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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几日里,桐尾巷里的人们,过着极舒心的日子。江一草好象有种特殊的才能,总是能将任何地方整治成自己心中所好的模样。自他带着几个兄弟住进来后,不过数日的功夫,小院重又回复当年的生气,杂草尽除,厨间飘香,地方虽小,却也显出几分闲适自安的感觉来。只是燕七时常在洗碗时偷懒往池里面倒脏水,因此池水渐渐浑了,瞧不清里面究竟有鱼没有。
西凉小谢仍是一如既往的嘴贫且脸厚,日日前来小院蹭饭,不过厨间之事,倒也替阿愁春风分担了些。易三连着几日白天出门,到将晚的时分才回来,然后凑到江一草的耳旁不知在嘀咕着什么。冷五仍是剑不离身,只是左右没他什么事,只好在院子里停停走走,胡乱遛着,但院子实在太小,往往走不得几步,便会撞上旁人,他心中一烦,干脆搬了把椅子,当起燕七洗碗的监工来。
江一草这些天也没什么事,白日里跟着小妹去盐市口的布庄看铺子,晚上回来和几人饮酒。符言看他们这儿热闹,这几夜也是躲着媳妇常常过来,一干人在酒桌之上行令划拳,确实快活。只是如今春风在桌上看着,身为兄长的江一草当年时常挂在嘴边的那句“酒当快意饮且尽!”,是无论如何也不敢出口,只得轻尝几杯,聊解酒虫之饥而已。
这一日,他又只饮了数杯三河郡名酿,酒意正上便被春风抢了酒杯,狠狠地瞪了两眼。身为兄长却被小妹如此调教,他不由哀叹一声,颓然坐在凳上,半翻白眼看屋中黑梁,这一番扮委屈的模样,却不能引起座上众男子半分同情。只听得耳边“说财幺财!”划拳之声大作,却无人理会自己,他的一颗嗜酒之心便如那被小猫爪子轻轻拨弄的线团一般,一面轻痒,一面翻滚,始终是按捺不住。
他纵使万般不情愿,也只好说声吃好了,走出屋外,坐到池边的方石栏上,尽量离那酒香远些,才坐下没多久,便觉着有人走到身边。
阿愁回头望了望,悄悄说道:“少喝点,别让春风看见了。”然后往他怀里塞了一个烧泥扁壶。
江一草拿在手里轻轻一摇,闻得内里哗哗之声,不由哀道:“这么小的壶,居然也不肯装满?”
他一人在屋外抱着扁酒壶饮着,心思却有些乱。
这几日没见易夫人打发人过来瞧瞧,按察院那面也没什么动静,那日伤在自己手里的神庙神官,也像是失踪了一般,符言没听自己的招呼,暗中查了许久,也未曾查到些消息。
然后他想起了一个人。想起了那位两年前自己京中的上司,那位为自己不惜与严父翻脸的好友,当朝一品秉笔御史莫言大人的长公子莫矶。
并非他天性凉薄,将当年挚友忘的一干二净,也不是因为自己可能会陷入某些麻烦之中,所以刻意与按察院这天生的对头拉开距离。他只是下意识里他不愿意想起此人来——因为妹妹的那椿事情——无论如何江一草也不会眼瞧着春风嫁入莫府。莫说春风现在并没这意思,即便丫头自己允了,但以易家与莫府当前的情状,他也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他深知莫矶此人天性纯良,与其父倒是两般人。只是更是深知,此人对春风已是情根深种,加之性情坚毅敢为,虽然与西凉小谢那副光日昭昭的嘴脸不一样,只怕当着自己亦不肯退让。一思及此,不由好生心烦。
正这般想着,便听着门响了。
一个极温和,极平静,却掩不住一丝古板之意的声音从门板之后透了过来:“阿草在家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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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年初一还闹腾过一阵的天香楼,早已不似那日一般暄闹了,将将黑透的夜里,楼中明黄之光从那新裱的文山薄纸窗里透了出来,光毫大散,看上去华美莫名,顿时将对面抱负楼开的那家水云居的气势压了下去。
江一草二人这一路行来竟是默然无语,待远远看到天香居的招牌,他才讷讷问道:“莫少,要不要去喝杯?只是……”故作窘状拍拍腰间道:“却忘了带钱。”
莫矶知道他是刻意想打破二人间的尴尬,不由摇摇头一笑道:“两年不见,自然是我作东的。”一言毕,复又默然,眉头也皱了起来。
江一草见他这番愁苦模样,笑着说道:“此时你纵不愿,也不能了。”拉着他的手,直往里走。
刚进店门,迎客的小厮早已迎了上来,哈着腰堆着笑容说道:“二位客倌,实在对不住,小店此时满座,二位是在这儿坐着候会儿,还是去转一圈再来。”莫矶一愣,方才想起此时已是入夜,酒席早开,似这等出名酒家,自然没有空处,正待携着阿草转身而去,不料正在门口蹲着的一个青皮瞧见他们,笑嘻嘻地歪着脑袋靠了过来。
青皮抬起眼来,细细瞧着江一草的模样,乐呵呵地说道:“原来是江爷。您请,您请,我这就喊掌柜的过来招呼。”转头对小二吩咐道:“是符老大的朋友。”小二一听,笑容更是谄媚,连忙让进,说道:“原来是西城的客人,快请上楼,有雅间特意留着侍侯。”
莫矶身份尊贵,且不提家世如何,单单他自己在这京中也是享有大名之人,只是去岁在南诏奉旨领兵剿匪,加之极少出入这等热闹地方,因此未被人认出倒是寻常。只是此时见着小厮偏生对这刚回京没有几日的江一草如此恭敬,莫矶不禁有些奇怪,转眼看看江一草,只见他耸肩一笑:“我也不知何故。”
那青皮在一旁凑上话:“江爷,小的是符老大手下兄弟,那天在楼里见着您大发神威咯。这些天老大怕东城的人再来惹事,便派了小的们在这儿守着……”
江一草心道原来如此,与他随意聊了数句,便让着莫矶向楼上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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甫一落座,热手巾,各式茶点,便转风灯似地传了上来,江一草天性淡散,莫矶则是这种场面见惯了,二人也是受之若素。只是江一草想着已是饭余,茶点是不敢多吃的。倒是那小厮在旁招呼的实在过于殷勤,让人颇为不耐。还好过不多时,只见一个朱衣朱颜的老者急冲冲地走了进来,一边抹着满头的大汗,一边嚷着:“怠慢,怠慢了,尊客莫怪。”
江一草笑着站起,道:“初次相会,掌柜何须这般客气。”莫矶却不理会这些,只是低着头细细将瓜仁的薄皮搓掉,送进嘴中。
朱掌柜方才自手下人口中得知,来人是西城老大符言的朋友。他这楼子前些天很是承了符言一个人情,事后得知符老大还为此事挨了三刀,正愁没有孝敬的地方,此时听说符老大的朋友来了,自然赶着来巴结,只是今夜那边雅间也来了几位贵客,而且实在弄不懂,那几位贵客本应在水云居出现才应该的,所以在那边小心应酬了半天,这才来的晚了。他看见江一草身旁还坐着个青年,虽不知是谁,但生意场中人,自是行事周全,问道:“这位公子一表人材,却不知高姓大名。”
江一草笑着介绍道:“这是我的朋友,莫矶。”
朱掌柜一愣,心想这名字倒是耳熟,和那名冠京华的京城四公子当中一位倒有些音同。正想着,却对上那缓缓抬起的英俊面容。
“莫公子!”朱掌柜瞧清楚那人面容,不由一惊,心想今天是怎么了,平日里难得碰面的京中四公子,这一下来了三位,连忙上前行了一礼,急声道:“在下实在不知道莫公子大驾光临,失迎了,得罪得罪。”
江一草见莫矶眉心渐皱,知道这人最厌恶旁人逢迎的硬脾气又要发作,不由轻咳两声道:“饿了,点东西吃。”
朱掌柜一愣,赶忙问道:“不知二位今日想吃点儿什么,隔屏听雨可是小店的招牌菜,要不要先上一份尝尝。还有……”
还待介绍,只见江一草咧嘴一笑说道:“两年没在这儿吃过东西了。狗肉吧,就馋这口,先给我们来两斤,待会儿随叫随上。”
朱掌柜一闻此言,深吸一口气道:“二位公子真是识货行家,小店这狗肉乃用羊汤所煨,膻上带鲜,开封城里别无二家。一般人只道此物不洁,哪知这狗肉滚三滚,神仙也站不稳。”还待吹嘘一番,莫矶抢着说道:“贵店生意如此兴隆,掌柜还是去招呼别的客人,有事我们自会叫小二。”
朱掌柜闻言会意,应了声“是”,退了下去。
莫矶见他有些心神不定地盯着自己,喝了一口茶道:“我的脸上只有刀疤,没有鲜花。”江一草闻言方注意到他的脸上有几道淡淡的疤痕,但却半点没有丑陋之感,反平添几分英武之气。
“南诏前线留下的?”
“嗯。”
二人复又默然。
半晌后,莫矶忽地开口。
“我们是不是朋友?”
“当然是。”
“你究竟是谁?”莫矶一脸严肃地望着他。
“我?”江一草失笑道:“你怎么了?我当然就是我,姓江名一草,现为中土左路军安康大营帐下边城小司兵是也……”
见莫矶仍是一脸严肃,江一草不由笑声渐低,咳咳干笑两下,终究敌不过他那执着的沉默,半晌后道:“不要问我是谁,你就当我是个寻常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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