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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榭蕴咬紧下唇,心如同被千万只蚂蚁争相啃噬。泛红的指甲深深嵌进柔弱的掌心中,肩胛抖动如筛糠。

滂沱雨势渐次减小,缓缓形成一道幽深幕帘。庭院内的树影飒飒晃动,隐隐凸现潇王府不远处的连绵山峦。

素手轻推开紫檀木窗棂,一股深秋寒意冷冷袭来。单薄纱裙裹挟下的娇躯,仿若风吹就倒。

她仰眸,浩渺的天穹深处,烟笼寒水月笼沙:“我曾暗自发誓,此生与你,至死不再相见。可每当我尝试着忘掉与你有过的一切,宝宝便会毫无征兆出现在我的梦里......”

对她说:“母亲,孩儿从未怪过您和父亲。”

长躯罩落纤体,眉宇紧蹙,喷洒而出的气息扯痛了他的四肢百骸。薄唇上下蠕动,喉头却髣髴塞满了蒺藜,吐不出半个字。

梁榭蕴默然垂眸,无声解开大掌的禁锢,未着鞋袜的玉足朝前迈了数步。

啪嗒啪嗒啪嗒----

雨珠斜打落凝玉素手,仿若寒冰般彻骨冻人。

她凝眸,声线低似呢喃:“别绪如丝睡不成,那堪孤枕梦边城。因听紫塞三更雨,却忆红楼半夜灯。书郑重,恨分明,天将愁味酿多情。起来呵手封题处,偏到鸳鸯两字冰。”

最后一‘冰’字落,齐擒龙黯然垂眸,竟陡然生出了一种不知如何是好之感。

若非为了他,她本可以继续享受瀛洲小公主至高无上的宠荣,无忧无虑,平安顺遂。而后,再寻个家世富裕背景清贵的驸马,风光大嫁。

思及此处,齐擒龙牙根紧咬,神色沉冷,心如刀割。

“蕴儿的身体,已然经不起折腾。”

今日武场比试,梁榭潇一句话,顿时将他打入了万丈深渊。他曾狂狷自诩,不论她有多恨他,最后定会原谅她。

可原来,他们之间还存在一道如此长的鸿沟需要跨越。曾经的自信满满,到这一刻,皆被一一碾碎成齑粉,如雁过无痕,踪迹全无。

细雨渐停,薄纱仍笼罩在院落周围,空气中泛着泥土的气息。

梁榭蕴缓缓收回湿漉漉的手掌,烛光映落清湛的双眸,意有所指道:“这是我最后一次任性......”

某人棕眸阴翳,心愈发沉重起来。

两国联姻一事尚未尘埃落定,她确有机会反悔。

身后的榆木疙瘩仍无声响,梁榭蕴按捺不住弯唇一笑,似娇似嗔:“手伸无觅处,牵下又何妨?”

心脏跳动,一下、两下、三下......

领会其中深意的齐擒龙当即旋过女子的纤躯,红唇染笑的弧度感染了他的棕眸。喉头滚动数下,语无伦次地再三确认:“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傻瓜。”

梁榭蕴踮起脚尖,以实际行动表明自己的决心。柔软的红唇偏凉,沾染他舌尖的温度。未消片刻,灼热的呼吸萦绕二人的鼻尖。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历经人世情,珍惜眼前人。

纤纤素手攀上他的后颈,烛光柔和,低润的声线极具女子的妩媚:“擒龙,你说宝宝是否还在等我们?”

棕眸深邃如海,他俯身向下,一把咬住她莹白如玉的耳垂,长臂一挥,敞开的窗棂在纤躯后缓缓阖上。

“会的,一定会的。”

薄唇沿着光洁的额头徐徐向下,视若珍宝般亲吻---眉黛、睫羽、鼻尖、脸颊、唇瓣......

素手细细描摹男子宽肩的肌理,莹白娇躯如置身滚烫灼热的吊炉中,双颊渐次染满红晕,清眸朦胧:“我想要两个孩子......”

“好。”

低喑沉哑声落地,交缠的衣衫渐次滑落,大掌摩挲丝滑如绸般的纤躯。

万世千秋,比不上你眉间笑靥。

梁榭蕴如远山般的蛾眉弯了弯,眼角在迷蒙晃动中缓缓淌下晶莹的泪水。

烛光渐次低暗,映照仿若天塌地陷的薄纱床帷。

事毕,她依偎在他怀中,睡意朦胧之时,耳边拂过某人如誓词般的承诺:“忘川湖中偶相识,数日相伴误终身。相逢颍上竟不识,千里觅尔不悔日。蓬莱月下相交融,此情依依顾惜之。谁言遭逢起一经,五年似星长如天。蜀地隔情遥相见,万千愁肠泪凝眸。一朝得解千重误,互许终身......情相依!”

字句铿锵,情义甚笃。

颍上王宫,椒房殿

天边一片灰蒙,冷风清寒萧瑟。沾染了一夜树梢的水珠,随同落叶哗哗溅洒于地。沿着廊阶向上,殿宇内清暗。卷香氤氲袅袅,薄雾浮动如同白鹤。

倩碧色云锦妆花缎轻柔摆动,髣髴百花丛间盛绽的花蕊。顿落片刻,当即与繁密绒花地毯亲密接触:“女儿向母后请罪。”

视线正前方,衣着素淡的齐羲和不紧不慢拨弄手中的紫檀木佛珠,端跪于佛龛前,默念《佛经》,面色虔诚。

梁榭蕴清眸垂落,脊背挺直如青竹,亦抿唇未语。母后未发话,她未敢起身。

约莫一炷香后,垂立一旁的容彩倾身提醒道:“娘娘,时辰已到。”

边说边细心搀扶起静跪于蒲团上的齐羲和。

齐羲和神色无波,慢条斯理将佛珠带回手腕:“起来吧。”

“谢母后。”

酥麻酸胀感从膝盖处隐隐贯穿双腿,髣髴误擦了有毒的草药。梁榭蕴小心翼翼起身,纤若娇躯仍有些踉跄。

齐羲和掀起深色凤眼,低沉的声线辨不清情绪:“错在了何处?”

“第一,女儿重返颍上,不该瞒着您;第二,女儿不该联合三位王兄,算计于您;第三......”

“为何不继续?”齐羲和神色淡漠,“昨日敢在哀家的寿诞上闹得如此沸沸扬扬,今日反而如此胆怯?”

梁榭蕴抿了抿下唇,径直坦言相告道:“第三点,女儿自认并无错处。”

“哦?”

梁榭蕴凝眸对上齐羲和探寻的视线,眉黛平和,神色泰然道:“嫁与擒龙,是女儿深思熟虑后的决定。纵然他日两两相负,女儿心甘情愿独自承受,与他人无尤。”

如此坚毅如磐石之词,让她如何反对?

齐羲和静默片刻,几不可闻叹了口气,朝她招招手:“你来。”

温软轻柔的声线,慈侬低呢,梁榭蕴不禁有些恍惚,儿时的记忆刹那间复苏----

“蕴儿,花草亦有生命,切勿践踏。”

“蕴儿,别怕。喝了此药,寒症便会消退。”

“蕴儿,试一试母后替你做的碧云琉璃靴。”

......

而她又是以何种方式对待全身心付出的母后?

---“母后天天打理,可父王为何从未来过椒房殿?”

---“此药太苦,蕴儿只要父王喂。”

---“父王前些时日的赏赐里,蔷薇春睡锦靴比这碧云琉璃靴更为好看......”

不仅如此,她甚至为了替三嫂出头,公然顶撞母后的威仪,就连父王身中的五衍蛊毒,她亦不分青红皂白,一股脑儿全归咎于母后......

梁榭蕴强忍眸眶中的水雾,一如往昔般伏在她的膝头,轻柔低语道:“母后,您可还记得,当年您欲为蕴儿择选驸马,蕴儿是如何回答您的?”

齐羲和揉了揉女儿稠密乌黑的发丝,抿唇轻笑了声:“怎会不记得?”

那时的她甚为不满季梵音对潇儿若即若离的态度,几次欲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子,皆被蕴儿所阻。又气又急之下,便打算找个人好好管教管教她,顺带为她所用。

谁知这丫头眼高于顶,一车又一车的丹青送入公主府,愣是毫无中意之人。她怒上心头,当即捏住蕴儿的七寸,若再无法择出心仪驸马,便将她彻底禁足。届时,替她择婿之人,便是自己!

这小丫头也急了,边哭便叫嚷着:“您若真如此无情,便将女儿嫁至方丈,两国结为秦晋之好,女儿也落得个清净。”

“可您如何舍得?”

梁榭蕴如小猫般蹭了蹭,一语道破母后心中所想。

齐羲和不自觉敛眸,洒落入殿的光线清白低暗。秋风乍起,哗啦啦翻动槭木圆桌前的《佛经》。

是啊。

十月怀胎的骨肉。

叫她如何舍得?

可命运却因这句话,让她的女儿一语成谶。

“蕴儿,母后愧为你们的母亲......”

“不是的母后......”

“让母后把话说完,”齐羲和不疾不徐摁住她的肩胛,眉色柔和道,“母后这一生最引以为傲之事,便是嫁与你们的父王,生了你们四个样貌、脾性皆出彩的孩子。身为瀛洲国之后,母仪天下是我的宗旨。可在感情方面,却处处掣肘。倘若当年,母后能够收敛放任的脾性,更加谨言慎行。兴许,就不会......”

就不会因妒忌而被云逸趁机利用,误食五衍蛊毒,导致帝夋为了就自己而死于非命。

梁榭蕴喉头酸涩,轻柔抱紧心神俱损的母亲,泪水未消多时已浸染了双眶。这是自父王驾崩后,母后首次提及父王。

能够坦言将此事心平气和相告,想必母后已然克服了内心深处的恐惧。

“你父王走后,母后曾存过无数次追随他而去的念头。而最后令母后望而止步的,是它!”

话落,纤细素手徐徐取下梁榭蕴脖颈处的雅致核雕,凝润丝滑,精雕细琢。

此物,乃方丈国之镇国之宝,相传有庇佑与福泽的作用。当年她远嫁,便央求父王母后将其作为陪嫁之物随她一同来到瀛洲。可令人意外的是,它竟然在固若金汤的重重护卫下凭空消失。

光色浅白,视线低晕。氤氲香雾如同扶摇直上九万里的征鹏,迷蒙了她的双眸:“该……如何运用它?”

齐羲和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容彩已迈着碎步毕恭毕敬禀告:“太后娘娘,公主殿下,方丈国君前来拜见。”

齐羲和哑然一笑,忍不住扶额。轻呼了口气,心甚有所慰:“拜见是假,确认蕴儿安然无恙是真吧。”

如此,她便可安心将蕴儿交托于他了。

一夜萧瑟秋雨,青石板路水泽遍布。残花落叶遍布的御花园,宫人有条不紊清扫。这时,前方两道身影一左一右并肩而来,众人行礼过后,纷纷退出距离二人百米开外之地。

梁榭蕴下意识攥紧手中的丝滑清雅核雕,上方勾勒的面孔愈发清晰。她眸色涣散,脑海中不断重复母后适才之言:“此凝润核雕,关系到宇宙洪荒的生死存续,与上古令牌息息相关。你务必郑重保管,将他们视如生命!”

正神游太虚之时,自然无法顾及脚下。眼看鞋履上方的丰腴海棠即将面临被水洼浸湿的悲惨命运,侧伸而来的大掌箍紧姑娘的纤腰,毫不费力向上一提,彻底远离一滩污浊的水洼。

梁榭蕴这才堪堪回神,慌乱的余光不经意瞥见假山后的宫人,个个背过身掩唇偷笑。

“自椒房殿出来,你便一路失魂落魄,难不成姑姑还是为难你了?”

某人的呼吸近在咫尺,她的耳后根顿时红了大半。素手撑抵他的胸口,垂下眼帘,谆谆告诫道:“大庭广众之下,还请方丈国君端持仪态、沉肃稳重,切勿失了贵国之颜面,让旁人看了笑话……”

某人忍俊不禁一笑,伸出食指轻刮了下心尖人儿的秀巧鼻尖,故意调侃了句:“还未成为孤之王后,便已有一国凤仪之警觉,实属难得。”

“胡、胡说!”

双颊早已红透半片天的梁榭蕴,猛力挣脱他的怀抱。倩碧色纱裙的身形一旋,纤腿交叠的步履迅疾如风。

齐擒龙嘴角噙了抹宠溺之笑,三步并作两步追上赌气的小姑娘,一番顺毛,这才言归正传道:“姑姑同你说了什么?”

梁榭蕴抿了抿唇,瞥见四下无人,斟酌片刻,这才将母后适才之言事无巨细道出。末了,她犹豫不决道:“对于此事,我尚未决定是否需要告知三哥……”

指腹轻柔摩挲素手掌中丝滑人像核雕,薄茧拇指沿着上方的轮廓逐一描摹,棕眸深沉,若有所思。

此物,连同那方紫檀木箱匣,皆是司命星君所赠,他事先并未知晓其中关窍。而今依姑姑之言来看,司命似乎隐瞒了他们不少事。

目前的一切,愈发让人费解了。

他敛眸,几不可闻叹了口气:“梁榭潇此刻想必已在城楼下。”

什么!

颖上城楼之下,冷风萧萧,四处呜咽。

梁榭蕴从王宫紧赶慢赶,总算看到那辆简洁轻便的马车。车内,坐着两个于三哥而言,此生最重要的两位女子。

“蕴儿,我便交与你了!”

天色灰茫,万物瑟瑟。身形颀长的梁榭潇,墨眸深邃。将妹妹的小手,郑重其事交到齐擒龙的掌中。三人剪影斜落青石地板,蓦然徒生一种悲凉之意。

薄暮时分,鸟儿归巢。

精简马车早已没了踪迹,冷风扬起送行之人的衣摆,多了一抹孤寂之感。她埋在齐擒龙的怀中,泪水浸染唇齿,喉头如塞了团棉花般。一片哽塞。

她暗自祈祷,惟愿此为人生最后一场送别。可谁知,命运却喜欢同人作对,反其道而行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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