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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节度使大人带来的人么?”

冯驾忍不住掩面轻笑,自己被人误会是护卫或小厮,倒是头一遭。不过这姑娘家中是做生意的,看人先看衣着,倒是情有可原。

他盯着那件青袍开始仔细端详,难道这件衣裳就那么入不得人眼么?

看了半天,果然发现这件袍服的边角已然磨损不少,胸膛及下摆部分也开始有些脱色。

冯驾揉揉额头:如果被柳玥君看见,这件袍衫只怕是非得扔了不可……

大名鼎鼎的荣国夫人柳玥君,是元帝胞兄,康王爷的儿媳,也是冯驾的先夫人荣月郡主的嫂嫂。荣国夫人柳玥君的儿子李霁侠,作为康王爷一支的独苗,他便是冯驾口中的康王世子。

李霁侠是元帝正儿八经的侄儿,也是冯驾的姑侄,他身上流的是最高贵的皇族的血,却是由冯驾一手养大的。

只是这皇帝的侄儿,怎么却得由冯驾来养,却是有些原因了。

都说皇帝的权力至高无上,可是皇帝的权力也是靠一个个得力的权臣支持和巩固的。对元帝来说,冯驾便是这样权臣。

以元帝的实力,他并不足以获得他的帝位,他有实力更为强劲的兄长梁王距离皇位比他更为贴近。

康王爷一直是元帝需要力保的一支,他是元帝用以掣肘梁王的重要力量。可是康王在驻守安东府时,辽人作乱,康王李涣当仁不让披挂帅兵迎敌。无奈辽人善战,不及半月便席卷整个安东都护府,全靠朝廷后来派出冯驾的三十万大军增援,才终于平定了安东之乱。

战火纷飞中,辽人攻入了安东府,康王府损失惨重。遍体鳞伤的康王府一夜之间血脉尽断,还是冯驾浴血杀出一条血路,好容易在康王府一方残破不堪的地窖中救出了紧抱小世子李霁侠的柳玥君。

彼时冯驾北上保安东,他的发妻,康王的幺女容月郡主正值生产。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容月难产,在元帝眼皮子底下奋力挣扎两天两夜后,母子双亡。

康王爷李涣一夜之间失了儿子,再失女儿,巨大的哀痛加上剑伤沉重终于一病不起,被元帝接回京城照顾,这一躺便是十数年。诺大一康王府如今便只剩了小世子李霁侠,与他的母亲柳玥君。

元帝哀痛不已,康王不仅是他同母的兄长,亦是他的左膀右臂。为了康王一支最后的血脉,也为了他自己,在元帝郑重的安排下,冯驾接手了康王爷遗留下来的这最珍贵的一丝血脉。

这其实也是元帝最无奈的法子,女婿是半子,冯驾也算曾经是康王一支的人。康王倒了,元帝少了一条胳膊,他需要将冯驾这种权臣紧紧锁在他身边:

彼时他才即位,北边辽人打,南边有兄长梁王盘踞最富裕的江南三道,开始蠢蠢欲动。荣月薨逝,与冯驾失了姻亲的联系,便用亲情来缠住他,效果也是一样。

只是李姓是皇姓,冯驾可以三叩九拜跪地祈求自己入赘皇家,元帝却不敢让李霁侠真的改姓随了冯驾姓冯。

于是冯驾被元帝在他姑父的身份之外,又赐予了“仲父”的称号,为了彰显此事的重要性,元帝为此还举行了非常正式的类似民间拜义父的仪式。

就这样,康王一派总算走出了阴霾,冯驾,也终于多了一个姓李的小尾巴。

虽说政治因素向来都是皇帝调整皇室关系构成的最重要因素,但冯驾不在乎。他没有尽到女婿应尽的责任,欠康王太多,替康王照顾孙子是他的责任。

尽管李霁侠是别人家的儿子,但头顶着姑父兼“仲父”的称号,再加上冯驾胸怀对荣月郡主浓浓的歉意,连带对李霁侠也另眼相看了。冯驾真的将孤立无依的李霁侠随时随地带在身边,给他无微不至的关怀。普通人家对儿子付出了多少爱,冯驾对李霁侠的投入,丝毫不比亲生的父亲少。

康王世子李霁侠,去年刚及束发,是时候跟着冯驾学习处事议政了。按照元帝的想法,作为十道节度使之一的凉州节度使,必定是应当分给他的胞兄康王一派子弟掌控的。

李霁侠年幼,冯驾的忠心世人皆知,此次选择凉州节度使的人选时,元帝第一个想到的便是冯驾。不光是为了自己的江山稳固,为了日后李霁侠的发展着想,将凉州节度使这一重要职位恩赐与冯驾,也是理所应当的。

冯驾从未在凉州任过职,如今任此凉州节度使便手握重兵,毫无疑问当举家搬迁来凉州。冯驾的双亲去世得早,虽说冯驾光棍一个,并无旁的妻妾,但此次毕竟是搬家,各类辎重、人员都极其庞杂。加之皇帝催得急,冯驾自己便先行赴凉州上任,而康王世子李霁侠将于一月后赶赴凉州。

……

阳春三月,草长莺飞。

“三月上巳,秉兰草,拂不祥”,每年上巳节,上至天子,下至普通百姓,人们都会在这吉祥的日子里穿上新制的春装,邀约而出,到江河之滨嬉戏沐浴,至深山幽谷采摘兰草。佩戴发间或身上,周身异香,取除去整个冬天所积存的污秽尘垢之意。而在凉州,城外的凉州河,则是人们最爱的去处,卯时刚过,这凉水河畔早已人声鼎沸,笑语喧天。

垂发少女们身披彩帛,手提竹篮,采摘漫山遍野的各色兰草、三色堇、春鹃与樱草。绾发插笄的妇人们三五成群,漫步于杨柳堤岸,她们拿出自己织就的五彩绮罗悬挂于树梢枝干,再贴上吉祥的剪纸,祈福的络子。春意融融的蜿蜒河畔,犹如从天而降无数的七彩云朵,一派红飞翠舞,喜气洋洋。

也只有在这样特殊的节日里,深闺里的少女们才可以真正抛弃那禁锢自己多时的男女大妨,走出深闺重院,丢开帷帽,行走于山野花间,向心爱的情郎吐露芳心。

薛家姑娘们也参与到了凉水河畔姑娘们采摘兰草的行列,姑娘们玩得开心,满面春风。薛可蕊将薛可菁的鬓角插得花团锦簇,自己则用柳枝,搭配兰草做了一只草环戴在头上。大房的薛可兰盯着薛可蕊与薛可菁瞧了大半天,冲薛可蕊打趣:

“咱们薛府的明珠怎地突然转性,今日可是要做绿叶了?”

薛可蕊立在薛可菁身旁笑得没心没肺:“阿姊才是转性了,瞧!”

她一把扯起薛可菁的裙摆,“今日,把她的十二破花间裙都穿上了身,要说她不是凉水河畔成精的花魁,谁是?”

薛可菁的这条花间裙尤为靡丽奢华,用十二条异色锦帛相拼缝。拼缝处有金丝线勾道,缝缀珠玉做成的小片花钿,裙摆上亦有以金线绣出的华丽缠枝花做装饰。

薛可菁羞红了脸,口中嗔笑着一把拍掉薛可蕊的手,探手就要去拧薛可蕊的脸,“小妮子怎地学那登徒子模样,扯人家衣裙,没羞!”

莺歌燕语中,娇俏的少女们扭作了一团……

十二破花间裙可不是今日便得穿的么?薛可菁满面羞涩,心中的鼓槌却是敲得震天。她不想姐妹们揪住这靡媚的衣裙问个不停,她缠住了薛可蕊闹,眼角的余光却从未离开过杨柳堤外的那条官道。

听替薛平赶马的罗五说,今日薛二老爷薛恒也要来这凉州城外,只因冯驾要来——康王世子李霁侠,今日抵达凉州。

第七章 霁侠

当薛可蕊将提篮装满鲜花与兰草,准备就要回家时,她抬眼四顾,发现薛可菁不知何时竟不见了踪影。薛可兰告诉她,一盏茶的时间前,薛可菁的手被虫子咬了,她带着云岑回去马车上拿药膏了。

薛可蕊颔首,她询问薛可兰是否也想回家,因为薛可蕊认为兰草和花都已经采得差不多了,并且她们出来的时间也已经够久了,是时候回府了。

薛可兰摆手,她还没玩够,既然薛可蕊累了,她让薛可蕊先行回去,她可以等到薛可菁折返再与菁姐姐一同回府。

薛可兰迫不及待地推着薛可蕊便往杨柳堤带,她巴不得薛可蕊也赶紧走了,一会儿张家六郎就要来了,那个闻名河西的美男子,她还想送兰草与他呢……

薛可蕊的确有些乏了,这几日,府上的马术夫子不知从哪里学来了一套马步舞,据说是从京城传来的,当今天子发明的马术新玩法。薛可蕊一见便喜欢上了,天天缠着夫子学,这几日都可以算得上是“马不解鞍”了。薛可蕊颔首,也不再准备等薛可菁回来,她现在就想回家,回到自己的闺房,倒头好好睡一觉。

薛可蕊带着自己的贴身丫鬟怀香兀自往杨柳堤外走,她们一早来这凉水河时,马车便停在了杨柳堤外的一棵大樟树下。可是,当她立在那棵记忆过无数遍的大樟树下时,薛可蕊傻眼了——

马车怎的不见了?替而代之的是一排排披坚执锐的兵士。

怀香也一脸茫然,陈老五不好好等小姐,却把马车赶去了何处?

看出了姑娘们的疑惑,自近前走过来一名嘴角才钻出一层绒毛的年轻士兵。

“小姐是寻马车的吧?今日荣国夫人与康王世子进凉州城,经过此处,此官道须得设防,不允停车。小姐请自往西行,此前停这官道上的车,都被赶去了西边的栗子坡。”

薛可蕊了然,原来是节度使的家眷来凉州了,正好赶上上巳节,连这路上的车马都给清空了。真是早不来迟不来,偏偏赶上人多的时候来,害得大家过节都过不好。

薛可蕊实在有些累,如今还要继续走路去栗子坡,自然憋了一肚皮的火。但人家是官,她是民,虽然心中不爽利,却也不敢言,只好让怀香搀着自己避开了官道,绕进湖岸的小路,继续往西边走。

一路上有柳絮翻飞,带动满树五彩的绮罗,像春风吹开了千树繁花,又似烟火纷纷,乱落如雨。各式豪华的马车挤挤挨挨,散布满路芳香。凤箫声动,玉壶光转,笑语喧哗中有两骑疾驰而过——

一匹赤红大马喷着响鼻,踏着零落的步伐在人群中打着转。其背上跨骑一名少年,神仪明秀,朗目疏眉。他身穿玉色团领袍,织锦蝠云纹滚边,镶金嵌宝玉銙带,墨黑长靿靴,通身气派,却略有病态。

他勒紧缰绳,止住了马步,扭头急切地望向身后,眸中微闪。

“予二哥……”

其前方不远处,一名身穿绯色锦袍的少年闻声策马折返,“霁侠在寻什么?”

玉袍少年浅笑,“二哥可曾看见那个姑娘……”

“哪个姑娘?”绯袍少年极目看向眼前接踵擦肩的茫茫人流,一脸茫然。

“提着一篮花草,头上带个草圈……”

“草圈?”

绯袍少年快要笑出声来,“卖身的?”

在他印象里,人市上卖身的女人才会在头上插束稻草。

“嘁!二哥说笑……”

玉袍少年来不及再搭理他,兀自急切地催马便往来路走。

那姑娘有一双转盼多情的眼,如一汪明月陡然照入他的心房,他不知道自己想要做什么,只无意识地随着人流往前走。

身后一只遒劲的手拉住了他的胳膊,“霁侠,你如此四处乱跑,夫人本就不高兴了,如若你再耽误了进城的时间,让你义父枯等,当心你母亲拿板子抽你。”

玉袍少年不说话,兀自催马向前,他抬手想要推开绯袍少年阻拦的手,却没能走出多远。绯袍少年将他拽得紧紧的,一边往回拖,口中一边念:

“霁侠不是向来都说庸脂俗粉怎能入眼?如今太阳可是打西边出来了,在这穷乡僻壤竟然还能看见清水芙蓉了?”

玉袍少年急,无奈力气比不过别人,只好一脸焦灼的且行且退,一边继续转头往回找。

他想找那水红的袄,粉蓝的裙。她的云鬓低垂,松垮垮拢在兰草环间。娉娉婷婷,出尘脱俗,如神仙妃子。

姑娘们都打扮得花枝招展,笑语盈盈地随人群走过,空气中有香气飘洒。少年在人群中寻了千百回,猛然一眼,他看见在红飞翠舞的尽头,她正立在摇曳纷飞的落英间——

心头有韶光乍现,李霁侠粲然展颜。

姑娘,我一定会来娶你……

……

薛可菁老远便瞧见了自己的父亲,立在官道的对面,混杂在人群中,正一脸讨好的仰头冲他身侧一名魁梧的男人说话。

心中一阵激荡,她似乎能笃定那名身材魁梧的男人的身份。他肩宽背阔,猿臂蜂腰,周身充斥着的是满满的,经年沉淀后的遒劲的筋骨。他剑眉修目,英气逼人,站在人群的最前面,身后有威风凛凛的侍卫与兵士。

薛可菁一个示意,云岑明了,她低眉颔首冲值守在官道边缘的执戟兵士走去。

云岑来到卫兵的身后,她越过卫兵的肩冲官道对面的薛恒大喊:“二老爷!”

薛恒听见了云岑的呼唤,他转过头,看见立在卫兵空隙间的大女儿冲自己道着福。他有些惊愕,忙向身侧的男人告罪,并三两步穿过官道来到薛可菁身边。

“菁儿,寻来此处有何事?”

“爹,女儿被虫咬了,鼓起好大个包,却寻不见马车了……”薛可菁一脸委屈,说话间撩起袖口,露出手腕上老大一个红疙瘩。

薛恒低头见那红包,心疼得口里啧啧直吸气,“咳!我说你呀,准是钻去不该去的草笼子里了,来来来,爹爹车上有香茅油,随我过去,爹爹给你取来搽搽。”

说着,薛恒领着薛可菁便往人群背后走,好一番折腾,总算收拾妥帖了,待父女二人折返,只见官道中央一阵人马喧哗,原来是荣国夫人柳玥君的车驾到了。

薛恒一阵激动,急急便往人群中央挤,今日他是代表薛家前来迎接荣国夫人与李霁侠的,他还带了两驾车的礼品,可别在关键时刻给落下了。

薛恒常年经商行走江湖,讨人好颜色可是一把好手。他热情洋溢地准时出现在了冯驾身后不远不近的地方,就在冯驾将柳玥君自马车上迎下来,抬手指向身后那帮随行迎接柳玥君到来的,有头有脸的各色人物时,冯驾第一个便看见了薛恒那张见牙不见眼的笑脸。

“玥君,此乃薛府的薛二老爷,咱河西最大的正和堂药铺便是他开的,我藩镇军的马匹与草药也全靠薛老爷鼎力支持呢。”

冯驾立在柳玥君身侧,脸上挂着暖暖的笑,他的声音低沉又温和,他如常耐心又仔细地向柳玥君介绍着身后那乌泱泱的一大群人。

柳玥君很有名,不仅仅因为她是李霁侠的母亲,柳玥君自己的爹本身就是煊赫的柳国公爷。柳国公爷生了两个女儿,一个嫁给元帝做了皇后,剩下一个虽然比较惨,嫁入康王府成了寡妇,但也是地位高贵的,有诰命的荣国夫人。

冯驾被元帝指给了柳玥君的儿子做“仲父”,却没有被指给柳玥君做夫君。一来是因为柳玥君毕竟嫁过人,再是高贵的贵妇,元帝也不好直接指定让冯驾来接盘。二来,冯驾接手了李霁侠,柳玥君也是京城有名的美人,只要她有点脑子,也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

冯驾对李霁侠爱得深沉,柳玥君心知肚明。冯驾经年东奔西战,柳玥君也长期随侍儿子左右。虽然冯驾并未续弦,但柳玥君与冯驾的关系,在众人眼里,似乎早已板上钉钉了。

薛恒恰到好处地提点:荣国夫人自京城一路行来定然吃苦受累不少,凉州地处西北边陲,却是河西的鱼米之乡,蜜瓜与人参果是凉州的一绝。今日在下用车马拉了,随夫人一道送去府上,晚些时候夫人便可以尝尝咱河西的瓜果了,定然与中原是大有不同的。

柳玥君抬眼,果然看见薛恒身后不远处,两驾鎏金朱漆大马车。宽大的车身沉甸甸的,马儿轻轻走动间,而车身竟丝纹不动,显见得非一般果子的分量。

柳玥君笑得开怀,这薛家她也曾听闻过一二,河西的大部分买卖他薛家几乎都有涉猎,早已非一般豪商所能比。她笑眯眯地望着薛恒,口中说着感谢的话,并提醒薛恒,过几日节度使大人要在府上开宴请,薛老爷务必要将家眷带来,她也迫切希望能早日见到薛恒的夫人与儿女。

话音刚落,身边递过来一篮花草,有女子娇软的声音传来:

“民女薛可菁见过荣国夫人,今日乃上巳节,民女无甚好送,只采得这一篮子花草,送与郡主,聊表寸心,只盼夫人也能喜欢上凉州的山水与花木。”

柳玥君转头,对上一双含羞带怯的翦水双瞳。

“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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