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枕山楼一案后,洛都重又恢复了寻常的平静,不过几日,人们便忘记了那名死在一根琴弦之下的学生,只是在酒肆茶楼中的说书人口中又添了个新的故事。
转眼之间,便是洛城三月暮春,嫣满京华。暮春者,春服既成,风乎舞雩,咏而归。乃是临水饮宴、踏青游春之佳时。
几簇纯白的花枝自窗檐上垂下,在熏暖的春风之中轻轻地摇曳,间或落下一二花瓣。紧闭的窗户骤然被支开,女子纤细白净的手自屋内伸出,挑挑捡捡地折下一簇姿态婀娜的花枝收入屋内,这一番动作之间,便又震落了无数花瓣纷落如雨。
风茗拈着挑拣折下的花枝细细地端详了一番,又小心地折去了几枝多余分杈,这才满意地将这枝梨花插入桌上的青瓷缠枝纹小口细颈瓶中。
彼时春色正好,窗外花枝细碎的影子被阳光投影在窗纸之上轻轻地婆娑摇曳,檀木案桌上,一副淡雅的白瓷冰裂纹茶具整齐地摆放在一侧,在这一枝梨花的映衬之下更显淡雅。而伫立窗边的少女轻衣素裳,肌肤光润莹洁有如云月玉珠,她微微俯身轻嗅花枝清香,目光流转之间眸中似有温润清浅的水雾浮动,倒映着这瓶中的一枝朦胧繁花。
沈砚卿自楼外归来来到三楼的这间雅间之外时,见到的便是这样的景象。他也只是稍稍愣了片刻,便从容地推门而入,眉目含笑:“风茗?原来你在此处。今日怎么有了这样的兴致?”
“先生?”风茗略微一惊,欠了欠身,说道,“不过是近来无事罢了。听先生方才的话,不知是有何任务要交付于我?”
沈砚卿闲然一笑道:“倒也不算是什么任务,你可还记得石斐?”
“石斐?自然知道,也算是如今大宁首屈一指的富豪,等等——”风茗原本还有几分讶异,说到此处却又似猛然明白了些什么,“顾淮之的醉生散,我记得便是来源于洛都石氏……他可是有了什么异动?”
“他给商会送来了请柬,故而还需你明日随我去石氏的别苑之中赴宴。”沈砚卿取出一封请柬递给了风茗,仍是微微笑着,语气波澜不惊,“商会与石斐明里也算是合作得愉快,总归不好回绝,若是风九小姐能够到场,想必看起来还很有诚意呢。”
“哈……不过是个在风城也没什么用处的名号罢了。”风茗亦是附和着轻声地笑了起来,目光却是明澈异常,“哪有什么先生都觉得‘不好回绝’的事?看来先生是对他手中的生意很感兴趣了——江飞白手中醉生散的来路,也和他有关?”
“猜得不错,何况这位石斐公子,暗地里可是曾经把醉生散的生意做到过风城眼皮下的人物。”沈砚卿微一挑眉,神色之中颇有些看热闹的意蕴,“风城当年即便与绣衣使合作也要铲除他……故而三年前西坊的事情,亦是与他脱不了关系。”
“这样么……”风茗心下很有几分惊讶,然而她对三年前之事不甚了解,也怕贸然开口徒增怀疑,故而只是模棱两可地叹了一句,随即道,“果然需要明日去探个究竟才是。”
“看来你是同意了。”沈砚卿似笑非笑地应了一声。
风茗在脑海中迅速地回忆了一番沈砚卿所提过的西坊之事,语意略有几分模糊地开口问道:“那么绣衣使呢?这一次,他们会站在哪一边?”
“有了上个月的案子,裴绍的态度恐怕多多少少都会有所改变,而秦江城原本便对石斐的诸多行径颇有微词。”沈砚卿把玩着手中的折扇,神态自若,“对了……半月前番邦朝觐宴上的事情,风茗可曾有所听闻?”
风茗略略回忆一番:“略有耳闻,不知先生可是知道些什么?”
……
半月前。
兴平八年三月十三,帝于洛阳宫平朔殿摆下国宴接受诸胡藩王朝觐纳贡,并邀百官赴宴。其间美酒佳丽、珍宝器具,不胜奢华,亦不可尽述。
此时帝后玉辇未至,玉阶之下,当朝太宰落座正中,大司马、太傅等录尚书事一一列坐,余者皆是依照官品次序井然入座。
“陛下驾到!中宫殿下驾到——”内常侍一甩拂尘,高声唱喏道。
雍容华贵的雅乐应声奏起,殿中一应朝臣大员并宗亲命妇纷纷稽首而拜,一时之间,满殿宝光璀璨,玉叶璁珑。众人伏首相迎,待得帝后入殿,便齐齐恭谨地高声道:“恭祝陛下万寿无疆——中宫殿下千秋无极——”
今日既是国宴,即便是自登基起便醉心于求仙访道的兴平帝也是一身华贵的帝王冕服,尽显肃穆。而中宫皇后韦氏则着凤冠袆衣,与平日代为执政时的不怒自威相比更多了几分端方庄重,冠上珠翠微微摇曳,光影映在她的脸上,晦暗不明。
兴平帝径自走向殿中,由身侧的顾昭仪伺候着撩袍入座,这才看向玉阶之下,悠悠开口:“众卿平身。”
例行一番古礼之后,兴平帝令诏北方番邦诸部使臣,待得使臣们依列进殿,沉声以求威严道:“朕闻北方诸部与大宁通使数载,而北境安宁不复生乱,甚喜,故设国宴款待。愿大宁与诸部永无战事,愿诸君共饮为欢!”
其后便是使臣献上朝觐之礼。为首的是西羌使团特使,他献上了西域的葡萄酒与夜光杯,另有几匹汗血马写在礼单上。随后是临海库莫奚部的特使,他献上了一套金凤冠盖首饰与一只雕刻了盘桓金龙的鎏金铜壶,每一只振翅欲飞的金凤与金龙口中都衔着一颗指甲盖大小的东海珍珠。
这之后,其他的使臣也陆续呈上今年的贡品,不外乎各类金银珠宝与当地之特产云云,也无甚特殊之处。
而最后上前的,便是如今的北境番邦共主、高车姜氏部的一行使臣,只见为首的姜氏世子与另一名使臣前后屈身下拜,由身侧的随从恭敬地递上了礼单与贡品。
两人稽首再拜,朗声唱喏道:“我等奉大君之命献礼,愿大宁的皇帝陛下江山永固、国祚绵长。”
身为北境共主,这礼单自是长了许多,有数十匹各色掐金丝天蚕锦、六色高车琉璃盏、汗血宝马、两尺红珊瑚盆景……
但在这一应的北疆异宝之中,最为惹人注目的还是礼单最后的一项:前东越镇国白虹剑。
而在座众臣听得这名号,心中亦是各自有了几分思量:且不说这东越白虹剑如何流落北疆,这本是东越亡国之君的宝剑,竟也拿来送给陛下?更何况,“聂政之刺韩傀也,白虹贯日”,这高车的姜氏部,究竟安了什么心?
韦后一一看过递上的贡礼,问道:“高车之礼,实为殷厚,只是不知这最后的‘白虹剑’,又在何处?”
“中宫殿下请看。”跪在世子身后的使臣忽而抽手向后,冷光一闪而白虹惊出,暴起旋身,向着虚空处斜斜一削。而后他又借势后退几步,执剑而舞,剑随身动而剑光密集,身形腾挪之间唯见剑影凌空,虚实交错。
而后使臣将剑势轻轻一收,风停剑止,仿佛刚才的一切皆是幻觉:“大君闻天朝上国素来文武并重,故而献上此礼,不知今日能否指点一二?”
在座众臣有相当一部分都微微变了脸色,这国宴之上诸公衮衮,更有皇亲国戚与内外命妇,入殿之前,刀剑理应早就被卸去,如今一来,更无人能撄其锋芒。
韦后神色不变,这才仔细地打量了一番这名持剑的使臣。这名使臣明显地带着高车人高鼻深目的特点,淡蜜色的肌肤饱满而润泽,举手投足间却是难得的知礼而莫测,瞳孔似能辉映着敕勒川下无垠的碧草蓝天,自是一派姿貌伟岸、高爽迈出的仪态。
凤冠上的珠翠微微摇曳了几下,重归于平静,她阴沉的目光一一扫过席间众臣,却是不语。
大宁国祚传至如今,重文轻武的清谈之风早便大为盛行,兼之九品中正之法多择用少有历练的世家子弟,朝野上下的名将亦是早去了边境戍守,而绣衣使毕竟又上不得国宴的台面,哪有多少能够“指点一二”的人物?
“众卿可有能应邀者?”兴平帝亦是神色凝重地扫视了一番,见众臣皆是沉默,自是难掩失望之色。
“啪”。
这一片之中倏然响起了这样不轻不重的一声,似是是酒杯杯底碰撞在玉案上的声音,却不似寻常人愤怒之时将酒杯砸着放下的响动,而更像是一个拿捏到位的示意。
席间有一名锦衣华服的年轻官员振衣起身,意态轻闲,只是那紫袍金带的装束让人一看便知他身居要职。他向着帝后御座的方向深深一揖,道:“陛下勿忧。”
“秦御史可是有意应邀?”韦后目光一转看向此处,语气之中却是难掩疑惑:御史台的秦江城虽是如今秦氏的青年才俊,但毕竟不过一介文官。
秦江城笑道:“并非如此,只是以臣之见,高车使臣的这番讨教,便是这平朔殿中的侍从也可略展一二。”
“哦?那朕便调出今日殿中的侍卫长,如何?”
“何必如此麻烦?臣便是挑一位侍女,也可应对。”秦江城微微一笑,瞥了一眼那名高车使臣,却只见他仍是神色如常,“请陛下另备一剑便可。”
“既然如此,准奏。”兴平帝似是明白了他的用意,暗暗松了一口气,心中一喜,“还请使团的其他几位暂且入座,虽是点到为止,仍要以免伤及无辜。”
“是。”几人听得兴平帝下旨,各怀心事地应道。
不多时,殿中众臣便见有一侍女自殿门外抱剑趋步上殿,向着帝后的方向遥遥稽首而拜。这侍女身姿高挑,画着寻常的浓艳宫妆,衣着相较于其他侍女更加简练了一些,乍看来并无什么特殊之处。
“既如此,姑娘请吧。”使臣亦是带着几分好奇地上下打量了一番,颇有几分不在意地笑着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阁下贵为一国使臣,如今远道而来,婢子不敢造次。”侍女执剑垂首而立,声线却并不是寻查女子的柔美,反倒是略显低沉沙哑,恭敬的话语之中并没有多少情绪起伏。
“那么,得罪了。”话音未落,使臣便暴起掠身向前,白虹剑尖直取对方要害,似乎并未将那侍女太过放在眼中。
却不料那侍女飞速地出剑一格,而后闪身点足向后一掠,收剑至身前,沉默地凝视着使臣的一举一动。
使臣微微一挑眉,似是不曾想到这侍女还有几分机变,顺势挺身挽剑而上,如跗骨之蛆般地再次出剑发难。而那侍女亦是身形极快,步步退却但也全无杂乱之象,只是这样看来,虽能勉力应付,却终究难以有所突破。
在座的众臣一时间只见得剑光缭乱,动若秋水潺潺而静若白露凝霜,每一步的辗转腾挪之间,皆是光华飞转如练,几乎让人不敢逼视。
一番交手过后,两人似乎仍是难舍难分,而使臣不曾注意到的是,侍女的站位已然缓缓地靠近了高车世子所在的案桌席位。她轻巧地避开了对方的又一剑凌厉的攻势,挽了个剑花,而后剑锋走势蓦地一侧,直向高车世子而去,出手之快只在一瞬。
突逢此变,使臣自不会直接出剑去救,他估量了一番侍女的实力,也不及深思,步伐腾挪变幻,在席间众臣所看不清的一个角度一手出剑佯攻,另一手出掌迅速地拍上此刻侍女的要害。
却不料侍女中了这一击之后仍旧攻势如常,这样的结果大出使臣所料,他不得不将佯攻转为实势来阻止侍女的这一剑。然而侍女的剑却只是将将从高车世子眼前一掠,便又急急地向下一掠挑起案桌上的一只精巧玉杯凌空飞起。
侍女也随之退了一步,趁着使臣不及改变剑锋走势之时很有些炫耀意味地飞速一旋身,环佩玲琅之剑尖已稳稳地点在了使臣的眉心,似乎再进一寸,便可令他血溅当场。
此刻殿上俱是一静,唯有方才被凌空挑起的玉杯急速一坠,正被那侍女的另一手轻巧握住,洒出来的几滴琼浆落在剑锋之上,溅作万店玉屑,湮没不见。
高车世子虽是面色如常,但心中早便经历了一番惊涛骇浪,而在座众臣,却少有能够看破方才这博弈之人。
“使臣大人,为两国之谊,婢子先敬一杯。”侍女不着痕迹地微微挑了挑眉,将玉杯之中的酒一饮而尽,而后又依着敬酒之礼向着对方亮出杯底。
“大宁洛都之中的人,果真让我等大开眼界。”使臣倒也不多言,朗笑着弹剑入鞘,将剑交与内侍,而后向着帝后的方向不紧不慢地一行礼,道,“还请陛下与中宫殿下,恕白崧方才的无礼之举。”
“原来是高车白氏部的勇士……”兴平帝悠悠地笑着,似是并未将这一切放在心上,转而吩咐道,“吴内侍,赐酒赐座。”
此后侍女退下,君臣欢宴,自不必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