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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栈小二轻车熟路地带着几坛烈酒上到二楼,敲了敲房门后推门而入,小心地避开地上那些已经喝光了的空坛子,把酒放在桌上,说:“客官,您要的酒送来了,保证都是绝佳的陈年好酒。”
“知道了。”
眼里带着些许醉意的宿戈摆手,将结算的银钱放在桌上,小二收下后。识趣地夹着送酒的托盘离开。
住在隔壁的冬忍看到客栈小二下楼,隔壁又传来浓郁的酒味,眉头拧在一处,忧愁地低语:“他这样消沉不是个办法,怨灵肆虐,不仅是南城,其余三城也都乱成了一锅粥,既然已经集齐四城令牌,我们该尽早去中心岛,免得错过时候。”
“毕竟是他和孔时清一起去,孔时清出了事而他没有,他心里因此郁郁寡欢,我们开解不了。”时留说。
冬忍想到宿戈是在自责自己没能保护好孔时清,有种不知该怎么宽慰的感觉,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心里期许他能够尽快振作起来,不然这样下去只会误事。
宿戈连喝了十几坛酒,心里的郁结却越来越深。他本来以为那次北城斗场坠入幻境被惠茗带出后,过往的阴影不复存在,可是他闭上眼,往事再度涌来,一会儿好像看见了母亲和孔时清带笑的容颜,一会儿又好像看见了他们死去的惨烈模样,他明明立过报仇的誓言,内心深处却似乎存着畏惧,畏惧于自己当下的弱小,畏惧于这种无能为力的场面再发生,更畏惧于那种让人望而生畏的力量,以至于想要借用烈酒短暂逃避。
他心里知道自己应该振作起来,知道枯坐此处喝酒只是虚度光阴,却好像就是缺少一股再起的力气,自己也不清楚要怎么找到这股气,对前路的迷茫依然没有完全扫清,植根于心底最深处。
半梦半醒之时,桌上刚打开的酒坛被他不小心扫到了地上,酒坛没碎,半坛酒却洒了出去。他俯下身捡起,起来时发现房间里悄无声息地多了一个人,立刻稳住身形去拿剑,那人回过头,宿戈看着她的脸瞬间清醒了一些,拿剑的动作停住,不可置信地呢喃出来者的姓名:“惠茗……”
“是我。”
凤姒来到这里时用护心鳞变回了最开始惠茗的模样,从镂空木窗里透出的光模糊了身影,令她整个人看起来有些虚幻,仿佛随时会消失,“宿戈,好久不见。”
其实认真算起来惠茗离开的时间,是在他们一行人抵达西城前,至今并不太久,只是这段时间他们各自身上发生的事情太多太曲折,甫一重逢,都不自觉地产生了一种恍如隔世之感。
宿戈的喜悦从压抑到爆发只用了一瞬,他的脑中暂时抛去了理智克制,疾步上前将人抱住,手臂透过衣裳感知到体温,确认这并不是自己的幻觉。
他的动作仿佛溺水者在渴求有人向自己伸手,惠茗迟疑了一下。
感受到她的犹豫,宿戈不想被推开,将头埋了下去,抱得更紧。
凤姒的手上沾了孔时清的血,但是惠茗的手上没有,所以最终,惠茗还是伸出手回应了这个拥抱。
“对不起。”惠茗在他耳畔低语。
宿戈并不明白这三个字从她嘴里说出来时真正表达的意思,只是摇了摇头,“没有对不起,能再见到你,你没事,对我来说就已经很好了。”
惠茗合上眼无声叹息,忽然感觉到脖颈处传来瞬间的温热感,有些不可置信地将人推开,看向宿戈因醉意而泛红的脸,发现那里滑过两滴泪,而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流泪了。
酸涩的心情一下子堵在胸膛里,愧疚再次翻涌起来,惠茗抬起手覆上他的脸,想把那里的眼泪擦去。宿戈亦伸出手,覆在惠茗的手之上,有些无措,“原来我是在流眼泪……让你看到我这么软弱的样子,你一定觉得失望了,抱歉。”
惠茗一下子想起了年少的宿戈,那个时候他的母亲死得那样的惨烈,他跪在血泊里一次一次想要还原母亲完整的尸身,无声而绝望地流下眼泪。正是那样的悲恸,让目睹的凤姒动了恻隐之心,用神力将尸身还原,让他的母亲能够以原本美好的模样入土为安。
“眼泪并不是软弱。”惠茗说。
“可是我现在流泪,不过是因为我没能阻止一切发生,痛恨自己的无能罢了。”
惠茗再一次说了对不起,这三个字所代表的含义与刚才那三个字不一样,即便惠茗后悔自己那一剑导致了孔时清的死亡,可是如果再回到当时,她依然会坚定不移地将剑挥出,结果不会有任何改变。
宿戈不理解她为什么总说这三个字,摇了摇头。
“原本我打算在南城跟你们汇合,但是出了点事,延误了时间,所以现在才来。你现在心中郁结,此结不解,长此以往消沉下去,于自己无益,所以你不妨把症结之处告诉我,或许我能为你解开困惑。”
宿戈沉默了片刻,将事情说出。
惠茗作为亲历者,自然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却还是沉默地听着他的倾诉,最终问了一个问题:“你恨那个人吗?”
宿戈双手紧握,眼前再度浮现那震天撼地的一剑,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恨。”
“既然你在当时已经发誓要报仇雪恨,那些恨,就是你拿剑的理由。”
“我知道,但是……”宿戈摊手双手,垂眸看下去,“我好像在害怕,我不曾想过一剑会有那样浩瀚的力量,我做不到,且远远不及。”
一个人面对自己的敌人,如果敌人所拥有的力量是在自己触手可及之上,那么这样的敌人只会激发斗志。而如果敌人所拥有的力量是在自己遥不可及之上,那么这样的敌人只会消沉意志。
宿戈所迷茫畏惧的不外乎此。
这是惠茗从未遇到的问题,从第一次拿起剑至今,她从来没有因为此事迷茫过,眼下只能循循善诱:“或许你忘记了自己拿起剑的初心,你是否还记得自己第一次拿剑的场景?”
宿戈点头,回忆起来,“因我小时身体不怎么好,即便后面身体好转,舞刀弄枪也并非我的强项,那时家里因为我治病一事花费太多,不曾有闲钱请教习师傅,且我和母亲相依为命,没遇到过什么坏事,所以我根本不会拳脚功夫。后来,突然有刺客开始追杀我和母亲,几次将我们逼入了绝境,再不反抗,就只能死在他们刀下,所以我拿起了剑,杀死了一个刺客,那是我第一次杀人,逃离以后,做了噩梦。”
“那些刺客对于那时的你来说如何?你出手的时候是否想过自己会败?”
“很厉害,只是那个时候,由不得我去想胜败,因为无论怎样,我都要反抗。”
宿戈意识到什么,说完后沉默下来,半晌后露出一个自嘲的笑容,“我的确忘了,在什么都不会的时候,尚有勇气不顾一切地去反抗,现在会了那么多,反而畏首畏尾了。”
惠茗见他自己已经想明白,便没说话。
清醒以后,宿戈看着屋里的酒坛子,蓦地感到有些窘迫,正巧因为饮酒过量他觉得头疼,索性避开惠茗的视线,坐回桌边,趴在那里想要缓解头疼。
他的动作很突然,惠茗有些不解,也在桌边坐下,问:“你怎么了?”
“有些头疼。”
惠茗听后为他倒了杯茶,“喝点热茶,也许会好受一点。”
“谢谢。”
宿戈接过茶杯,把茶水一饮而尽,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怎样,他的确感觉头疼有所缓解,不过身体还是有些疲惫,很想立刻就闭上眼睛。
他撑着不让睡意侵入,这模样被惠茗看在眼里,后者想着自己抽空来蓬莱岛本就是担心孔时清之死会给宿戈蒙上阴影,如今阴影已散去,明日还有大事要做,她该离开了。
惠茗站了起来,说:“既然你已想明白,那么我该……”
“你要走?”宿戈询问。
直面着他的目光,惠茗点头,“是,我在南城的事情未尽。”
“可是你方才说……我以为你的事情已经了了。”宿戈有些失落的同时渐渐想到惠茗抛下自己正在做的事情来到客栈,一言一行皆透露出对自己的关心,再加上那个得到了回应的拥抱,在惠茗回望过来沉静的目光中,他迟疑着说出了猜测,“难道你是……为我而来的?”
惠茗既未肯定,也未否认。
宿戈心情激动难自抑,抓住她的手,眼睛里光华流转,“惠茗,我好欢喜。”
“你看起来很累,睡吧。”惠茗说。
话音落,宿戈闻到一阵清香,睡意汹涌来袭,他支撑不住,趴到了桌子上。
惠茗将自己的手抽回,把人扶到床上,又在床沿坐下。
即便是在梦中,宿戈的眉间依然皱着,似是魇住了,很不安。惠茗看了片刻,伸出右手覆上他紧闭的双眼,又往上移抚平眉间皱痕,低语道:“愿你安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