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宏儿听的似懂非懂,然而已经不再哭了,他对这个世界感到了好奇。

很多的妻妾。

他不懂什么是妻妾,也不晓得要那么多人来陪自己睡觉做什么。然而年幼的心里,觉得多就是好的,少,就是不好的。多和少是一对反义词,对应的富和穷。

他终于听话,肯到交泰殿睡觉。

他睡的不安心,结果夜里竟然尿了床。他过了三岁就不再尿床了,突然分了床睡,就一泡把褥子尿湿了,天还未亮,醒来又在床上哭,冯凭匆匆忙忙赶过来,宏儿哭着说:“我要回那边,我要回你的床上,我不喜欢这个床。”

冯凭不肯,只让人将床褥换过,衣服换过,仍将他放回自己床上。宏儿闹的厉害,也不肯吃饭,冯凭好说歹说才把他哄住。

他不肯离开冯凭,哪怕仅仅是几步远。

他抗拒的厉害。

冯凭又何尝舍得他呢?

如果可以,她愿意让他永远在她怀里长大不离开,但那是不行的。

他六岁了,他是个大孩子了,他是个男孩子,她必须要同他保持亲人的距离了。

为了让宏儿能够适应,她每天夜里呆在交泰殿,拍着他,哄着他,陪他入睡。等他睡着之后,再起身回去自己殿中。

有时候他睡的沉,一觉醒来就是天亮了,也就不闹。有时他睡不稳,半夜又醒了,发现她没在身边,又哭,她已经在自己殿中睡着了,听到宫人来叫醒禀告,又穿衣起身,去交泰殿陪他。那时天往往已经快亮了,她也就不再回去了,就抱着他,陪他睡一两个时辰。

宏儿知道妈妈爱他。

只要他呼唤,妈妈不论何时,都会来陪他。妈妈再忙,也会陪他读书,陪他写字,这让他内心充满了安全感。渐渐的,他适应了一个人睡觉了,不再需要冯凭每晚哄他入睡。但他还是很依赖冯凭,早上一醒来,便要来冯凭殿中蹭一蹭。冯凭总是起的比他高,他过来的时候,她常常正在镜子前,被宫女伺候着梳妆。他便钻到她怀里去,要跟她抱一抱。没法一起睡觉了,他就特别爱跟她抱一抱,每天要抱上三四遍。趁着拥抱的时候,将小手伸到她怀里,把晚上失去的摸回来。每当这时,她便拿住他小手,给他摁回去,不许胡来。他长大了,太后不许他这样做了,起初只是教导他,说他,渐渐便直接制止。宏儿已经晓得这是不能做的事,只是小孩子天性一时还改不了,遭到了拒绝,便又渴望又害羞地钻在她怀里扭啊扭,掩饰自己的脸红。

在太后的呵护下,宏儿健康地成长着。

冯凭很忙。

不像原来罢令那般闲,而今她非常忙。

到处都是事,要照顾宏儿,要处理朝政,批阅奏章。后宫的大小事情,她也要管,从早到晚,没一刻闲着。一边吃饭一边听人禀事,夜里休息的时间也非常短。不过这样正好,忙起来,忘掉许多不快和悲伤,心被事务填满,便感觉不到空虚和伤痛了。她不肯闲。

朝政大事,已通过种种手段,被太后悉数掌握在手中。拓跋泓逐渐被排挤出朝堂政治之外,深受打击,也无心思再批阅奏章了。度过了一个郁郁寡欢的漫长冬天,开春,他心情恢复一些,便带着军队离开平城,去巡幸阴山。六岁的皇帝拓跋宏和他同行。这是拓跋宏第一次出巡,也是他们父子第一次领兵同行。

冯凭留守京城,处理朝政事。

拓跋泓彻底放弃了朝政事,而将精力转向了军事。他很少呆在京中,大概也是不愿和冯凭打照面,大多数时间不是在东南西北的巡视,就是在打仗。宏儿有时同他一起,有时留京。冯凭一心一意专注朝政,加之身体不太好,则没有离开过平城一步。两人之间达成了微妙的默契,即拓跋泓不管朝政,冯凭不管军务,各自做自己分内的事情。

这个平衡维持了三年。

太初八年至太初十一年,天下风调雨顺,朝堂上也一片稳定和谐。太后延续先帝时的国策,一方面轻徭薄赋,减轻百姓负担,一方面加强监察,整顿吏治,严肃官吏的任命、考核和升迁,安抚和拉拢诸豪强贵族,同时推行儒教,各州郡开设学堂,兴办儒学。以皇家为表率,拓跋宏的老师,皆是汉臣,她让宗室的皇子王子们,都入宫中学习。始平郡王勰,长乐郡王嘉,高平郡王绮疏,皆从天子读书。冯家的两个侄子,冯仁冯诞,年方五六岁,分别是她二兄弟所出,也入宫,一道学习汉文,孔孟诗书。她要求,年龄在二十五岁以下者,不管是鲜卑人还是其他族人,不论文职武职,需要通习汉文才能出仕,朝廷要做相应的考核,以为成例。

太后是汉人出身,掌政之后,提拔任用了不少汉人官吏。如高盛、杨度,皆是能臣。又赏识寒贱,又提拔了不少寒士如王谓、李冲,甚至重用宫女宦官。关于此事,朝堂上颇有说法,有议论说她信重小人。不过议论归议论,总体上,太后还是得朝臣拥护的。

朝野呈现出一派向荣之象。

帝国蒸蒸日上的同时,太后的威望也与日俱增,朝廷一切决策权均在太后手中,她作为帝国的真正主事,俨然已经是这个帝国的主人了。

拓跋泓主掌军务,他的存在,引起了太后党羽的忌惮,暗暗在太后耳边说,太上皇和禁军将领密切往来,有图复位之谋。冯凭听了这话,面上装作不在意,说:“太上皇已经传位给皇上,他不会这样做的。”

然而这话不知为何,连拓跋宏都听说了。

拓跋宏已经八岁了。

年幼的帝王,已经懂了许多事。这传言让他很害怕。他已经登了基,如果他父皇想复位,他就只能被废,不可能继续回去做太子了。没有哪个被废的皇帝能得到好下场的,哪怕是亲父子,也不会留情。他父皇还年轻,不止他一个儿子,就是废了他,以后也还能立别的儿子。这让年幼的拓跋宏内心感到很害怕。

但他不敢向任何人说,也不敢问。

幸好有太后在。

他想:太后是会保护他的,不会让他受伤害。

拓拔宏很敬畏他的父亲,他心里也爱父亲,父亲也爱他。但他知道皇帝的身份意味着什么,他很不安。他宁愿不当这个皇帝,让父皇当,反正他小,也不会当。可他不当,太后又不肯。他而今约摸懂得一点他父皇和太后的关系。

就在拓拔宏懵懂不安中,南巡洛阳的太上皇却因身体恶化,提前返回了平城。

第130章 自白

拓拔泓病得很突然。

这两年, 他身体一直不坏,是以四处巡幸。这夜在军帐中, 侍从服侍他刚进了一点羊肉,忽然腹中隐痛, 嗓子里像是堵了什么东西, 喘不上气。左右以为他是呛了食, 连忙替他拍抚,他用力地咳嗽了两声, 猛呛出几点鲜血。

左右大惊失色, 急忙呼唤御医。御医拿了脉, 又检查食物饮水, 也没验出毒,只说是胃心痛,给用药。拓拔泓服了两副药, 痛觉稍轻了些, 他感觉身体很糟糕,不敢在外久留,便起驾返回京中。

病情恶化的太快。

在军中发的病,回到京城时,人已经奄奄一息了。拓拔泓连续多日水米未进,稍稍进食,便会腹痛吐血, 只能靠参汤吊着。拓拔宏来殿中看望父皇,八岁的他跪在龙榻前, 看着父亲紧闭的双眼,颜色腊白的脸,平生第一次感到了害怕。

也许是父子连心吧。

宫殿里死气沉沉的,满是药味,御医们表情凝重,宫女宦官们垂头默不作声。这样的景象让他喘不过气。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做,就跪在一旁看着。看了一会,心里泛酸,他又害怕又难过,两滴晶莹的眼泪便止不住涌出来。

“父亲……”

“父亲……”

他在心里默默地念,很难受,不知道如何向老天祈求。他还是个孩子,父亲,母亲,太后,对他来说,都是至亲的人,他需要他们,害怕他们离开。他希望神灵能感受到他的恐惧,听到他的愿望,让他父皇能好起来,恢复健康。

拓拔泓听到床边的啜泣声,小孩子低声的哭泣,夹杂着抽噎和吸鼻子的声音。他知道是宏儿在哭,摸索着伸出手去,道:“你近一些来,父皇同你说几句话。”

宏儿红着眼睛跪近了些,头颅在他掌中,头压的低低的。拓拔泓道:“好好的哭什么?”

宏儿默而不答。

他是看到父亲生病,心中害怕而哭的。

拓拔泓心想:他是个心软的孩子。

尽管他曾经想过,不把皇位传给宏儿。甚至盘算着,有朝一日废了他,重新复位。可是他心里也承认:宏儿是个好孩子。

这孩子重感情。

作为父亲,他并没有太关心照顾过他,也没有为他付出过多少,但是宏儿尊敬他,且爱他。孩子的感情是最真挚的。

“生老病死,都是人生常有,没什么可害怕的。”拓拔泓一字一句,面色平静地说:“你现在已经是皇帝了,有太后辅佐你,就算朕有个万一,也不担心身后。”

他闭着眼睛,仿若自言自语:“你是朕的长子,朕自幼对你寄予厚望,天下,朕已经传与你。朕若活着,也好,朕若要去,你也不必太过伤心,没了朕,你也不会是孤家寡人。男儿郎,心当坚强一些,你虽没有母亲,但太后待你甚厚。朕要告诉你的是什么……你是帝王,帝王生来孤独,高处不胜寒,要珍惜身边人的感情,善待你的亲兄弟和非亲兄弟,他们都是你的臂膀和依靠,你不要排斥他们。兄弟之外,其他人,也应当珍惜,感情来之不易。此外防人之心不可无,再亲近的人,都有可能背叛你,要有心理准备。”

“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能闭目将就过去的事,就将就过去吧,朕从来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现在想想,觉得不好。有阳光的地方,就会有灰尘,有水的地方,就会有泥沙。不管是对别人,还是对自己,都不必太过苛责。朕的身体,怕没有来日,所以提前告诉你,你好自为之。朕现在说的话,你或许听不懂,听不懂也没关系,等你长大了,自然能懂,不必着急领会……”

宏儿低着头落泪,一声未答。

冯凭站在帘外,听着他这般谆谆嘱嘱,喁喁细语,不由听的入了神。

她是第一次听拓跋泓说这样的话。

不是那个固执倔强的少年,仿佛是个历尽沧桑的中年,被岁月磨平了棱角。她静静站着,本没打算动,不料帘子被脚带动,发出沙沙的摩擦声,殿内的拓跋宏转过头来,正哭的伤心,含泪望着她。

拓跋泓则仍然是静躺着没动。

她掀开帘子,轻轻走进去,向宏儿道:“你父亲身体不适,你别引他多说话了,先出去吧,晚些再过来请安。”

宏儿默默站起来,泪说:“那孩儿便先告退。”

冯凭等他出去了,这才将目光放到榻上。走上前坐在席上,她道:“皇上感觉怎么样了?”

拓拔泓低声道:“很不好。”

冯凭一只手抚着他脸,一只手握住他手:“皇上想要什么,只管告诉我,我替皇上去办。”

拓拔泓抬臂,轻抚着她手,道:“朕是不是快要死了。”

冯凭安慰道:“皇上别多想了,皇上会没事的。”

拓拔泓道:“你不用安慰我,我自己的身体,自己心理有数。我父亲当年也是这样的病,最后也是这样死了。”

冯凭默然无语。

拓拔泓道:“你说,朕怎么会跟他生一样的病,是不是父子遗传。”

她道:“兴许是吧。”

这三年,他们私底下的关系时好时坏。有的时候,她将他忘到一边,他也将她忘到一边,彼此像陌生人。有时候又为了一件事互相嘲讽,彼此厌恶,欲至对方于死地。有的时候……或许在某个寂寞的,无人能诉说的时刻,又会莫名来到一起,忽然心有所感,好像又没了仇,说起心里话,互相拥抱慰藉。这是寂寞所致,也是在假装和平,互相麻痹。

拓拔泓抚摸着她手,闻言,渐渐睁开了眼睛。他抬起头,直视她目光:“真的吗?”

她道:“真的。”

拓拔泓说:“有人说父皇当年是中毒而死,是被人谋害。你觉得他是生病死的,还是被人谋害?”

冯凭道:“过去了太久,我早已经忘了,那已经不重要了。”

拓拔泓叹道:“是啊,已经不重要了。”

她不说话。

拓拔泓注视着她的脸。真奇怪,她已经这般年纪了,脸颊仍然有点圆润的婴儿感,看起来柔软无害。眼睛则是三十岁人的眼睛,沉静无波,有着分明的距离感,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非常美妙地调和在她脸上。她还是美,在那乍见乍一相视间,激起他心底平静已久的波澜。

那一瞬间,他感觉非常舍不得。

他爱她,他恨她……爱的有多真恨的就有多深,若无这纠缠,活的也就没多少乐趣了。

她是他的孽。

他道:“你大概还在恨我。”

她道:“恨。”

他道:“打了一顿鞭子,还不够你出气的吗?”

她道:“恨完了,想到此生,剩下的无数个不眠之夜,恨又回来了。总是一阵一阵的。”

拓拔泓道:“对不起。”

她低头,看着他:“对不起?”

拓拔泓道:“朕此生最后悔的事,就是那天打了你。朕后来想,知道你当时说的是气话,朕当时也气坏了,管不住自己的手。其实第一个巴掌下去,朕就后悔了,心想:我们完了。我知道你会恨我,不会原谅我,越是害怕,越是要发疯,然后就真的疯了。我只是害怕你会离开我,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他叹道:“后来我后悔,可是也没脸同你道歉。你是必定不会谅解我的,我也不去热脸贴冷屁股了。我只想,要是那天没打你就好了。或者就算打了,没有打那么重,没有害你流产,甚至差点送命,兴许还能挽回。就算李益死了你生气,气一阵估计也就过了,咱们日日夜夜在一起,怎样的隔阂,也能渐渐淡忘。可惜我当时下了死手,没给自己留退路。那时心里想的是破釜沉舟。”

她道:“我知道。”

拓拔泓轻声道:“李益谋反的事,你确实不知情,我不该迁怒于你,这是我的错。我不该因为他,无端怀疑你。就算真怀疑你,就算你当时真背叛我,恩爱一场,看在你腹中孩子的份上,也该留点情面的。”

冯凭道:“人都有控制不住自己情绪的时候,我时常也会。这种事在所难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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