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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到走廊边上的一辆平车上躺着一个五十多岁的妇女,身子下边垫着隔尿垫,挂着尿袋,上身显然是赤裸的,就盖了一张薄薄的床单,胸口上粘贴着电极,细长的电线从单子下面延伸出来,以至于那张薄薄的床单都不能很好地蔽体。
萧晨想起自己的一个朋友说,人只要进了医院就完全丧失了最基本的人格和尊严。这话从某种角度来讲的确是让人无可辩驳,他记得实习时转科室,转到妇产科时简直被吓住:产科专家每天上午得看数百个病人,人多拥挤医院又缺乏有效地管理,很多产妇生怕自己听不清叫号错过,于是都拥在医生的办公室里,几乎每一个产妇躺在床上做指检的时候身边都会围一堆人伸头够脑地看……
萧晨一开始还帮着医生往外赶人,后来发现根本就是杯水车薪。当时的产科主任叹息着对萧晨说,要是医院管理层能把“读各种文件”的精力和积极性拿出一半来强化管理,把“文件”落实成实效,这种情况就完全不会发生。
看看现在的急诊楼,早就该重新翻修扩建了,可是门诊大楼和住院部都已经翻修建成两年了,急诊楼依然是这副“难民营”的样子。萧晨苦笑着伸手帮那位妇女把单子拉严实,也是,上级下来检查从来都是只去门诊和住院部的,急诊……除了急症病人谁来啊。
萧晨走了两步,停下来把一扇窗子关严,窗外的雨点已经飘飞了进来,一个老人拦住了他。
“开着吧,空气太差了。”
萧晨顿了一下,又把窗户推开了。
再往前走两步,萧晨又被一个急怒交加的母亲拦住了,他只能歉意地解释,留观室实在是没有床位了,她的女儿只能躺在走廊上打完那三瓶点滴。
孙婧在分诊台看着萧晨站在那里耐心地给那位妈妈解释,那专注的样子就跟前些日子他和那个男人说话时一样。只是那天,萧大夫的神色里除了专注还有喜悦,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高兴,跟他平时与病人说话时的微笑完全不同。那天的笑容直达眼底,眼角眉梢都能看出这人兴奋的心情。
那人……以前也来过医院找萧大夫,说是萧大夫的“朋友”,什么样的朋友呢,能让萧大夫高兴成那样?
孙婧杵着腮帮子走神,之前自己私下里也抱怨,萧大夫这“不近女色”的样子,不是眼界太高就是……孙婧机灵灵哆嗦了一下,大力地摇摇脑袋把那个念头甩开,她觉得那个想法简直太荒谬了,萧大夫这么好的人,怎么可能?
孙婧搓搓自己的脸,打起精神来低头核对病人的注射条,刚看了没两行,急诊电话就尖锐地响了起来。孙婧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墙上的钟,早晨六点。
六点,这个时间段最容易发生的紧急事故就是车祸。
***
凌晨五、六点是车祸高发时段,这个时候是人视线转化的时候,从夜晚到天明,光线明暗的变化会对人的视线产生巨大影响。如果是在高速路上,雪后或者雨后路面湿滑,多车连环追尾的事故便会频发,而过快的车速往往会造成群死群伤的恶意交通事故。
孙婧拿起电话的一瞬间,窗外的雨忽然开始变小了,她无比清晰地听到对方说“02”。
02,大型交通事故的代号。
整个急诊部瞬间忙乱成一团,安海医院靠近环路,从发生事故的g7高速路上下来后走环路能直达安海医院,在正常情况下这里是收治伤员的首选。可是看看现在急诊部里拥挤的情况,孙婧飞速地向交通部门做了简要介绍,然后在第一时间通知了急诊大主任。
一时之间,刚刚还轻手轻脚的医护人员全都小跑起来,各种急救包和平车迅速在大厅集合;所有在宿舍的急诊大夫和护士被从梦中叫醒,冒着雨冲进来;已经下班回家的大夫连夜往医院赶,大外科、骨科、内科、所有科室的主任和不值班的医生全都被尖锐的电话铃唤醒,整个医院像一架骤然被发动的机器,在极短的时间内快速运转起来了。
孙婧带着护士开始清场,把一些病情不重的病人暂时转移到门诊或者住院部,尽力空出抢救室、缝合室和icu,开始通知血库大量备血,麻醉师全员到岗,所有手术室做好准备,ct、b超所有机器开启待命……
每个人都明白,会送到安海医院来的,一定是危重病人,一分一秒都耽误不得的。
萧晨接到的通知是随车出现场,他很快地准备好所需要的急救包,最后一次检查了所需要的物品,在雨中登上了120。
环路已经开始交通管制,空出来一条车道专供救护车通行。这个城市的早高峰开始得很早,有些市民已经通过交通广播得知了事故的发生,开始自动地并线,空出足够的车道来抢救生命。
萧晨坐在飞驰的车里,来急诊不到一年,这是他第一次面对大型车祸,也是第一次出现场,他有点儿紧张。车窗玻璃上有一层水珠,在迷蒙之间只能看到救护车顶灯闪烁,刺得眼睛直痛。他深深吸口气,握住拳头,觉得双手有点儿发抖。
车祸发生在距离安海市收费站50公里处,很多人连夜赶路就是为了能早一点儿到家,可是最后这50公里他们再也走不到了。
萧晨一下车就被眼前的景象吓住了,一连串的车,不,那已经不是车了,那是一连串的破钢烂铁凌乱地堆放在一起,有的摞起一层多楼高,只有几个倾倒的巨大轮胎昭示着那堆废铁曾经是一辆大型货车。在大货车下面,有一团红色的东西,挤在两个轮胎中间,萧晨怎么也不敢相信,一辆小客车居然会被挤得像一个纸团一样卡在两个货车车轮中间。大雨冲刷过后的地面上有大片大片的淡红色,那是冲也冲不干净的血迹,在一片血迹中间,偶尔会有一块红色的东西,萧晨的专业知识告诉他,那是人体的脏器……
雨几乎已经停了,萧晨只能听到回荡在这个修罗地狱上空的痛苦呻吟和求救声,从四面八方传来,从每一堆废铁底下传来,从被挤压得找不到车头、车厢的钢板中传来。
“检伤分拣!”萧晨闭一下眼睛,再度睁开时刚刚的恐惧被一扫而空,他的目光又能凝定在一起了,他高高举起手来,大喊“一组跟我,分拣!”
几名医护人员迅速跑到他跟前围城一个小小的圈,萧晨指着那堆残骸斩截地下命令:“两人一组,从东往西,横向,开始!”
人群迅速散开,在现场的显然不止一个医院的急救人员,但是大家非常有默契地按照一定方向交错着横向检查现场。交警和消防战士用液压钳剪开一块块钢板,把一团团挤压在一起的铁钢拉开,从那里面寻找幸存者。每一团钢铁都曾经是一辆小车,在这种情况下,找到的往往都是尸体,残破不全的,挤压变形的。萧晨赤红着眼睛,仔细检查每一个人,检查他们哪怕最细微的生命迹象,他用各种颜色的标签区别伤员的轻重和类别,以便交由专科医生进行进一步救治。
他俯下身子,大声地对着刚刚被从削掉一半的驾驶室里拖出来的小伙子呼唤,小伙子微微点点头,表示听到了萧晨的呼唤,他抬了抬手臂脸上露出痛苦的神情。他的左腿呈现一个奇异的角度扭曲着,显然已经骨折了,跟在萧晨身边的小护士拿出一个绿牌放在小伙子身边。
萧晨抓起牌子就扔了出去,大声吼道:“这伤放绿牌?哪个老师教你的!”
小护士被吓住了,本来就惨白的脸这会儿更是没了血色。
萧晨深深吸口气,伸手抹一把脸上的水珠,他也分不清那是汗珠还是雨珠。他冲小护士伸出手去:“黄牌,腿部骨折、颈椎受损,去拿个颈托来。”
小护士跌跌撞撞地跑走了,等折回来时眼睛都是红的。
萧晨把颈托固定好,抬起头对小护士说:“对不起,我……我有点儿着急了,这人至少应该是个黄牌,甚至红牌也不为过。”
小护士低了低头:“萧大夫,是我的错,我……我……我没见过这个,我……我有点儿害怕。”
萧晨叹口气,放眼望去,几米处一辆车的车头已经挤没了,前挡风玻璃完全碎了,一个人就挂在空了的前车窗窗框上,血顺着垂下的胳膊往下流,下面已经积了小小的一滩,消防战士正在努力破拆,但其实萧晨明白,那个人……已经死了。
生命就是这么脆弱。
“走!”萧晨拉一把小护士,正要抬脚,放在口袋里的手机尖锐地响起来。
萧晨掏出手机看看,来电显示是乔鑫,萧晨顺手就挂断了电话。他没有时间接电话,躺在前边的那个人还活着,还能看到他微微曲动的手指,萧晨必须在第一时间确定他的状况,判断他应该送往哪个急救点。
手机铃继续响着,萧晨索性不去管它,不管有什么事儿他都顾不上。
再响,自动挂断;再响,自动挂断;再响,自动挂断……
“萧大夫,要不……你先接一下吧,万一有事儿呢?”
“没事。”萧晨正在用止血带缚那人的肩部,那里有个巨大的伤口,正汩汩地流着血。
“可是……一直在响。”
萧晨知道是什么事儿,乔鑫前天说起来菲菲这几天感觉不太好,医生也说有点儿危险,萧晨答应帮她联系一下妇产科的主任,让主任帮着检查一下看看。当时约好了早晨八点半在医院门口集合的,这会儿乔鑫找不到自己,可能正急得焦头烂额呢。
但是萧晨完全顾不了他。
这个伤员伤得很重,必须要在第一时间送到医院,萧晨叫来担架,把人送上了救护车。还没来得及转身,手机铃又响了。
萧晨喘口气,在白大褂上蹭蹭沾了血迹的手,从口袋里拿出手机:“小乔对不起,我在抢救……”
“你看到大哥了吗?”乔鑫在那边大吼道,声线抖得让萧晨几乎抓不住,那浓重的鼻音让萧晨的心瞬间沉到了海底。
“萧大夫,你在g7上吗,你看到大哥了吗?”
☆、第四十二章
整个世界的嘈杂全都消失了,只剩下乔鑫在电话那头声嘶力竭地喊:“萧大夫,你在g7吗,你看到大哥了吗?”
“他……”萧晨觉得嗓子里被一团什么东西死死地堵住了,几乎连他的呼吸道一起堵住,每吸一口气都要用尽全身的气力。而那口气无论如何也到不了肺部,他活生生地把自己憋住了,胸腔痛得要命。
雨,似乎又大了些,萧晨看不清眼前的景物。
“萧大夫,快来!”远处有一个人大声地招呼着,一队消防士兵从身边跑过,其中一人不小心撞了萧晨一下,萧晨一个踉跄,骤然惊醒了过来。
“乔鑫!”萧晨大声地喊,力图压过周围嘈杂的人声和救护车的警笛声,“别慌!”
乔鑫被这一声震住了,萧晨的声音凌厉而沉稳,强悍竟然得让他下意识地住了嘴,挺直了腰。他喘口气、定定神说:“大哥在g7,他昨晚给我发短信说夜里不休息了,连夜走,他……想去接你下班。我刚听到广播里说g7出事了,我给大哥打电话,可关机了。”
“程子呢,他不是跟程子在一起吗?”
“程子的电话没人接……一定是出事儿了,否则程子不会不接电话的。”
“小乔!”萧晨冲远处的小护士做个手势,飞速地跟乔鑫说,“你带菲菲回去,或者先去内科找一个叫沈鹏的,让他带你们去找产科主任。司骁骐……我来找。”
“萧大夫……”乔鑫哽了一下,“那儿……情况怎么样?”
萧晨狠狠地闭了闭眼,把满眼的热辣酸痛眨回去,眼前是一长串严重损毁的车,周围或躺或坐着浑身是血的伤者。远处还平躺着一列,身上已经盖上了白色的单子。不知道还有多少人在那一团团废钢烂铁里,也不知道还有多少人能够再看到这个世界,听到亲人的呼唤。
更不知道……司骁骐在哪里。
“现场……很乱,我会去找他。你放心,”萧晨努力克制着自己颤抖的声音问道,“他开的车什么样,牌照是什么?”
乔鑫飞快地给萧晨描述了一下,然后几乎是哀求着说:“萧大夫,去找找大哥,求你了。”
“放心。”萧晨挂断电话,毫不犹豫地拔脚就跑,六十几辆车连环追尾,全路段也就是百十来米。总能找到的,萧晨想,已经找到那么多人了,总能再找到司骁骐的。只是,他刚跑出去几米就被一个人大力地拽住了,转头看过去时急救科的主任正瞪着他大喊:“萧晨,你去哪里!”
萧晨明白,这其实并不是一个问句。
“我……”
“回去!”主任指着另外一个方向,“你的人呢?抢完了吗!”
“我有朋友在那里,我要去找他!”萧晨指着前方大声地吼回去,目眦尽裂,眼睛里几乎滴下血来。
“那边不归你管!”主任死死地攥住萧晨的肩膀,“回去!”
“不行!”
“没什么行不行的,那边有人负责,会救出来的,萧晨,你的工作在这边!”
萧晨愤怒地喘着气,鼻孔大张,他被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击中,身为一个医生,竟然不能救助自己最在意的人,这不公平!
“萧晨,”主任严厉地指着另一边,“我知道你着急,但是你去了也没用,你知道他在哪里吗?你知道他的现状吗?救援需要专业人员,我们的工作只是抢救伤员。你的朋友自然有其他的医生去救,而你需要做的是去救那些人。”
萧晨顺着主任的手指看过去,跟他一组的小护士跪倒在一滩泥水里,凑近一个伤员的耳边大声说话。她身上的衣服全都被血和雨水浸透了,手臂上满是被损毁的钢板剐蹭出来的擦伤。就是这个小护士,刚刚被惨烈的车祸现场吓得直掉眼泪,可转眼间她就跪倒在一个严重骨折的伤员跟前,努力固定他那已经刺破肌肉露出断茬的半截腿骨……
萧晨咬咬牙,一把挣开主任的钳制,飞速地向远处跑去。
“萧晨!”主任几乎是狂怒地高喊一声,看着萧晨跑到一个消防战士跟前,抓着对方的肩头不住地说着什么。那战士的脸色越来越严肃,他往这边张望了一下,然后果断地点点头,拍拍萧晨的肩后向着前方飞奔过去,然后跟另外一队士兵比划着说了什么。而萧晨呆呆地看着那绿色身影一路向前跑去,每跑十几米就停下来跟一个战士说几句,直到那个身影再也看不到,才狠狠地搓搓脸,扭头往回跑。
主任的心被攥紧了,他觉得眼睛里热辣辣地有泪要流出来。萧晨接电话时他就站在不远处,虽然没有听得很清楚,但是他猜出来了,萧晨的亲朋一定就被埋在这堆钢铁残骸里生死未卜、下落不明。如果是自己,大概也会不顾一切地冲过去吧。
仁心仁术,没有“仁心”怎么会有“仁术”,对自己的至爱亲朋都能够置之不理,又怎配得上“仁心”一词?可是,人世间最难的就是选择:一个是就在眼前亟需救助的伤员,一个是不知身在何处的亲人,世上能有几个人在两者之间做出选择?
萧晨跑回来了,他跪倒在小护士身边,一起努力把那个伤员小心翼翼抬上担架。
主任想起一句话,总有人说医生看惯生死,也就无视生死了。可事实上不是那样的,就是因为看多少了生死,才能更深刻地体会出生命的价值和意义。对于医生而言,“生命“永远具有优先权,不管那条命是陌生人的还是亲人的。
萧晨拼命地掀开一块钢板,从底下拖出来一个不到十岁的小孩子,因为身形娇小,她被卡在前后座中间小小的缝隙里反而没有受到丝毫的损伤,驾驶座上的父亲已经停止了呼吸,副驾驶上的妈妈被死死地卡住动弹不得,腿部在大量出血,可她一直努力对孩子说话,让孩子不要怕,“马上就能出去了”。
萧晨把小孩子拖出来时,那个母亲说了一句“谢谢”后直接晕了过去。
两个消防战士拿着液压剪过来冲萧晨吼:“谁让你过来的,危险!快躲开!”
萧晨知道这样很危险,他应该做的是去查看那些已经被解救出来的伤员,而不是冒着被砸伤的危险蹲在一堆残骸旁边。但是他控制不住,因为那辆被挤压变形的车跟乔鑫描述得完全一样,他看不到车牌但是能看到一个男子扑倒在方向盘上,他奔过去的时候心里全是冰碴子,冷硬尖锐,刺得他痛不可当。
司骁骐!你他妈的到底在哪里!萧晨看着自己颤抖不已的手,忍不住要放声大吼。
叮铃铃铃,萧晨的手机忽然震动起来,铃声把他吓了一跳,他手忙脚乱地去翻口袋,把手机拿出来时心跳都快停止了。
一个陌生的号码。
萧晨丝毫没有犹豫直接按下了接听键,在按下的一瞬间,仿佛有什么感应一样他大喊了一声:“司骁骐!”
“萧晨。”
萧晨脚下一软,一下子就跌坐下去,坐在满地的泥水里,坐在散落了碎玻璃和铁片的地上。
“萧晨,萧晨,萧晨,”司骁骐不停声地喊,“你听到我说话了吗?”
“你个混蛋!”萧晨一个字、一个字地从牙缝里往外蹦,“司骁骐你个混蛋。”
“是是是,”司骁骐一叠声地说,“萧晨,我混蛋。你先别急,你听我说,我没事,真的没事儿。你……在哪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