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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板站在那里,喝完酒杯里的酒,又倒了一杯。
他一言不发,我也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当他为我倒第三杯酒的时候,我忽然说:“其实,那个时候也是一样……”
“?”他一边把酒杯放到我面前,一边有些疑惑地看了我一眼。
“一直以来我都不敢承担责任,所有的事情,都是这样——甚至包括想要结束自己生命的时候。”
“……”他放下酒瓶,好像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的样子。
“仔细想想,”我眯起眼睛,认真地说,“我第一次真的打算负起责任……就是决定跟他分手的时候。”
老板像是有点想翻白眼,但又觉得在这么微妙的时候这么做,实在有点不太好。所以他拼命地忍住了。
“你觉得我看上去像是会为情所困的人吗?”我忽然认真地问他。
他很认真地看着我,像是真的在思索,结果他说出来的话却让我很想揍人:“基本上我觉得……女人都会为情所困。”
好吧,我翻了个白眼,尽管我是真的想揍他,但我也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有点道理。
“那是个什么人?”从刚才开始一直保持沉默的他,忽然开始夺回主动权。
“是……”我顿了顿,喝了一口酒,才说,“是我以前的编辑……”
老板点点头,像是很了然的样子。接着,他说了一句让我差点把酒喷在他脸上的话:
“那家伙是不是已经结婚了?”
窗外的阳光透过玻璃窗照进来,照在我身上,中央空调虽然已经很老旧了但是整个店堂里还是暖洋洋的,然而我握着酒杯的手指却有些僵硬,甚至于,有些颤抖。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都没有说话。老板也没有。我一脸木然地看着他,他却是悠然自得地喝酒,好像并没有在等我的回答。
长久的沉默之后,我轻轻地吁了一口气,垂下眼睛,羞愧地点了点头:“对。”
“嗯……”他的语调是一种高高在上。好像在说:我早就猜到了。
我颓然地将酒杯里的酒一口喝完,那又苦又甜的味道几乎要将我击倒。然而我还是尽量让自己保持平静,把酒杯递到老板面前。
他看了酒杯一眼,没有动,自顾自地喝着酒。
我垂下脑袋,心情沮丧:“……我很差劲是吗?”
“……”
“我是个很差劲的女人,”这句话,是出自我的肺腑,“爱上了别人的老公,还有一度觉得很快乐……”
老板默默地将酒杯收到吧台下面的水槽,那意思,大约是不想让我再喝了。
然而我酒精冲脑,忽然有一种非常强烈的倾诉的欲望。这一年多以来,我经历了忐忑、不安、愧疚、无奈,也经历了极度的快乐与放纵,甚至是用一种激烈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痛苦。可是最后,这一切都归于消亡。
我做梦也想不到我会充当这样一个卑鄙的角色。可是当你内心深处萌生了一个种子,这个种子渐渐发芽、生长,最后,在某一个时刻,当欲望战胜了道德标准,它便破土而出。那种快乐很刺激,甚至还带着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可是当激情退却,剩下的,却是一种,如同被淘尽后的痛苦。
这种痛苦不仅是因为无法得到,同时更多的,还有无法原谅、无法理解自己。
“半年前,”我缓缓开口道,“我觉得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于是我强迫自己跟他分手,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一个字也写不出来了……后来曾有一段时间,我非常痛苦,甚至觉得已经到了无法忍受的地步,所以有一天,我差点就干出了蠢事……”
老板一言不发地把自己酒杯里的酒喝完,然后打开水槽的龙头,开始冲洗手中的两个酒杯。他的样子很专注,好像根本没在听我说什么。
一些片段从我脑海中闪过,我不由地缩了缩肩膀:“有时候我会想,我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放纵、不懂得克制、甚至伤害了别人也无所谓……古人说‘人之初,性本善’,我不知道,我想这句话可能是错的,人的本能会不会根本不是善良的,而是会为了自己的快乐、为了自己的利益,不惜一切代价?”
老板把洗干净的被子放在水槽边的木质托盘上,用干布擦了擦手,然后抬起头来看着我。从刚才开始,从我喋喋不休地数落自己开始就始终一言不发的他忽然抬起头看着我,说:
“真有你的。”
“?”我愣了一下,讷讷地看着他。
“就这么件破事你就能想到人的本性?”他抬了抬眉毛,“你别写什么爱情小说了,干脆去当哲学家算了。”
“……”我看着他,哑口无言。
“我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什么道德圣人,”他说得很干脆,没有一点犹豫,“你说人在痛苦面前是平等的——我觉得,人在欲望面前才是平等的。一块巧克力放在你面前,你没有吃它,可能不是因为你有足够的自制力,而是你还没有那么想吃它!当你真的想吃了,你自然会去吃的。”
我深吸了一口气,皱起眉头:“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什么?”他挑眉,“我想说的是,任何人都有可能会犯错,不要放纵自己是对的,但是也不要把自己想成一个圣人。”
“……”我吃惊地看着他,背脊不自觉地往后顶了一下。
“你搅进别人的婚姻里面是很混蛋,但是既然你自己觉得错了,你停下来了,你改正了——那就对啦,你朝着对的方向走,就头也不回地走下去,还回头看什么呢?不要总是去想自己有多痛苦,以前有多不对,这样只会让你陷在里面出不来。”
我皱起眉头,皱得很紧。
“你刚才问我,是不是觉得你很差劲?”他一脸坦然,“是,我是觉得你蛮差劲的。我认识你时间不长,但是我已经看出来你身上缺点一大堆:做事情犹豫不决、拖延症、盲目、不自信、不自律……”
“……”我张了张嘴,想要反驳,却发现自己的喉咙像被人掐住了似的,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但那又怎么样呢,”他继续说,“不要随随便便就肯定自己或否定自己好吗——你做过错事,可后来你醒悟了,你改正了,那就一切向前看啊。评价什么的,留到六十岁——或者干脆是你死了——的时候再作吧,没必要现在就把自己框死。”
我看着眼前这个男人,他的话这么直接、这么有力,让我无地自容却又……醍醐灌顶。
“……好吧,”我轻叹了一口气,“我会记住的。”
“不过,”老板看着我,眼里有一种很少见的,温柔的光芒,“就算你做过错事,我还是可以肯定,你是一个善良的人……”
“为什么?”我诧异。因为这一点,连我自己都不敢肯定。
“因为,”他笑笑地说,“你还是以‘对’或‘错’来判断你是不是该做一件事呀。”
星期六一大早,我就拎着行李箱从楼上的房间走下来。一楼的店堂又恢复了它原来该有的样子——空无一人。
我推开玻璃门,一股寒冷向我袭来,可是同时,温暖的阳光也将我整个包围。我抬起头,天空中的蓝是那种带着一点点深意的海蓝,空气中还有一股淡淡的腥味,仿佛时刻在提醒我,这是一座海边小城。
街道两旁的积雪尚未全部融化,如今餐馆门口的雪地上停着一辆银色的小型面包车,车子发动着,但是发动机的声音很轻。
有人从后面走过来,接过我手中的箱子,打开面包车的后备箱门,把箱子放了进去。
刺眼的阳光下,我眯起眼睛,诧异地发现老板今天竟然没有穿那套看上去既老气又有些旧了的棉布制服,而是穿着一身时髦的滑雪服。
“?”他合上后备箱门,看到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于是对我摊了摊手,表示疑惑。
我摇摇头:“你不用专门送我,我可以自己坐出租车。”
他也摇头:“没事,我今天正好要去滑雪,顺路送你去车站。”
我分辨不出他话里的真假,不过我不想再跟他争辩下去,便大方地绕过他,走到另一边,打开车门坐了进去。
才坐定一秒钟,我又钻了出来,一脸尴尬地换到另一边——日本的副驾驶座是在左边!
老板一脸嘲笑地看着我,摇了摇头,终于锁上店门,然后上车缓缓往火车站驶去。我抬手看了看手表,开往新千岁机场的快速列车将于九点三十四分发车,而现在只有八点半……我有的是时间。
车子沿着运河向前驶去,圣诞和新年就要到了,到处都是各种节日装饰,气氛非常好。
“啊,”我忽然想到什么似地说,“我本来想好要看运河冰灯的!结果都没看到呢……”
老板侧过头来看着我,皱了皱眉头:“冰灯?”
我点头:“就是那种运河两边都是盖满了白雪的冰灯啊。”
他还是一副不太明白我在说什么的样子,我灵机一动,从背包里掏出一张明信片,指着上面说:“呐,就是这个!”
他瞥了一眼,然后释然地笑了笑:“啊,雪明之路。”
“雪明之路?”
他点头:“取自于伊藤整的诗集。但是你现在是看不到的,每年二月下旬才会举办。到时候运河两边,还有对面的仓库,都会用雪堆成一个个雪灯,然后在里面点上蜡烛——啊,对啦,就是你这张明信片上的样子。”
我垂下眼睛看着手中的明信片,不由地心生向往。
老板继续开着车,往前驶去,没过多久,就看到了不远处的海港,和停靠在海港两侧的巨型货轮。车子在路口停下,等待红灯的时候,他忽然看着前方,说:
“要不然……你二月再来啊,我带你去看雪明之路。”
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自己听错了——这总是一副阴阳怪气面孔,又很毒舌的老板,竟然会对我发出邀请?
就在我发愣的时候,绿灯亮了,他一个油门,左拐驶上了上坡路。这是一条宽阔的坡道,我们的背后就是小樽港,而我们的前方不远处,在坡道的顶端,便是小樽车站。当那巨型的“小樽”二字离我越来越近的时候,我才意识到,我就要离开了。
老板把车停在车站门前的驻车区域,他下车从后备箱里把我的行李箱搬下来,拉起手柄,然后交到我手上。
“我不送你进去了,”他说这话的时候,像是有点尴尬,“这里不能停太久。”
“啊,不用,”我连忙说,“你送我来,我已经很感谢了。”
他像是有点不好意思,轻咳了一下,低声道:“没事,应该的。”
“哦,对了……”我忽然把手上的明信片递给他。
他愕然地接过来,看了看我,大概以为是我给他的礼物,于是说:“谢谢。”
我有些哭笑不得:“是请你帮我拿去寄,我昨天在路口的礼品店买的,但是忘记拿去邮局寄了,所以只有拜托你帮我寄。”
他抬了抬眉毛,像是拿我没办法。
“那……”我说,“我走了。”
“嗯。”他点点头,有些不自然。
我看着他,发现一瞬间,他仿佛不再是那个阴阳怪气又毒舌的男人,而是一个……腼腆的高中男生——就像是《情书》里的藤井树!
“再见。”我说。
“再见。”他说。
“要记得帮我寄啊。”我叮嘱道。
“知道了……”他已经有点不耐烦。
我转身要往车站里面走,然而我又忽然转回身,鼓起勇气:“喂!”
“?”他的眼睛好像比他的嘴更能说话。
“你是谁?”我看着他的眼睛,“你是那个故事里的谁?”
他楞了一秒,然后笑起来:“这很重要吗?”
我看着他嘴角的微笑,终于也笑起来。然后,我在心底叹了口气,对他轻轻地摇了摇头。
☆、28.十(上)
列车在黑暗中前进着,驶出了城市中心之后,除了铁道两旁的路灯之外,其他地方都是一片漆黑。
在这列晚间十点从札幌驶向小樽的火车车厢内,大多数乘客都默默地闭目养神,或是塞着耳机听音乐。车厢内非常安静,只听到火车车轮与铁轨摩擦发出的有节奏的声音。蒋谣坐在这节车厢的最后一排,她看着窗外,试图看清楚周围的一切,可是她唯一看到的,却只是倒映在车窗上的,自己的脸孔。
耳机里正在放着一首歌,演唱者的声音带有如旧唱机一般的磁性,蒋谣被它的旋律迷住了,直到它快要结束,她才忽然意识到,原来她听的是这首歌——
你是否爱过
你爱他多过他爱你的人你还记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