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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过三巡,沈君佑才开始与他攀谈起来。
“你想要在隆和记辞号?”
阿胜微微一愣,也不做隐瞒,点了点头。
“我听人说你从十二岁就在隆和记当学徒,今年你十八岁。”沈君佑道。
阿胜不知道他打听自己这些事做什么,只好又点了点头。
“为何想要辞号?”沈君佑接着问。
阿胜思索了一会儿,才说道:“我记得我刚来隆和记那会儿,大掌柜的就教了我一句话,叫做‘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自来做伙计的出了师总不能去抢师傅的饭碗,所以早晚都是要走的。”
沈君佑听他这么说,便笑道:“我请你来我的铺子做掌柜,如何?”
阿胜有些惊讶,他显然没有预料到沈君佑会这么说。对任何人来讲,眼前的情形都是极为诱人的,阿胜也不例外。可即便如此,阿胜还是拒绝了。
“沈东家,我之所以把荣寿放火的事情告诉你,不是为了卖主求荣,我只是看不惯东家为了利益而不讲道义,破坏商界的秩序。我虽然没念过多少书,但是我就是觉得大家做生意可以竞争,但绝不是你吃掉我,我再吃掉你这样不择手段。即便有一天隆和记真的把你们沈记打败了,往后其他的商家也不敢再和这样阴险歹毒的商家做买卖,自然这生意也就没得做了。所以我这样做并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我自己的东家。就是我辞了号,可我还是从隆和记走出来的人,忘恩负义的事情我可做不来。”
沈君佑听完沉默了半响,他再次看向阿胜的目光里多了一份欣赏和执着,他笑着举起酒盅喝了个干净。
在撂下酒盅的那一刻,沈君佑突然纵声大笑了起来,慨叹道:“多少人做了一辈子的买卖,尚且都不如一个跑街伙计悟的透彻!阿胜啊阿胜,隆和记若是失去了你,一定会是靳广禄最大的错误。”
阿胜这时候已经没了刚才说那一番话时的昂首挺胸,有些摸不着头脑地摇了摇头,拿起筷子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天不遂人愿。
十月的尾巴里,一场不曾预料的大雨无声而至,附近几个地势低的小村县里大批庄稼地都因为这场大雨而被淹了。
遭逢不幸的还有隆和记在南郊的仓库,里面正巧存放着隆和记为做霸盘而从各处购买来的总共四十八万两银子的丝线。
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大抵就是这么个情形了。
时间没有不透风的墙,很快,事情就在京城里传开了,和隆和记做买卖的不少老商家都闻风上门找靳广禄讨要货款。
“东家,外面……”看门的小厮跌跌撞撞地跑进来。
靳广禄“啪”的一声拿起茶碗砸在地上,“不是说了我不见,叫大掌柜和二掌柜出去应付!”
靳广禄裹着厚厚的棉被坐在床上,黑亮的头发一夜之间竟白了一半,凌乱地散在背后,两鬓斑白,双目深陷,哪里还有他往日的奕奕神采。
一旁太师椅上坐着的靳夫人被他这么一吓,嘤嘤哭了起来。
“哭,哭什么哭,老爷我还没死呢!都给我滚出去,站在这给老子添堵!走!”靳广禄一边喊,一边拿着枕头、茶壶往外赶人。
吴大掌柜这时候也从外面跑进来,见了屋里的情形愣了愣,不过很快就恢复了过来。
他“腾“地一声跪在地上,喜极而泣地对靳广禄道:“东家,沈家派人来了,说是想要出二十万两银子买下咱们库里剩下的三分之二的丝,同咱们握手言和。”
二十万两银子,搁在以前,对靳广禄来说算不上什么,可现在却成了一棵救命的稻草,他惊讶地半张着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半响,才颤抖着道:“你,你说的可是真的?”
吴大掌柜两眼含泪地点了点头,“沈记得关二掌柜就在外面等着呢。”
“快,快快请进来。”靳广禄急切地下了地,吩咐一边哭泣的靳夫人赶紧为自己梳头、更衣。
关恒见到靳广禄的时候着实吓了一大跳,他笑着给靳广禄见了个礼,开门见山道:“我们东家听闻靳东家遭逢天灾,故而特使小人前来为靳东家排忧解难,沈记原意出二十万两银子买下贵号库里剩余的三分之二湖丝,不知靳东家意下如何?”
靳广禄皱着眉头,心里尤还有些怀疑。
关恒见他不说话并没有不悦,反而笑着道:“靳东家的心思小人自然明白,隆和记和沈记虽然在此前有过许多不快,您心存疑窦那是在正常不过。可有些话我们东家叫我一定要说给靳东家听。”
靳广禄闻言道:“关二掌柜请说,鄙人洗耳恭听。”
“在我们山西晋商之间,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叫做‘和气生财’。只有讲道义、讲诚信,别人才敢放心大胆地和你做生意,才敢把钱放在你这而不用提心吊胆。隆和记和沈记说起来不过都是京城商圈的一份子,没了任何一家,都会再有别人顶上来。据闻隆和记自靳英公创建以来已有百年历史,靳东家混迹京城商圈数十年,可莫要做了那鹬蚌相争,反叫渔翁得利的事情啊。”
靳广禄听了心头猛然一颤。
正如关恒所言,他从十八岁接下家业以来,什么尔虞我诈的诡计没有见过,此前是当局者迷,这会儿听了关恒的话,再联想到隆和记近来遭遇的种种意外、变故,心里顿时明白了过来。
“沈东家为人豁达,此番能够不计前嫌,危难之时救我隆和记于水火,深明大义,鄙人虚长数岁,亦自愧不如啊!关二掌柜此行既是来与我隆和记握手言和,不知可有什么条件?”
“靳东家言重了。我们东家说了这些丝本就是我们以诡诈之计迫使隆和记买下的,此举就当是沈记向您赔罪了。”关恒说完了顿了顿,迟疑着道:“若靳东家非要讲条件嘛,我们东家倒也提了两个。”
靳广禄一听,眉头扬了一下,道:“哦?请讲请讲。”
“这其一是希望隆和记同沈记日后可以互帮互助,福祸同享,并立誓永不再做霸盘生意。至于其二嘛,说出来不怕沈东家笑话,我们夫人有一回来贵号买布,碰巧瞧中了贵号铺子里的一个小伙计,便想给身边的陪嫁丫鬟做个媒,可毕竟不是在自家铺子里……”关恒说了一半,有些尴尬地停住了嘴。
靳广禄一听便明白了,笑着问道:“不知道沈夫人瞧上的是哪个?”
“听说是个跑街的小伙计,小名叫阿胜。”
这人靳广禄倒是知道,只是对此人并无甚好感,心中还纳闷这沈夫人怎么竟瞧中了他,不过他只是这样想却并没有说,当天中午就同吴大掌柜说了此事,把阿胜打发到沈记去了。
☆、第142章 吴府寿宴
转眼就到了吴府太夫人八十九岁的寿辰,那一日,吴府当真是千里逢迎,高朋满座。
京城里大小官员家里的女眷没有不到场庆贺的。
吴太夫人穿着件玫瑰紫二色金的对襟缂丝褙子,满头银发用一只金丝镶和田玉的压发梳的整整齐齐,一双凤眼神采奕奕,由吴夫人和严宓扶着从花厅出来。
八人座的黑漆嵌螺钿的圆桌上布好了茶盅、碟、箸等瓷器,每桌一个随侍的丫鬟肃然立在一旁。
太夫人那桌上的君上银针,媳妇子们的桌上上的庐山云雾。
两米高戏台子上正咿咿呀呀地唱着戏,众女眷坐在底下,都等着一睹百芳阁名小生白鸿波的风采。
“诶,来了来了,白鸿波来了!”不知哪个喊了一声,众女眷的目光登时齐聚戏台。
不一会儿便见一个身姿挺拔,丰神俊朗的青年男子迈着大步走了出来,这出戏名叫《荆钗记》,那白鸿波扮演的是儒雅俊逸的温州世子王十朋。
不知怎么着,璧容就想起来在朔州老家时听的那出《还魂记》来,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再没心思去听这戏文里唱的什么。
“沈夫人平日里爱不爱看戏?”同桌的一位姓许的夫人笑着与璧容攀谈起来,“京城还是这两年才兴起了弋阳腔,去年贵妇娘娘生辰时,皇上钦点了白鸿波进宫唱戏。现在整个京城都追着白鸿波的戏看,可听说这白鸿波人娇贵的很,好久才唱一次,所以每每都是场场爆满,一座难求呢。”
“就是就是!说起来还是吴家的面子大,听说上回吏部孙大人家的老太太过寿辰也请了白鸿波去唱戏,可白鸿波却说自己有病在身,愣是没去。”说话的夫人姓冒,严宓方才给她介绍过,她丈夫任光禄寺少卿,正是大爷沈君照的顶头上司。
许夫人笑着回道:“吴太夫人可是太祖钦赐的二品夫人,就说这次寿辰吧,贵妇娘娘一早就叫人送了寿礼来。”
台上正唱着热闹,吴家大儿媳妇从外面进来,走到吴太夫人身边,笑着道:“老太太,大公主府的云碧姑娘来了。”
嬉闹的环境立即静了下来。
吴太夫人两眼含笑,忙道:“快请进来。”说着,便起身往外去迎,众女眷见状也都纷纷站起来,再没人敢去瞧台上的白鸿波。
不一会儿便见吴家大儿媳妇领着一位三十岁上下的女子过来,那女子身穿着湖蓝色十样锦的妆花褙子,身段玲珑,面目白皙,保养得极好,可头上却梳着未婚女子的发饰。
璧容还在猜测此人的身份,只听得吴太夫人笑着道:“劳得云碧姑娘跑一趟,真叫老身过意不去。快快看茶。”
那叫云碧的女子谦道:“老夫人说的哪里话,公主听闻您的寿辰,早在七日前就命人去杭州备了寿礼,还望和您的心意。”
盒子里是一尊白玉观音,一看就是出自名家手笔,边边角角雕刻的圆润光滑,众女眷纷纷昂首侧目去瞧。
抬眼间,壁容瞧见了云碧本人,好巧不巧,云碧也瞧见了璧容,两人四目相对,眸中皆是惊讶。
这不是他们来京路上在凤阳小庙里遇见的那个抱着孩子来求奶水的女人吗?怎么竟是大公主府的人,看吴太夫人对她的态度,还是个身份不低的人。
璧容皱着眉头琢磨起来。
吴太夫人对这礼物甚是喜欢,“难为大公主还记得老身,还得要云碧姑娘回去替我谢谢大公主的心意。”说完含笑收下,拉过云碧的手坐到了自己的旁边。
“大公主近日身体可好?听说前阵子感染了风寒,如今可都好利落了。”吴太夫人问。
云碧点点头,“老夫人放心,已经大好了。”
喝了一杯茶,云碧便起身向吴太夫人告辞了。
吴太夫人也没有过多挽留,便叫吴家的大儿媳妇亲自送了出去。
起身时,云碧不由得往璧容坐的那桌看了一眼,那目光里藏着说不出的味道来。
待她走了,璧容才问向身旁的冒夫人,“不知道那位云碧姑娘是大公主府的什么人?”
冒夫人知晓她来京不久,对京城的事情知之甚少,便解释道:“是大公主身边的贴身侍女,从八岁就跟在大公主身边,到现在还是未嫁之身。”
许夫人也跟着附和道:“大长公主对云碧姑娘甚是宠爱,衣食住行半点不输给旁人家里的小姐。”
永安大公主此人,璧容也是略知一二的,是圣上与已逝文皇后的嫡长女,从小备受宠爱,太祖皇帝在位时,以郡主的身份下嫁给开国元老袁洪之子,如今的广平侯袁容。
从吴府出来,璧容说去铺子里看看,夏堇因为阿胜的事和璧容堵气,独自一个人回了府。
“我觉得这个人还不错,跟你家关恒是一路上的人,待会你可要帮我好好相相。”璧容对秋桐道。
秋桐这会儿是真相信了夏堇的话,觉得璧容越来越有深闺妇人的模样了,掩嘴笑着点点头。
关恒出去谈生意了,只有三掌柜一人在柜台上啪啪地拨着算盘,另有两个小伙计在接待顾客,四下里哪也没有阿胜的影子。
“哟,夫人来了,关二娘子。”三掌柜瞅见她们立马撂下了算盘走过来。
因为关恒是二掌柜,大伙儿平时便玩笑地叫他关二爷。
“二爷和二掌柜的出去办事了,还没回来呢,要不您去里头等会?”三掌柜道。
“怎么没看见新来的伙计阿胜,是和二爷一块出去了吗?”璧容问。
三掌柜一听见这名字便不由得皱了皱眉,他如何也猜不透二爷怎么会花二十万两银子买了这么头犟驴回来。
三掌柜往后歪了下脖子,对璧容道:“在后院呢,您自己去看看吧。”
璧容带着狐疑和秋桐一起去了后院。
几只黄嫩嫩的小鸡在太阳底下慢悠悠地溜达着,这原是上个月带着如意上街时买的,后来乳娘说小鸡身上有不干净的东西,容易沾到了孩子身上,沈君佑便把这几只小鸡赶到了铺子里来。
小鸡的队伍后面跟这个穿灰衣麻裤的男子,半弯着腰,手拿了个装着小米的瓷碗,嘴里“咕咕咕咕”地喊着。
小鸡们一看见地上的小米一窝蜂般地跑过来抢食吃,那喂鸡的男子见了便哈哈笑了起来。
“你小时候养没养过鸡?”璧容突然出声问他。
“养过,一公一母,孵了好几窝的小鸡。”阿胜低着头回道。
“我小时候也养过两只母鸡,可惜都是下蛋用的。”璧容有些惋惜地道,“这几只小鸡本来是我女儿的,可是乳娘说不干净,才放到了这里来。”
阿胜闻声抬起头,在璧容脸上盯了半响,突然道:“我记得您,您以前来隆和记买过一匹桃红色彻幅富贵花开的锦缎,是我卖给您的。”
璧容挑着眉头甚是吃惊,她那次去隆和记还是刚来京城的时候,而那之后便再没有去过,这一晃都快要一年的功夫了。
“您是沈府的人?”阿胜问,在璧容身上扫了扫,迟疑着道:“不会这么巧是沈东家的夫人吧。”
这下秋桐也惊讶了,笑着赞叹道:“没看出来你眼神还挺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