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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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士衡守孤城,正是南梁朝廷多方势力角逐结果,晏清源喜闻乐见,此刻瞑目想了半日,忽阴毒地笑了一笑。
待众人散尽,方施施然走出大帐,来到医官这里,见归菀胸前那支利箭早拔了,身上裹着的还是自己的鸦色披风,问医官道:
“几日能好?”
“幸好箭头偏了,否则这姑娘定失了性命,不过姑娘体弱,怕也得十天半个月能活动。”
晏清源见她面色是病态的嫣红,嘴唇却苍白得很,伸手一探额间,果是起了高热,皱眉看着医官:“她这个样子,岂不是凶险?”
医官忙上前探看,只得答道:“那也没办法,该用的药属下都给用上了,一来她受了重伤,二来又招风寒,扛不过去,也是……”
说着就见晏清源投来狠狠一道目光,心头一凛,赶紧换了话风:“属下会全力以赴救这姑娘……”
出来时医官不觉摇首,暗道怎就多了这么个烫手山芋,他随军多年,第一回救治女人哩!
煎药的罐子,正汩汩翻着水泡,帐内暖流融融犹似江南春日,晏清源坐到了榻头,轻轻点了点她柔软唇瓣,眉头挑起惯有的笑意:
“快点好起来,没有你,这十天半个月的,我会难熬得很。”
目光却仍旧在少女玲珑的曲线上睃巡个不住,再移到她又密又黑的长睫上,翘翘颤颤的,惹人怜爱,忽瞥见足下一点雪白,鞋袜不知何时掉了一只,晏清源一想到今日到底是被人看去不少,心头顿起无名业火,俯身过去,将这一点雪白握住把玩,爱不释手。
塌上传来嘤咛一声,晏清源松开她脚,凑上来见归菀半睁了眼,温柔笑问:“感觉好些了么?”归菀迷迷糊糊,头疼得几乎裂开,略微动一动,便挣得胸前白布上渗出点点血痕,晏清源忙按住她:
“老实点!”
“爹爹,什么时候能不打仗?我们回会稽……我不喜欢寿春……”归菀错认了他,只觉眼前人眉宇清俊,笑容可亲,昏头昏脑开始说起胡话来,晏清源抚着她秀发笑道:
“小菀儿,会稽你是回不去了,跟我回邺城,那里有漳河水,有铜雀台,还有我处理政务的东柏堂,你就住在那里可好?”
归菀依稀听见他应下来,忽冲他露出浅浅笑意,尽管虚弱,仍无碍美丽:“好……”晏清源一手滑过她腰肢,声音发腻:“你会喜欢东柏堂的。”
等命人寻来媛华,药也煎好,晏清源错身给她腾出位置,兀自出了营帐,负手而立,顿了一顿,去看望今日受伤的兵丁了。
听晏清源脚步声似远去了,媛华方略松口气,将归菀小心托起,一低头,那处殷红血迹触目惊心,她心头一酸,忍了片刻,方徐徐给归菀喂药。
今日攻城的事情,她千方百计欲套晏九云的话,不想他一问三不知,只道自己被晏清源赶回中军大帐,很是不耐。媛华见他心气不顺,怕是没能打上头阵,跟晏清源怄气,遂也由他闷闷不乐去了。
正等得心焦,忽得了归菀中箭的消息,她本还疑惑,见归菀衣衫不整地送来,登时猜出事情来龙去脉,又恨又痛,后来自又听闻了主薄卢静之事,已暗惊事情不妙,不过侍候半日,就被赶了出去,此刻复被招来,见归菀一张小脸烧得通红,时不时低喃几句,凑近了,却是什么也听不清,便用袖子按了按眼角,低声道:
“菀妹妹,你可莫要怪将军……他,他也是为了……”
余话不忍再说,再抬头,眼前一双战靴闪过,衣角翩然,知是晏清源回来了,心口犹似被人猛地攥紧,呼吸不来,简直要背过去。
“我知你聪明,不过,在我这里,你唯一要做的便是给我照料好陆归菀,我丑话说在前头,敢动歪心思,”晏清源上前托了托下颚,第一回认真打量媛华,也还算清秀,他旋即松了手,“我就让你做我军中营妓。”
开门见山,媛华看他眉眼含笑,犹带三分春意,明明一副风流自赏的世家公子好模样,一张口,吐出来的从来都是最可怕的话,尤其“陆归菀”三字,愣了片刻,丝毫不怀疑他绝对是言出必行的人物,口中涩极,却是温顺地应道:
“是,保国安民本是大丈夫的事,我两个个小女子,只求乱世能得一安身立命处,今日得大将军庇护,已是幸甚至哉,又怎敢再生异心?”
晏清源听得有趣,瞧了她片刻,笑了,问道:“很会顺风张帆,你父亲是礼部尚书,就教了你这?”
媛华顿时睁大了眼,才一瞬,很快应道:“倘国之将倾,本就是男人们的罪过,是他们没有治理好国家,也没有保卫好国家,守节的事情,怎么能这个时候轮到女子呢?大将军既知我父亲是礼部尚书,也当明白,所谓忠义之礼,并不是为女子所设,我们想要活命也并没有错。”
难怪晏九云从来斗不过她,晏清源一时也听得哑然,不得不承认,这番话,实在是有道理极了。
他忽狡猾一笑:“若是我杀了你们的父亲,你们还求我庇护,这在汉人的礼仪中,是怎么个说法?”
媛华果变了神色,极力维持着镇定:“听闻大将军的父亲也是汉人,高祖做过前朝的县令,后来天下大乱,不过未衣冠南渡,我也听闻大将军在北朝礼遇汉官,亦重贤士,若大将军得了天下,又怎能只在马背治天下?”
她陈词委婉,晏清源心如明镜,却也终听得朗声大笑:“我当晏九云捉了两个剪径小贼,原一个女诸葛,一个赛西施,这才是双姝丽人。”
掌心已几被抠烂,媛华正极力相忍,晏清源忽欺上身来,低声笑道:“不是欲求我庇护么?眼下正机会难得,你的菀妹妹受了伤,不如你来侍奉我?”
第12章 水龙吟(12)
到底只是未出阁的姑娘家,此刻再不见镇定,一张脸登时红了,听晏清源说的半真半假,媛华不禁后退两步,拒道:
“大将军倘真将我视作女诸葛,日后,日后愿在北朝讨一官半职,做个女官,我不比男人差。再者,我若生的国色天香,无须大将军开口,也自会觍颜荐席,供君一笑,可惜我姿色鄙陋,不敢污大将军的眼。”
晏清源本也只是探探她脾性,此刻听她这样说,心下一动,竟生出也无不可的念头,但见她一张口实在是伶俐,既有趣又无趣,摇头一笑,指着归菀:
“就交给你了。”
归菀昏睡了四五天,直到可以下榻自如行走,确是十天之后的事情了。
在这十天中,魏军不舍昼夜,对寿春城大肆攻击,最甚者,合围而上,一天进攻多达二十余次,即便如此,陆士衡也一如晏清源所料,奇招不断,总能破了魏军阵法,直到此刻,十多天苦战过后,寿春城中的守兵只剩不到一千人,仍拒不受降。
魏军死得起,寿春城的梁军果然死不起,晏清源得了探报后,不急不躁在大帐中踱起了步子,听一众人沸沸扬扬:
“末将有一攻城妙计,不若在弓箭手掩护下,背上土袋,堆到城墙脚下,再点精兵,顺着土石所砌坡路攻上城头……”
“冠军将军这是哪门子妙计,且不说寿春连日不雨,天干物燥,到时陆士衡再拿火做文章,往土堆里丢些杂草、松明一点就着,就说堆土这一件,猴年马月能堆出来?陆士衡能眼睁睁看着你在他墙根为所欲为?”
被说的人,立时面红耳赤,自觉颜面挂不住,反问道:
“那左将军有何妙计?”
“你们莫要吵了,听听大将军如何说。”魏平略觉聒噪,见晏清源一言不发,丢了个眼神给大家。
晏清源也还只是皱眉哼笑了一声,并不说话,直到外头飞进来一亲卫,高声报道:
“报!大将军,寿春城里已经开始杀战马!”
“好!”晏清源这方神采奕奕道了一句,看了看众将,“他们粮食消耗殆尽,现在能吃战马,接下来只怕什么都能吃,来人!”
一声令下,即刻有人应了声“是!”
“给我沿着寿春城,挖三道深壕,立起木栅!困也要困死他们!”晏清源目中闪着恶毒的光,“我就看什么都吃光了,陆士衡是不是要吃人?”
众人听得心头大震,左将军犹犹豫豫问道:
“他要是真吃了人,将来史册也不会记他这份守城的孤勇哇!”
一时间又议得沸沸扬扬,晏清源失笑道:“青史上吃人也不独他一家,他这个人忠烈太过了,宁肯拖着全城人陪葬,也不会降我们的,不过,他到底是文官出身……”剩下的话未出口,晏清源心疑道,他当真一点身后名也不要了?
寿春城内。
烛光映着陆士衡半花的胡须,他的目光依然坚定,身躯依然挺拔,众将也依然紧紧围在他的身边。
“没有外援的话,我等怕再也守不下去了。”陆士衡沉吟道,话音一落,便有悍将朱八站了出来,“将军!我愿带兵突围,请山阳援兵!”
“突围?如何突围?”卫将军文钦一下皱紧了眉头,“山阳要早有心来救早来救了,不过拥兵自重,说不定一直等着看魏军破了咱寿春城!”
山阳如今守将与皇长子私情颇厚,与陆士衡历来失和,众人都听得愀然,思及的却是建康朝廷,寿春守城几月,早有魏军围攻消息,可大江之南,愣是无动于衷,由着他们自生自灭似的,文钦之子文湘不禁小声嘟囔一句:
“江左醉生梦死,我等却在这舍生入死……”
陆士衡听得清清楚楚,却连眼风也不曾瞟过去一眼,只静静看着他们道:
“朝廷的事情,不该我们妄议,我们做好自己该做的,上无愧于天,下无愧于地,这就够了。”
文湘面上立刻涨涨地红了,嗫嚅道:“末将造次了。”
陆士衡摆了摆手,示意无事,向朱八看过去:“姑且一试,给你多少人?”
盘算着城中已是少得可怜的兵丁,朱八心一横:“三十够了!”陆士衡点了点头:“你去点三十精兵,我亲自送你!”
一时间屋内沉寂下来,颇有几分壮士一去不复还的意味,众人心知肚明,城墙下魏军陈兵过万,朱八怕是一出城门便是死,可眼下再无他法,众人心中浑然不是滋味,文钦忽道:
“战马也要吃光了,依我看,不如先假意诈降,再作图谋。”
“文将军难道是要做第二个卢静之啊?”有人苦笑,文钦却是较真的脾性,突然发怒:“你这是什么意思?我难道是那没骨头的文官?”
这一骂捎带了好几人,他面上作色,一通乱骂下来,诸将个个噤声,欲要打趣说些主帅也是文官出身一类圆场的话,也被文钦此刻简直要吃人的暴怒神情震的开不了口,众人皆知他秉性,这时再逆他,他抡起袖子打人也是做的出来,气氛陡然尴尬,唯把希望寄托在陆士衡身上。
没想到顾知卿却先开的口:“文将军,陆云之就是文官出身,到现在还挂着枢部尚书一职,某虽不才,却也自问身上没长错骨头,你这话欠考量了,卢静之的事情,到底是何内情,谁也不知。况且陆云之的女儿,我的女儿,都在晏清源手里,我们的骨头难道就跟着不在了?”
文钦听他当面称呼陆士衡表字,这是显摆私人关系来了,更是气结,却又一时寻不出反驳的话来,再者,两人放着亲生女儿不救,由着晏清源作践,也是有目共睹,既思及此,文钦眉头一阵黯然,只得作罢。
陆士衡皱了皱眉:“我知诸位此刻也是心急如焚,言辞上差个一句两句,也是人之常情,万不可这个时候起了内讧,让外人笑话,有机可乘。我想,这也不是诸位想看到的。”
众将心下折服,连连称是,待一一去了,只余朱八同陆士衡顾知卿三个,陆士衡方撇下方才节外生枝的事情不谈,只拍着朱八肩头,语重心长道:
“你追随我多年,如今,怕要连累你一家老小都得跟我困死寿春了,朱八,后不后悔?”
朱八闻言,眼中顿时一湿,泪花乱闪:“末将本生于乡野,卑贱之躯,能得将军青眼相待,此生无憾,倘能与将军共生死,朱八无恨!”
说罢抱拳行了一礼,掉头出屋。
他在屋内尚能勉强自持,此刻抬头,见几颗冷索索的星子闪烁不定,拥着西沉黯淡的月色,四下空寂,寿春城也似乎还是那个寿春城,泪却再也忍不住,滚滚而下,朱八一把擦去泪水,右掌紧紧握在剑柄上,回头又看一眼:我朱八绝不让将军失望!
屋内只剩两个故交,陆士衡已沉默下来,半日没再说一句话,顾知卿低低喊了句:“云之兄……”
陆士衡恍若未闻,他看着幽蓝火苗跳跃不止,蓦然间,光阴退去十载。菀儿五岁,媛华七岁,两人俱在会稽的府第中,小姊妹二人站在矮几上合力往绳索上晾大字;再后来,菀儿随自己渡江,镇守寿春,而发妻很快病逝,十岁的小姑娘哭得失语,一个人扶柩南归……
直到顾知卿携带家眷,来同他一道守城,送走两个孩子,而女儿就那样被绑于冷冽北风之中,凄凄苦苦地看着寿春城头,还有晏清源命信使送来的那一团衣物……他目中慢慢涌上热泪,思绪陡得被奔进来的卫兵打断:
“朱将军已点够三十人!”
“去送朱八。”陆士衡复归寻常,扭头看了一眼顾知卿,两人堪堪对上眼神,顾知卿心头一热,几是哽咽地应了声。
这个时候,要是有一坛老酒多好啊,顾知卿出来,看了看快要散尽的月光,忍不住想道,就着残月余辉,饮下热辣烧酒,好好清数清数他两人这半辈子的悲欢往事……日后怕,怕再也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呀!
蹄声震动,卷起无数浮尘败叶拂面呛鼻,一支骑兵,忽就从寿春城内风旋似地飞驰而出,困意昏昏的魏军揉了揉发饧的双眼,一时懵了,辨了半日,方失声大叫:
“梁军有人突围,快,包抄上去!”
“快呀!梁军突围,擒下来!”
一柄马槊立时被魏平拎在了手间,他纵身一跃,跨上马背,借着团团火把,几能看清对方马匹飞扬的鬃毛就眼睁睁地从跟前飞掠了过去,不由提气一喝:
“好小子!敢这个时候突围!给我上!”
一时间弓弩齐发,骏马长嘶,双方很快混战开来,消息往中军大帐送时,帐前亲卫见那罗延匆匆奔来,早一边一个给他撩开了帘子。
一脚刚踏进来,那罗延一搭眼,就瞧见了归菀,她换了身鹅黄衫子,照得人眼前都跟着一亮,俏盈盈立在晏清源身畔,两人离得极近,也不知晏清源正低声跟她说些什么,只能见她还是那副低头死不开口的模样。
“大将军……”那罗延住脚不前,试探喊了句,晏清源头也不抬,紧盯建康舆图:“说啊!”
那罗延心道这样当她的面谈论军情,真的合宜么?面上疑虑明显得很,晏清源瞥他一眼,再斜斜一扫归菀,仍笑道:
“说罢,陆姑娘一定也感兴趣。”
归菀登时攥得十根葱管关节处泛了白,长睫又是一颤,那罗延一面留心晏清源神色,一面小心翼翼道:
“陆士衡让朱八带三十精骑突围了……”
“然后呢?”晏清源薄薄的眼皮随即一撩,却是看向归菀说的,那罗延只觉心口压了千钧,勉强从唇间挤出结果来:
“也不知怎么了,这朱八犹有神助,竟杀出一条血路,最后带着十余人,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