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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莹月出了一回门, 回来心情本来是极好的, 薛珍儿根本没给她造成任何困扰, 这个大姑奶奶虽然对她很不客气, 但她觉得自己反正也不和她一个屋檐下过, 以后能不能见第二次面都很难说, 她自己的小姑子方慧又厉害又可爱, 一点也不烦人。
所以休息了小半日后,她就琢磨着开始做自己的大事了。
她没有书看了,书荒的日子不好熬, 所以——她打算自己写了!
她没有钱买书,可是现在她不缺纸笔呀,哪怕用完了, 方寒霄肯定会再补过来, 这是他的必需品。
怀揣着这个小心思,她严肃地铺开了纸笔, 把宣纸展得平平的, 选了最喜欢的碧玉管笔, 一边磨墨, 一边打起腹稿来。
这个腹稿不难打, 她只打算先写一篇小小游记,就写她昨天出门做客的事, 坐车看戏吃饭,每个程序都是明摆着的, 她连演貂蝉的旦角扮的衣裳首饰都还记得清清楚楚, 但磨墨好了,真准备下笔的时候,她卡住了。
就直接写“昨日出门”?太简单了。
至少铺垫个天气什么的——用什么词好呢?
风和日暄?这个词很好,但是是别人词里写着的,就算借用,第一句就跟人家重了不好吧。
那怎么写呢,春风日暖?也不对,现在天气虽然还不热,但实际来说不算春天了——那就夏风日暖?怪怪的。
第一句,她就琢磨了有小半个时辰,一心想开个好头,但是开不出来。
看别人的书真没有觉得这么难,洋洋洒洒几万字一气呵成,哪知道轮着自己,这么费劲。
石楠见她坐禅似的坐了许久,在旁劝了一句:“大奶奶,去院子里走一走罢,久坐身子要僵了。”
这么正襟危坐跟歪着看书不是一回事,是需要消耗体力的,她一说,莹月也觉得腰有点酸了,想了一下,放下笔站起来。她打算换换脑子,出去看一看风景,说不定好词就来了。
石楠跟她后面出去,她可不是白劝莹月的,她也有自己的话想说呢,一见把莹月劝动了,忙和玉簪使了个眼色,两个人一左一右地陪上莹月了。
“大奶奶,”玉簪先笑着开了口,“中午把大爷叫来一起用饭吧?大爷总是一个人在那边院里,怪孤单的。”
孤单?
莹月噗哧笑了,她觉得这两个字实在放不到方寒霄身上去。
玉簪见她这反应,无奈了:“大奶奶!”
“别生气嘛,我不是故意的。”莹月安抚她。
石楠性急,挨着莹月把话直接说了:“大奶奶,现在跟之前可不一样了,我们真得抓紧点,你看昨天那个什么大姑奶奶,大爷过来了,她那个眼神,跟长在大爷身上了一样,可不知羞!”
她说着,很有点气愤,跟薛珍儿已经占着了方寒霄多大便宜一样。
莹月道:“是吗?”
她没有注意看,方寒霄过来直接就牵她手了,她哪还留心得到别的。
石楠重重点头:“是!我后来找着他们家的丫头打听了,那个大姑奶奶应该是在家守寡的,她自己的男人死了,想另外找就另外找去,大爷已经是有家室的人了,哪是她想得着的,真是不要脸。”
玉簪昨日没跟到净房去,但在回来的马车上石楠就已经告诉过她了,当时怕莹月出门一趟疲倦,没有立刻来劝,但两人早已商量好了,歇一歇,找着了机会一定要好好跟莹月说一说,不能再由着她了。
已经成亲的的两个人,一个多月了,还各住各的,跟过家家似的,这怎么成呢,要是叫别的妖精们乘虚而入了,哭都哭不及。
她就在另一边也紧着劝:“大奶奶,我觉着大爷人真的挺好的,如今这日子,比我们从前在家里过得还自在些,是不是?”
吃着他的,用着他的,还跟他去看了非常好看的戏,这时候再要说方寒霄坏话,莹月自己也觉得说不出口了,犹豫着,点了头:“嗯。”
两个丫头见她松了口,都精神一振,石楠忙跟着道:“那大奶奶也热络些,别怕,大爷说不了话,他就是不高兴,顶多抬腿就走,不会骂人的——总不至于特地找张纸来写着骂罢,大奶奶这样的性子,不可能把他得罪到那么厉害。”
正在院里浇花的宜芳在旁听见了,甚是无语——真是什么主子养什么丫头,大奶奶从娘家带来的两个开头几句还说得像样,很快就歪了,什么叫“写着骂人”,这劝主子,哪是这么劝的!
她是六丫头之一,身上也是有任务的,把洒水的小壶一放,跟上来了,笑道:“大奶奶要请大爷过来用饭?吩咐我一声就是了,我正好闲着。”
说着直接就出院门去了,脚步飞快。
莹月叫都叫不及,傻了眼:“哎——”
玉簪石楠很高兴,她们是不会这么违背莹月意愿的,但是别人做了,那也不错嘛。
玉簪忍着笑,还假惺惺地说了一句:“这个宜芳,怎么这样急,都不听大奶奶的话,回来我要说说她。”
莹月不傻,怎会听不出来她的语气,鼓了鼓脸颊,很没威慑力地瞪她。
石楠就直接笑了出来,又劝莹月:“我们都是为大奶奶好,如今真该为以后打算打算了,总不成一辈子就这么混着过,你愿意,大爷可熬不住,要是往屋里收个把人,奶奶这样的脾性,斗得过谁?那是吃不完的亏。”
莹月沉默了,她虽然天真,但那么些书不是白读的,知道树欲静风不止的道理。方寒霄真纳了妾来,一个院里呆着,那不是她想独善其身就可以办到的,她不找人麻烦,别人要找她事,以徐大太太之威势,云姨娘偶尔还能给她添点麻烦呢。
不过她心里又想,方寒霄平时都不大理她,宜芳去叫,很大可能也叫不来,她倒也不用先就退缩起来。
便点点头:“我知道。”
两丫头见了,都很欢喜,再接再厉地教起她来,告诉她等方寒霄来了,她要怎么显得温柔贤淑一点,把方寒霄多留一刻是一刻,方老伯爷的病如今很有起色,不再需要方寒霄日夜随侍,所以留他也不会有孝道上的顾虑。
说实话,玉簪石楠在大方向上是对的,但说到这些细节,就暴露出在男女之事上的认知不足了——说白点,比莹月没强到哪儿去。
院里的其他丫头假装无意地靠近来,渐渐听不下去,忍不住接棒,给出专业指点,非常直白粗暴——先把方寒霄在床笫间拿下,房都没圆,紧着给他展示品德有什么用?
怎么拿下?非常简单,缠着他,别让他走啊。
“怎么缠?要是缠不住呢?”石楠很有好学精神地问。
丫头低笑:“这当然得看大奶奶的本事了。不过大奶奶是新妇,脸面薄,我出别的主意恐怕是为难着大奶奶。那就来最简单的一招,装病,心里闷,就想要大爷陪着。”
石楠一拍巴掌:“这招好!”
不费脑,易实行,比她想的那些可强多了。
莹月十分羞耻:“我不要!”
装病勾引男人?这六个字才在脑子里过一遍她已经要爆掉了。
“我要回房里了。”她宣布,转身往屋里走。
没有人阻拦她,但是她身后忽然传来丫头的请安声:“大爷来了。”
莹月一惊,转头看去。
方寒霄穿着一袭葱白长袍,腰系革带,正慢悠悠地迈着长腿走了进来。以他本身风采,再穿这个颜色的衣裳,入人眼帘直接就是四个字:玉树临风。
宜芳那丫头去叫他,眼神十分活络,不安分地转来转去,他心里有数这不是莹月使出来的人,不过,他还是来了。
原因?
不需要的,他也不想琢磨那么明白,他往自己的新房来,还需要理由不成——他总是不来才说不过去。
而他来都来了,莹月不能告诉他“我没请你”,只好闷闷地把这个“亏”咽了下去。
方寒霄比她自在,自顾就进了屋子。
石楠精神抖擞,道:“我去厨房,让吴嫂子多备两道菜!”
平江伯府主子们不多,一共只有两房头,大房还只剩了两口人,所以都是公用一个大厨房。
吴嫂子应该是方寒霄这边的人,新房这里的饭食从她手里过,从没受过什么留难,吴嫂子还十分用心,常常变着花样地给送来——直到现在玉簪石楠在府里熟悉点了,她两个比在徐府过得也松快不少,闲工夫多,会自己去拿,吴嫂子才不送了。
莹月在玉簪含笑催促下,磨蹭着往房里走。
丫头要不说缠着方寒霄那番话,她不会这样不自在,跟方寒霄聊过一回戏文——基本是她单方面地,她心态本来已经好些了,但才那么说过,方寒霄还随后进来了,她觉着以他当时的距离应该是听不见她们说了什么,但疑心易生暗鬼,她就忍不住想万一叫他听见只言片语的呢,他该怎么想她,多丢人呀!
所以进了房,她也不走近方寒霄,隔着他好一段距离,跟中间划了道楚河汉界似的。
方寒霄察觉到了,本来没留心她,因此反而觉出不对来了。
丫头说那些话的时候,他还没有进门,他没长顺风耳,并没听见什么,但莹月这个反应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昨天还那么吵他,连他闭上眼睛都不放过他,今天就翻脸不认人了。
小毛丫头,哪来这么些古怪。
方寒霄暂不管她,自己到桌前坐下,玉簪忙上前给他倒茶,又冲莹月使眼色。
莹月装作没看见,他坐下了,她就好找自己的位置了,走到书案前,拿起笔来继续打腹稿。
只是她先前一个人都没想出来,现在屋里有个那么强的存在感,又哪还静得下心去,想来想去,脑子里被糊住了一样,就是通透不了,找不着感觉。
方寒霄独自坐着,感觉倒还不错,她吵的时候很吵,安静的时候也很安静,要总那么跟他叽叽喳喳,那他受不了,便装样子也难装出来。
说不上来是什么情形的气氛中,石楠和另一个丫头抬着食盒回来了,莹月能若无其事跟他两处坐着,不能分两桌吃饭,只好过去了。
怎么说,这种不自在的感觉是会弥漫并进化开的,莹月意识到自己把气氛搞得奇怪了,正因为意识到了,又没个台阶可下,她把自己困住,只有更加不自在了。
巧的是那个教她装病的丫头还进来服侍,帮着摆饭,莹月见着她,心内就发虚,同时坚定地想——她才不装病,她干不出来!
为了跟方寒霄表白她非常健康,让他就算听见了什么也不至多想,她努力地吃着饭,还添了一碗。
她要求添饭的时候,方寒霄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莹月觉得自己的态度已经很明确,不自在感就消除了不少,跟他微笑了一下。
方寒霄收回了目光,漫不经心地想:真的能吃。
怪不得这么快把自己养圆润了。
正用着饭,屋外来了一个丫头,抱着一摞各色帖子信件,禀报:“周先生偶感不适,告了假,这是这两日累积下来给老太爷请安慰问的文书,老太爷说,请大爷帮着分一分,该写回信的写个回信,别人一片好意,别拖延了寒了人的心。”
她说着,眼尖地瞥见窗下的书案,过去一放,脚不点地地飞快走了。
方寒霄:……
方老伯爷这是知道他来了新房,才有意这么干,把他拖在这里久一些。
对方老伯爷的话,他不愿意听的往往就直接不回应,但他心里有个度,并不事事都跟方老伯爷拧着来,十回里违他八回,总也得答应两回。
用过了饭,他就踱到书案前坐下,墨都是莹月现成磨好了一砚池,他拆了信件,提笔便挨封回起来。
他忙着,莹月正好不打扰他,新房是一明两暗,共三间屋,她就轻手轻脚地走到另一边做暖阁及半个库房的小间里,打算歇一会。
她有点不太舒服——吃多了。
方徐两家生活水平不同,方家在饭食上要好得多,且也没人克扣她的,莹月比在徐家确实饭量见长,但再长,两碗饭仍然超出了她的正常所用,盛都盛来了,又不好剩下,她勉强塞下去,就有点撑着了。
这感觉不好过,她躺到炕上,想睡一会都睡不着,只觉胸腹间都好似被什么噎着,她要了茶喝,想把冲下去。
玉簪起初不知道,依言给她倒了两遍茶,莹月喝了——她更撑了。
她脸都皱了,玉簪慌了:“怎么了?可是吃着不新鲜的东西了?”
莹月苦巴着脸:“……我撑着了。”
要是饭食不新鲜,她这会儿该上吐下泻了,没别的反应,只是噎,那就是单纯撑着了。
玉簪听了,想笑又笑不出来:“大奶奶今日用得多,我以为是想了半日文章,耗神耗的才这样,早知我就拦着了。”
“我躺一会,应该就好了。”
莹月虽然难受,但觉得不是什么大问题,就忍着闭上眼睛。
她在徐家时都是这样的,一些小毛病徐大太太不会给请大夫,都靠自己挨过去。
玉簪石楠两个也习惯了这样,便只是有点担心地守着她。
只是吃撑了这事吧,论病不算病,可也是真的难受,怎么躺都不自在,平躺觉着气短,侧躺压着更噎,莹月不觉就哼哼唧唧起来。
她能挨,可没坚强到一声不吭,连痛都不叫地挨着呀。
石楠坐不住了:“我找大爷说去,就是不请大夫,给寻两颗消食的丸药也好。”
莹月忙伸手拉她:“别去。”
石楠不解:“为什么?”
她觉得可以要来的,这点小事,方寒霄不会不帮。
莹月说不出来,只是哼唧道:“别去嘛。”
玉簪渐渐回过味来了,一处长大的人,终究是有些灵犀,她低声道:“好,不去,以后我再也不逼姑娘了。”
她复了旧日称呼,石楠愣了愣,忽然也反应过来了——这是怎么说的,装病弄成真病,什么事没办成,白吃了一番苦头!
她立刻也后悔极了:“姑娘真不喜欢他,讨厌他,我知道了,我不该总唠叨姑娘,我以后不说了,那起人再出什么装病的馊主意,姑娘也别理她们。”
莹月叹气道:“也不是——我没讨厌他。”
她就是不愿意像她们说的那样做而已。
石楠没口子应着:“好,好,不讨厌他,反正姑娘爱怎样就怎样吧,可别再像这回似的干傻事了。”
唉,她们家姑娘就是人软心善,不愿意也不忍心对人疾言厉色,可不就为难着自己了。
莹月又哼唧起来,她难受呀,哼出来还能好过点。
方寒霄站在小间的帘外——他本来真是不知道的,但是莹月嘤嘤个没完,小间里跟藏了只小猫似的,隔着堂屋都若有若无地传过来,他定不下心,不得不搁了笔,走了过来。
然后他串起来发生了什么了。
为了不勾引他,于是把自己吃撑了——
方寒霄无语,走出门去。
他习武之人,脚步本来轻飘,两个丫头全神贯注在莹月身上,都没意识到他在帘外站过一刻,直到过一会后他回来,把两颗红红的还散发着果香的丸子往莹月枕边一放,两丫头方目瞪口呆。
方寒霄出去了。
玉簪小心翼翼地拿起一颗丸子闻了闻:“像山楂味。”
山楂是消食的,这是什么丸子,答案很明确了。
莹月脸一下红了,就是说——方寒霄起码是知道她吃撑这事了。
帘子又一掀,方寒霄重新回来,把一张纸展到她眼前给她看了看:先吃一颗,半个时辰后效用不显,再吃另一颗。
莹月简直没脸见他,自暴自弃地把纸捂到脸上,藏着点了点头。
方寒霄:……
他才写的字,墨迹还没干。
他不管莹月的保护,硬是扳开了她的手,把坏了一点的纸张拿回来,先看一眼糊掉的纸,再看她的脸。
莹月没反应过来,顶着墨迹点点,只跟他对视一眼,就忙把脸撇过去,还想藏起来。
方寒霄捏着她的下巴,食指在她脸颊上用点力蹭了一下,然后把染黑的指尖竖到她眼前给她看。
莹月下巴被控制,想躲也躲不掉,两个眼珠被迫盯在他指尖上,渐渐靠近,快盯成了对眼——
然后,她反应过来了!
她没有最蠢,只有更蠢!
莹月快羞哭了,这个人怎么这样,他就不能君子一点,当做看不到么。
方寒霄不君子,他欣赏似的,逮着莹月的脸又看了两眼,才终于发慈悲放过了她。
脸都丢完了,莹月也不躲了,自暴自弃地摊在炕上。
方寒霄看够了她的笑话,终于脚步轻快地出去了,玉簪石楠两个也没想到会生出这个变故,都想笑,又觉得对不住莹月,努力憋着,去倒了茶来,扶着莹月让她把山楂消食丸吃了。又打水来给她洗脸。
丸药还是很管用的,一炷香后,莹月终于觉得舒服些了。
她很盼着方寒霄赶紧走,但这一个下午,方寒霄占了她的位置,慢悠悠地替方老伯爷写着回信,就是不动弹,中间还来看了她一回,关心她好点了没——如果俊脸写满调侃也算关心的话。
直到黄昏,他才抱着满满的书信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