常之新嘱咐的。却忘了有人对她的恨,并不下于常之新对她的爱,都是一样刻骨铭心牵肠挂肚的,或者比爱还要激烈。商细蕊一心一意地恨着蒋梦萍,把蒋梦萍留给他的痕迹烧成烙铁印在心口上,眼睛耳朵瞥见一点点相关事宜,就要触及伤口痛得嚎叫,但是这份恨竟然也不在蒋梦萍生命中占据多少地位了。她不明就里地幸福地吃着甜汤,程凤台只觉得毫无道理地心酸,更加想要快点见到商细蕊。
这天晚上二奶奶与蒋梦萍同塌而眠通宵说话,蒋梦萍开始还不好意思,怕误了他们夫妻恩爱,道:“今晚我睡在这里,那么妹夫睡在哪儿?”
二奶奶红着脸,不屑地瞥一眼程凤台:“他爱睡哪儿睡哪儿,我们管我们的。”
程凤台做小伏低替她们把零食料理好,笑道:“得,两位太太高床暖枕慢慢聊着,少磕瓜子别上火了,这是刚泡好的八宝茶。小的这就找个柴房窝一宿去。”
二奶奶和蒋梦萍都被逗笑了。
程凤台当然不可能找个柴房睡一宿。他在游廊下抽了一支香烟,随后紧了紧大衣投入霜雪之中。趟风冒雪往南走了四十多分钟,走到商宅,又拍了十几分钟的门。不知道是主仆二人真的睡死了,还是小来存心晾着他,一直到把隔壁人家都闹醒骂娘,里面还是没动静。
天气虽冷,程凤台的心却是火热的,闭门羹不足以熄灭他的决心。兜兜转转踩了一脚的泥,最后在商宅后院的墙根底下找着一口大水缸,把水缸倒扣过来,踩着缸底攀墙而入,程凤台心想这会儿要是有个巡捕路过,肯定就把他当贼拿下了。院中雪地映着莹莹的微白,像一大片地上的月光,程凤台冻得哆哆嗦嗦摸进商细蕊的屋子,把大衣随手一抛,一路走一路脱掉微湿的衣裳,等上了商细蕊的床,他已脱得赤条精光。商细蕊朝里酣睡着,程凤台掀开被子钻进去,一把从背后搂住他,下巴抵在他肩头。商细蕊惊醒了浑身一激灵,张口就要叫,程凤台赶忙在他耳边道:“商老板,是我。”
“二爷?!”
“恩。你家二爷。”
商细蕊立刻翻身,面对面的搂住了他,嘴里呜呜咽咽像哭像呻吟,像一只受了委屈的小野兽:“我是不是在做梦啊!二爷你是活着还是死了?二爷你要跟我范张鸡黍吗?”
程凤台摸不着头脑:“大过年的我好容易跑出来看你,怎么张嘴就这么不吉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