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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入盛夏三伏,天气酷热。

于楚国古都丹阳来说,这热别有一番滋味,是那种让人特别难受的热。天空没有一朵云,但远不是往日的澄明,放眼望去,雾蒙蒙的如同罩着一层看不见的纱。田野没有一丝儿风,树梢纹丝不动,空中饱和水汽,人体中排出的汗水无处挥发,将衣服与皮肤结实地粘合在一起。

楚国先庙位于古城中心略偏西南的一座岗坡上,是丹阳的制高点。整体庙院依岗坡而建,古木参天。

岗顶是座主殿,主殿前面竖立一座方三丈、高两丈的祭坛。站在坛上放眼南望,滚滚丹水就如一条闪亮的丝带,由西北飘来,向东南甩去,在丹阳城的东南角张开怀抱,纳入另一条闪亮的丝带,淅水。

这日向晚时分,屈平、白云并肩站在祭坛上,放眼看向两条丝带交汇的地方。

在那儿,二水相融,茫茫沧沧,几只白鹭在空中盘旋,似乎在向快速西坠的落日惜别。

屈平的目光顺沿丹水缓缓向西移动,一直向西,望到丝带没入处。之后,屈平收回目光,回到原点,再沿另一条丝带缓缓北移,再一次望到丝带没入处。

“阿哥,”白云一动不动,声音出来,“你看到什么了?”

“云妹,你可晓得它是从何方流来的?”屈平指向近在眼前的丹水。

“你说。”白云看向他。

“它从楚人的祖宗地流来!”

“祖宗地?”白云指向脚下的祭坛,“楚人的祖宗地不是在这儿吗?”

屈平摇头。

“是哪儿?”

“就是这条水流的源头!”屈平指向西北,“一直向西,有一片山,叫楚山,有几条川,叫荆川,我们的先祖就住在荆山脚下,饮荆川之水。几条荆川相汇之后,就成了它,丹水。我的祖先在丹水之阳设邑修城,繁衍生息,是为丹阳。”

“可丹阳为什么又在这儿呢?”

“因为周人过来了。周人打过蓝田,我的祖先抗拒不过,只好沿此水东下,来到这儿,筑下此城。此城依然在丹水之阳,依然叫丹阳。后来周人伐殷,我的祖先熊绎从周所命,随从周军征伐有功,被成王封为楚子,立国于此,是谓楚国。”

“原来的丹阳呢?”

“它不叫丹阳了,改叫商城,百多年前楚秦修百年之好,先王将之拱手送给秦人了。”

“先王就不怕秦人沿着这条丹水打过来吗?”白云睁大眼睛。

“是的。”屈平指向西北,“不过,一则和亲了,二则先王有备。沿此河而上,在丹阳与商城之中,先王使人修筑一关,叫荆紫关,设重兵镇守。”

“哦。”白云看向另一条水,“它又是从哪儿流来的呢?”

“於城。”

“於城不也是秦人的吗?”

“在我出生的时候,”屈平指着淅水,“於城还是楚人的。那辰光,我大楚与秦人在於城之西各设一关,我们的叫西武关,以阻秦人。秦人的叫东武关,以阻楚人。所以,秦人虽据商洛,但我有於城十五邑,更有荆紫关、西武关相阻,秦、楚是以相安无事。然而今天,就在那儿,由此向北不足五十里,是淅邑,再不足五十里,就是於城,连同周遭十余邑,这辰光全都是秦人的了。”指向眼前的丹阳,长叹一声,“昔日的都邑,如今成为抗秦的前沿,且丹阳与淅邑之间,无任何关隘可以阻挡,叫我大楚情何以堪?”

“阿哥,”白云小声,“大王不会一直把我们关在这儿吧?”

“是他们,不是大王!”屈平为怀王辩护。

“嗬!”白云嘴角一撇,浮出一笑,目光远去,看向两条闪光的丝带。

倏地,白云眼睛大睁,嘴巴张开,不无惊愕地盯向西方,全身僵住了。

在那儿,在一轮血红日头刚刚沉下去的地方,是三颗明朗的星。

它们似乎是突然出现的,出现在太阳光被西山完全挡住之后。三颗星虽然没有并作一排,却也很是接近了。在三颗星的下端,在太阳沉下去的地方,还有一颗拖着长尾的扫帚星。

三颗星中,屈平只晓得其中一颗,长庚星。

屈平盯在扫帚星上。他晓得,扫帚星出现,不是好事。但扫帚星所在的位置是秦州之野,也就是秦国所在的地方,倒是让他轻轻吁出一口气来。

白云的目光由西而近,沿着眼前这条丝带移向东南。

白云的眼睛陡然睁得大了。

“云妹?”屈平盯住她。

白云转向巫咸山方向,两臂张开,屏息运气,二目闭合,进入冥想。

屈平晓得她在行功,不再吱声,只将两眼眨也不眨地盯住她。

白云嘴角微动,显然在与什么对话。

屈平的心吊起来。

良久,白云睁眼,回归自我。

“云妹?”屈平轻道。

“阿哥,”白云盯住他,声音极小,“我收到不好的讯息了。”

“哦?”屈平收回目光,看向她。

白云看向天空,目光忧郁。

“是那颗星吗?”屈平看向西天,目光落在扫帚星上。

白云摇头,仰头看天。

“是这天吗?”

“是的,要下大雨了。”

“旱呢,”屈平笑起来,“稻子正在抽浆,是喜雨。”

“它不是。”

“哦?”屈平打个怔。

“是大雨,是淫雨,要下整整一十四日,”白云指向下面的两条丝带,“就在方才,我看不到这两条水了,我看到的是洪水滔天,白茫茫一片……”看向丹阳城,“还有这座城,到处都是白茫茫的,只有几处孤岛!”

“天哪,你是说,洪涝?”屈平震惊。

“非常大的洪涝。楚人要防灾了,尤其是低洼之地,必须搬走。稻子没了,可以再种;家没了,可以再建;人若没了,可就……”

“天哪!”屈平急了,抓住她的手,两眼盯住她,“你……可当真?”

“你不相信巫咸大神吗?”白云抽出手,闭上眼睛。

屈平转过身,如飞般奔下祭坛,奔向前院。

一个月前,偌大的先庙被临时砌起一堵墙,设起一道门,将庙殿与前院及停车场隔开。门紧关着,外面挂着锁。

“来人!”屈平大叫,拍门。

一阵脚步声急,一名宫尉跑过来,是怀王的御前侍卫之一,叫邓盾,为邓国的邓氏后人,官至禆将军。

“左徒大人,有何吩咐?”邓盾的声音传进来。

“邓将军,请开门,我要出去,我要回郢!”屈平请求。

“回禀大人,”邓盾的声音又传进来,“大王谕旨,左徒要在太庙守庙九十九日,不可擅离半步。这才三十三日呢。”

“我有急事禀报大王,是天大的事!”

“大王谕旨,左徒大人若有急事禀报,可写奏折,由末将转呈!”

“你可确定是大王谕旨?”屈平语气严厉。

“禀左徒,末将是御前宫尉,只听大王一人。”

“谕旨何在?”

“禀左徒,是口谕,大王亲口所下!”

“你……”屈平跺脚。

“左徒大人,”一个巫女走过来,小声禀道,“祭司请您用膳!”

屈平握紧拳,良久,缓缓松开,跟巫女走向主殿左侧的耳房,一个月前被军尉他们改作屈平一行的临时膳房了。

将至门口,屈平住步,转对巫女:“随我来!”大步走向他的住室。

巫女跟他过来。

“研墨!”屈平指一下砚台,转身取笔,拿出一捆竹简,展开,润笔,疾书。

就在白云得到上天示警的同时,秦国太庙负责占星的太卜勼匆忙入宫,觐见秦惠王。

“太卜?”惠王略吃一惊,因为负责星相的太卜于此时觐见,必有大事。

“启禀我王,上天示象。”卜勼奏道。

“哦?”惠王急问,“所示何象?”

太卜带惠王出宫,站在露台上,指向西天:“我王请看!”

惠王看向西天,见一星闪亮,拖着长长的尾巴。

“启禀我王,”卜勼指着那个长尾巴的星,“此为孛星,于昨夜现身,长约丈许,相如龙腾,另有二星追随,皆不常见。臣观两日矣,它们昼夜驱驰,前后相随,前面一星,其光红润,后面一星,其光黄白,见于日出之前,日落之后,天下兆民可睹。”

“所示何象?”惠王急问。

“依据卜象,此兆不吉,臣是以禀报我王。”

“何兆不吉?”

“天杀。”

“天杀?”惠王打个惊战,良久,盯住卜勼,“怎么个杀?”

“洪水滔天,猛雨倾盆,山塌地陷,河塘尽溃,蛇鼠无居,夜鸟无宿,庄稼尽毁,人民饥馑,战斗相争,干戈不歇,龙蛇不辩,是非不分,白骨堆山,难见明君……”卜勼打住。

“怎么不说了?”惠王追问。

“适逢庚子,一切皆杀。”

“是了,”惠王微微点头,“今年岁初,太庙令就对寡人说,今年庚子,木土火金水五气犯日,恐有大灾。寡人心里原本吊着这事儿,可年已过半,未见灾殃,寡人渐就搁下了,你这一讲,嘿,真还是个事呢。”看向他,“可有破解?”

“既为天杀,无可破解。”

“寡人晓得了。”

惠王摆手,卜勼告退。

惠王正在思虑应策,公子华来了。

“华弟,”惠王身子没动,扬下手,指指对面席位,给他个苦笑,“正打算请你呢。”

“王兄,”公子华一屁股坐下,脸忧急,“有桩大事!”

“不会是大灾难吧?”惠王看向他。

“咦,王兄,您怎么晓得了?”公子华一脸诧异。

“太卜刚走。”惠王又是一个苦笑,“让我看了扫帚星,叫什么孛星。听太卜所讲,灾难多去了,个个皆是天杀,可这天,究底会是哪能个杀法呢,我正在盘想呢。”

“是水灾。”公子华脱口而出。

“说说,”惠王倾身,“怎么个灾法?”

“是这样,”公子华禀道,“两个时辰之前,有人登臣弟府门,递进拜帖,上面什么也没写,只画一架骷髅。臣弟召其进来,是三个巫人,皆着黑衣,黑巾蒙头。为首一人,显然是个祭司,另外二人为其弟子。”

惠王神情紧张起来,盯住他。

“他自报家门,说是叫杀蛮,居于北冥之滨,是主祭大神共工的祭司。”

“杀蛮?”惠王呢喃一下这个名字,“这名字不错。他说什么了?”

“他说,再过一十四日,荆州、秦州之野,要降大暴雨。暴雨连绵,秦川一片汪洋!”

“他……人呢?”

“臣弟带来了。”

“传他觐见!”

公子华出去,不一时,带进一个黑衣巫人,依旧黑巾蒙头,面部只露出一双眼睛,眼珠似乎深箝于深不可测的幽暗眼窝里,泛出绿色的光。

那巫人并不下跪,在惠王前面直直站定,拱手,朗声:“北冥萨满见过大秦之王!”

“嬴驷见过杀蛮!”惠王拱手,指向公子华旁边的客席。

“非杀蛮,是萨满,sa-man。”巫人纠正,席坐。

“萨-满?”惠王眯起眼睛,“是你名字?”

“非也,”那萨满应道,“我们没有名字,都叫萨满。”

“何意?”

“萨(sa)为通达,满(man)为人,萨满就是通达天地的人,大王可以叫我知者。”

“失敬,失敬!”惠王拱手,“请问知者,您由北冥之滨来到我邦,可有教寡人之处?”

“天降大灾,贵邦行将洪水漫灌,山塌地陷,民不聊生,生灵涂炭。”那萨满道。

“洪水何来?”

“再过一十四日,上天之神将驱南、北二冥之云至荆、秦之野,巴山、蜀山、终南山、陇山,连绵暴风骤雨,暴风之大,骤雨之强,实乃百年难遇,其中巴山、蜀山将连降一十四日,终南山二十四日,陇山一十六日,秦、楚之民——”巫人顿住话头。

惠王震惊,看向公子华。

“请问知者,”公子华拱手,“可有消灾之方?”

“我既登宝殿,自有消灾之方!”

“快讲!”惠王急不可待。

“我可行法施术,使南海之云不过太白之顶,疾风骤雨不落终南之阴,至于陇山云雨,无不流入江水,增楚人之祸,于秦人无涉。”

“好!”惠王忽地站起,在厅中来回踱几圈,复又坐下,看向巫人,“咦,南海之云不过太白顶,哪儿去了?”

“尽返楚地。”

“这……”惠王闭目,良久,拱手,“上仙建下此功,要寡人作何回报?”

“天运流转,秦地将兴,上天示我前来贵邦,一为助王成就大业,二为扬我萨满之教。是以我等不求回报,只有一请,乞请大秦之王将终南山太白绝顶赐予我教,为我教在太白山地立庙设坛,准许我教收留信众,传扬法术!”那萨满开出条件。

惠王闭目,良久,睁眼:“兹事体大,望上仙稍候几日,容寡人斟酌一二,如何?”

“萨满恭候!”萨满起身,告退。

惠王送出殿门,回来又想一时,转对公子华:“华弟,相国还在寒泉养伤吗?”

“正是。”公子华笑了,“看那样子,伤还不轻呢。”

“你在咸阳,守着那个萨满。”惠王转对内臣,“明晨起驾,终南山寒泉!”

山外酷署,山中却是清凉。

寒泉子专门为香女辟出一个院子,让她照料前来养“伤”的大秦相国张仪。张开地已经懂事了,也继承来他老爹的伶牙俐齿,一天到晚追在张仪的屁股后面,满山坡乱转,没有什么是他不要问的。

这日傍黑,张仪带着儿子从后山的小路上悠哉悠悠地正往回赶,迎头遇到香女。

“娘亲,你看!”望到娘亲,张开地飞奔下来,手中扬起一个花环。

“是给娘的吗?”香女蹲下来,抱住他,看向花环。

“是的,娘亲!”张开地不无兴奋地将花环戴在香女头上,嗅了嗅,“真香!”

“是你编的?”香女抱起儿子,在他脸上亲一口。

“是那个人!”张开地指向跟过来的张仪,附她耳边,悄声,“花是我采的!”

香女给张仪个笑。

张仪看向戴着花环的香女,眼前不由浮出鬼谷里他送花环给师姐玉蝉儿的场景。

张仪的眼窝湿了。

“夫君?”香女怔了,盯住他。

“真美!”张仪回过神,夸道。

“你就会哄我!”香女嗔她一眼,拉起开地的手,声音说给张仪,“快到先生那儿,你的主人来了。”

“秦王?几时到的?”

“到有小半个时辰了。”香女笑道,“还带着妃子呢。”

“妃子?”张仪怔了,“哪个妃子?”

“你保媒的那个!”

“呵呵呵。”张仪笑了,快步走向山谷里的草舍。

寒泉客堂只坐二人,惠王于客位,寒泉子于主位。寒泉子二目闭合,进入冥思。惠王盯住他,神色忧急。

良久,寒泉子眼睛睁开,看向惠王。

“先生?”惠王倾身,声音极低。

“唉!”寒泉子给出一声长叹。

“先生,这灾……”惠王急不可待了。

“此为庚子之灾。”寒泉子缓缓说道,“天干地支,六十年一个轮回,是谓六十甲子。运至庚子,适逢土、木、火三星连珠,外加金、水往来扰动,上天五气并发,致使太阳、太阴之大气紊乱,阴阳失衡。是以自古迄今,只要是庚子年,天下就不祥和。”

“还有那颗孛星?”

“是的,”寒泉子接道,“近几日来,晨昏之时,老朽登山观之,详审此星,甚觉不安。此星非寻常孛星,其形其迹,皆通天地大气。听先师所述,此星或七十年一见,或八十年一见,但凡其出,天地大气受扰,必起灾殃,轻则兵革战乱,重则旱涝殃民。”

“也就是说,此星祸及天下,不单单指向秦国?”

“是的,就今年来说,前番燕乱,当是此星前兆。”寒泉子应道,“庚子本为灾年,遇到此星,堪称是千年难遇,当是灾上加灾,大王不可等闲视之。”

“千年一遇?”惠王吸入一口长气,喃声重复。

寒泉子没再出声。

“那个萨满呢?”惠王此行的真正目的是这个。

“回禀君上,”寒泉子微微闭目,“此人当属于巫、觋,所行之术,亦可称作巫、觋之术。君上可知巫、觋之术?”睁眼,看向他。

巫、觋之术为常识,行此术者,女为巫,男为觋。寒泉子此问,当是另有所指了。

“请前辈赐教!”惠王略略一想,拱手。

“巫、觋之术,由道而生。道生阴阳,阳者生,阴者杀;阳者白,阴者黑;是以主生者为白巫觋之术,主杀者为黑巫觋之术。行白巫觋之术者为白巫觋,通常衣白;行黑巫觋之术者为黑巫觋,通常衣黑……”

“这么说来,此人所行的是黑觋之术了?”

“是的。”寒泉子讲道,“由君上所言,老朽可知此觋所行之术为黑术,阴术,主杀。主杀不吉,以邻为壑,更是不吉,望君上三思而行之。”

“晚辈晓得了。”惠王略略一顿,“白巫觋之术呢?前辈可熟悉有行此术的巫人?”

“白巫觋之术源起于巫咸大神,从巫咸者有大巫十二。就老朽所知,终南山中也有此巫,但习白巫觋之术者,通常是各司其命,听天所由。庚子之年,既为天杀,就当听天由命。是以老朽劝王早作筹备,移低洼之民于高坡之上,设帐立营,使民无风雨之苦,开仓赈灾,使民无饥谨之忧。”寒泉子略顿,双手拱起,“诚能如此,天佑我王!”

“谢前辈赐教!”

话音落处,外面脚步声急,舍人与张仪的声音传过来。

“你们君臣议事吧,老朽告退!”寒泉子起身,朝惠王拱个手,大步出去。

惠王送至门口,刚好迎到张仪。

“王兄,”张仪心情甚好,拱手笑道,“晓得你热腻歪了,这是来山里乘凉了呢。”

“唉,”惠王长叹一声,“要是有妹夫这般闲心,驷哥就……”摇头,自回客堂,坐于寒泉子方才坐过的主位,指向客位。

“咦?”张仪没坐,绕他转一圈,“你不为避署,却带一个小嫂子,是为哪般?”

“听说我要进山寻你,她闹着要来,说要看看你的那个香夫人!”

“这辰光不香了。”张仪做个鬼脸。

“为何不香了?”惠王奇道。

“让我那个臭小子折腾没了。”张仪笑了下,在客位坐下,“说正事儿,观王兄气色不佳,有何大事儿?”

“五件大事。”

“哎哟,”张仪夸张地叫出一声,“是哪五件?”

“其一是,楚使昭睢天天嚷着要进宫觐见,向寡人讨要商於六百里!”惠王摇头,苦笑,“你呀,把事儿招来了,却躲这儿闹清静。”

“嘻嘻,”张仪涎起脸,“这事儿你就甭管。其二呢?”

“燕国。”惠王接道,“子之弑燕王,逼走子职,立燕王哙,这又使哙让位于他,太子姬平起兵反叛,子之杀姬平,处死燕王哙的所有公子,篡燕南面,惹恼齐王,使匡章为将,燕人不战,开门迎接齐人,子之死。”

“好事呀!”张仪一拍大腿,“其三?”

“子职在赵,差一点儿死于子之的杀手。”

“现在如何?”

“被赵王接进宫里了。”

“嗯,”张仪竖起拇指,“赵雍在下一盘大棋。不过,真正的棋手当是苏秦。对了,燕、齐闹出这么大的事情,苏秦呢?想必他忙坏了吧?”

“这是第四件事,”惠王苦笑,“苏秦在生病……”

“生病?”张仪的心吊起来,“什么病?”

“说是伤寒,要命的那种。若不是鬼谷先生使人相救,这辰光怕就……”惠王顿住。

张仪两手握脸,良久,抬头,眼圈红红的,盯住惠王:“最后一个?”

“天现凶象,孛星冲日,适逢庚子,将有天灾降于秦楚之野。驷哥正是为此而来。”

“是何天灾?”

“水。”

张仪闭目,良久,抬头:“先生怎么说?”显然晓得他已就此请教过寒泉子了。

“先生说,既为天灾,就当顺其自然,让驷顺天应人,做好预防即可。”

“先生说的是。”张仪连连点头,“不过,祸兮,福之所依。就地势而言,若成水灾,楚祸更甚。看来是天要亡楚了。”

“你真的这么想?”惠王盯住他。

“王兄难道不这么想吗?”张仪反问。

“哈哈哈哈!”惠王爆出一声长笑,起身,“走,看看我的小外甥去!”

二人来到香女的小院,见小草舍里已挤满人了,有香女母子、林仙姑、芈月及侍奉她的几个宫女。在这山野里,女人轧成堆,就没人把惠王当个王了,尤其是香女与林仙姑,欠身尽个礼,顾自与芈月说话,将这两个大男人冷在一边,连个席次也没人让。

张仪吐个舌头,扯惠王在一边站了。

芈月抱着香女的儿子张开地不肯撒手,那孩子也是乖巧,任由她捏这揉那,惊惊乍乍的。

“香嫂子,不对,该是香妹子,不对不对,我该叫你香姐才是!”芈月看向香女,连改三个称呼,众人皆笑起来。

“香姐,你得传个宝经,究底是哪能生出这般漂亮的帅小子呢?”芈月盯住香女,“让人眼热哩!”

香女笑过,指向林仙姑:“这个你得问她。”

“哎哟喂,我的大仙姑姑呀,”芈月转过身,站起来,放手开地,连作几揖,“您老大恩大德,不可偏心哟,见面就是缘,您老送她一个,就也得送我一个!”

“已经送你了。”

“啥?”芈月惊愕,四顾,“他在哪儿?”

“在那儿!”林仙姑指向她的下腹,笑了。

“咦?”芈月不无惊愕地摸向肚皮,“这不可能!半月前我还来过那个什么的,听宫医说,是没有种上!之后,”剜一眼惠王,“那个人就让一群狐狸精迷住眼了,根本不近我身,是昨晚听说他要来这山里,今早我拦住他的王辇,缠牢他,方才……”

“我已看见他了,是个贵种。”

“天哪,”芈月既惊讶,又激动,“那就是途中的事了!”起身,走到林仙姑跟前,“好姑姑,您得看清爽点儿,甭走眼了,让我这可怜女人白欢喜一场!”刚要撩起衣襟,让她审看,想到还有两个大男人,指着他们,“你俩大男人,看个啥哩,背过脸去!”

众女人又是大笑。

张仪、惠王在笑声中走到门外。

“恭喜王兄,途中得子!”张仪拱手。

“这……”惠王脸上略干,表情错愕,“同坐一辇,让这骚货撩得兴起,就……可这也才几个时辰,林仙姑哪能就……”

“呵呵呵,”张仪笑了,“若是不然,怎么能称仙姑呢?王兄你是晓得的,香女那儿原本是块不毛之地,一进这山,嘿,竟就唰唰唰地长出一棵芽儿来!”

众人说说笑笑,已是入夜。寒泉子腾出一间草舍,让惠王与芈月歇了。

次晨,惠王心中搁事,早早登程,于黄昏时分返回秦宫,顾不上途中劳顿,召来公子华。

“那个萨满呢?”惠王问道。

“我安排在馆驿里,几个雕守着他呢。”公子华笑道。

“见到寒泉先生了,还有张仪。”

“他们怎么说?”

“先生之意是,顺天由命。张仪之意是,天要亡楚。”

“王兄之意呢?”公子华盯住惠王。

“唉,”惠王轻叹一声,“我思虑一路了,依旧拿不出个主意。这不,一回宫就召你们几个谋议。”

公子华看看四周,只他一人。

“马上就到。”惠王的话音未落,一阵脚步声急,内臣引公子疾、甘茂、司马错等一拨重臣疾步走进。

入夜召见,必是大事。

果然,几人屁股尚未坐稳,惠王就盯住主抓农耕的甘茂:“甘茂,秋庄稼长势如何?”

“回禀我王,”甘茂拱手禀道,“今年春旱,夏季欠收,臣已具表奏过。不过,自入夏以来,风调雨顺,臣前日赴乡野巡察,各类谷物长势喜人,若是不出意外,今秋当是丰年。”

“库粮可足?”

“可支三年。”

“是支全民,还是只支三军?”

“这……”甘茂怔了一下,“支三军并宫室官府。”

“若是加上所有臣民呢?”惠王盯住他。

“臣没估算过,不过,各家各户皆有余粮,储粮多少,臣没算过,当可支撑一年半载吧。”

“民众的储粮存于何处?”

“自己家里,家家都设有专门的谷仓。”

惠王闭目。

众臣不知惠王所指,面面相觑。

“国库储粮呢?是不是全部设在高处?”惠王突然睁眼。

“全在高处。”

“多高?会不会被淹?”

“这个……”甘茂略顿,“就臣所知,三十年来,从未被淹过。”

“三十年来,渭水可曾破堤?”惠王看向众臣。

众臣摇头。

惠王目光逼向甘茂:“甘茂,假使暴雨肆虐,渭水破堤,关中泛滥,家园尽毁,你能保证所有的国库不会被淹吗?”

“这……”甘茂嗫嚅,“臣不敢保证!”

“有多少国库设在水线以下?”

“这个要看多深的水了。就臣所知,三十年前,听说是渭水破堤一次,单是栎阳附近就有三个粮库进水,谷物被泡。”

“那次破堤寡人晓得,”惠王略一沉思,盯住甘茂,“若是将所有低洼地区的库房全部移至高处,需要多久?”

“这……”甘茂略作迟疑,应道,“三个月吧,至少了!”

“寡人晓得了,”惠王摆手,“你们这就去,马上摸个底。若是渭水破堤,远甚于三十年前的那场大灾,关中可有多少灾民,三日之内报予寡人。”

几位臣子起身告辞。

“华弟,”惠王叫住公子华,“召萨满!”

公子华赶至驿馆,带萨满入见。

“能讲讲你的法术吗?”惠王开门见山。

“禀秦王,”那萨满拱手应道,“吾乃共工氏后人,世居北冥之滨,侍奉始祖共工大神。吾术乃先祖世代相授,吾自幼得之。去岁之末,始祖示我前来贵邦,助大王成旷世之功。”

“共工大神?”惠王闭目,自语,“寡人幼时曾有听闻,说是大禹之时,共工氏作乱,被发放幽州。”

“发放幽州者,非我始祖共工大神,实乃我先祖共工氏后人。共工大神为上皇伏羲帝之后,被上皇用为水正,治理天下之水。上皇之后,我始祖与颛顼争帝,颛顼使祝融战我始祖,我始祖不敌,怒触不周之山,撞断地维,使天倾西北,水流东南。女娲娘娘为之震怒,将我始祖发配于北冥,吾等族人遂在北冥之滨筑屋而居,供奉始祖。”

“北冥何在?”惠王问道。

“就在那儿,”那萨满指向北方,“离此三万三千三百里,水深万仞,不可探底,放眼四顾,无边无际。其地半年冰雪,寸草不生,暗无天日。半年光明,草木繁茂,日出不落。”

“嘿,”惠王慨叹,“天底下竟有此等奇地!”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尔等既在北冥之滨侍奉始祖共工大神,为何又登临我邦,助我成功?”

“此乃因缘聚合,天道运化!”那萨满道,“吾始祖最恨祝融氏,而楚王为祝融氏之后,是以尚红而成火德。观大王始祖,实乃我共工氏一支,是以尚黑而成水德。今岁庚子,天道逆化,五气紊乱,水气盛,杀星出,有大灾降于世间。早在前年,吾始祖就示法于吾,嘱吾迁移秦山,一是助王成此大功,二是构难于楚,以报当年祝融氏逼我始祖之仇,三是供奉我始祖大庙于终南之巅。”

“以上仙所述,”惠王迟疑一下,道,“再过旬日,淫雨将至,而上仙若在太白顶上施法,就须设立祭坛。太白之巅,山高道险,积雪不化,风云莫测,怕是来不及设坛吧?”

“这个不消大王忧心,”那萨满道,“我等久居北冥,不惧严寒,且我等赶赴秦邦,已有经年,遍迹终南各山,对太白之巅已经熟识。一切设施,均已搭建。眼下万事俱备,只差大王一道准允诏书!”

惠王暗吃一惊,由不得看向公子华。这些萨满在终南山活动经年,而近在咫尺的黑雕却一无所知,想想也是后怕。

公子华吐个舌头。

“若是上仙法成,结果又会如何?”惠王转向那萨满。

“云雨不过太白之巅,全部折回楚山,楚地将成连雨二十四日,其中暴雨十日,大雨十日,中至小雨四日,全程伴有风雷冰雹,届时江汉漫灌,洪水滔天,云梦泽增扩五倍,郢都半城被淹,接后是更厉害的……”那萨满顿住。

“什么?”惠王屏住呼吸。

“瘟神。”

“瘟神”二字,着实让惠王惊出一身冷汗。

闭目良久,惠王转向那萨满:“除去一道谕旨之外,你们还要什么?”

“三百六十名秦卒,布于山脚道口,充任护法,以免法场受人骚扰,功败垂成。”

“寡人晓得了,明日午时,在馆驿候旨。”惠王摆手。

那萨满拱手别过,大步出去。

是夜,惠王一宵未眠,独坐于御书房,将前因后果梳理一遍,耳边轮换回响几个声音:

寒泉子声音:“庚子之年,既为天杀,就当听天由命。是以老朽劝王早作筹备,移低洼之民于高坡之上,设帐立营,使民无风雨之苦,开仓赈灾,使民无饥谨之忧……诚能如此,天佑我王!”

甘茂声音:“这个要看多深的水了。就臣所知,三十年前,说是渭水破堤过一次,栎阳附近有三个粮库进水,谷物被泡……三个月吧,至少了!”

萨满声音:“今岁庚子,天道逆化,杀星出,五气紊乱,有大灾于世间。早在前年,吾始祖就示法于吾,嘱吾迁移秦山,一是助王成此大功,二是构难于楚,以报当年祝融氏逼我始祖之仇,三是供奉我始祖大庙于终南之巅……云雨不过太白之巅,全部折回楚山,楚地将有连雨二十四日,其中暴雨十日,大雨十日,中至小雨四日,全程伴有风雷冰雹,届时江汉漫灌,洪水滔天,云梦泽增扩五倍,郢都半城被淹,还有……瘟神。”

张仪声音:“就地势而言,若成水灾,楚祸更甚。看来是天要亡楚了……王兄难道不这么想吗?”

惠王七想八想,一直折腾到天色大亮,方才昏昏沉沉地倒在软榻上,刚刚迷糊过去,就被一场噩梦惊醒。

惠王索性不睡了,赶往太庙,祭过先祖,又到怡情殿里拿出孝公传给他的那块石碑,将那碑文默看数遍,吟道:“周数八百,赤尽黑出,帝临天下,四海咸服。”

惠王耳边再度响起那萨满的声音:“吾始祖最恨顓顼氏,而楚王为顓顼氏之后,尚红而成火德。反观大王始祖,实乃我共工氏一支,尚黑而为水德。”

“先君在上,列祖列宗诸灵在上,”惠王决心下定,望空祈祷,“驷儿今日始知,我始祖本为共工氏后人,循依水德,是以尚黑,而楚氏尚赤。水火不可并立,我与楚氏不可并存于世。今上天助我,使觋人自北冥之滨来。只是此觋所行乃黑巫之术,以邻为壑更非君子所为,但天既有杀,就非人力所可阻止。即使我不行觋术,楚人亦难脱洪水之劫。既然脱不过,淹多淹少皆是受灾,驷儿决定狠下此心,听凭那觋施术。自古迄今,凡成大事者无所不用其极。驷儿祈请我祖在天诸灵挡我祸灾,佑我秦室。”

惠王祈毕,心里踏实一些,眯盹一觉,于正当午时召请那萨满觐见,准允他在太白之巅立庙设坛,祭祀共工大神,传扬共工圣德,同时旨令公子华为他挑选三百六十秦卒,听其差遣。

屈平的火急奏章被邓盾差专人送入郢都,却未直接递呈怀王,而是被送到鄂君启府中。鄂君启读毕,冷笑一声:“哼,回郢都就是回郢都,他却弄出这般理由,真正可笑!”

鄂君启将奏章束之高阁,两天之后,方才一脸不屑地讲予王叔。

“你……”王叔闭会儿眼,“将那奏报拿来我看。”

鄂君取来奏报,王叔看毕,长叹一声,白子启一眼:“你呀,险些误下大事!”

“你是说,楚国真的要发洪水?”子启怔道,“发水好呀,稻米正旱呢,还能怕水?”

“你太年轻,是真的不知轻重呀!”王叔苦笑一下。

“呵呵,”子启笑道,“不是有我云妹吗?她祭的是巫咸大神,管着云雨二神呢!”

“轻重就在这儿!”王叔指着奏章,“云儿就在先庙,若是顺风和雨,屈平能写此奏吗?”指向外面东天,“天上那颗扫帚星,我审几日了,昨儿个召庙尹来,他说的就与此奏一般无二。”收起奏章,“阿叔这就进宫,你知会所有亲朋,就说是阿叔所讲,全力抗涝,搬离低洼之地,将薪柴、粮米等必需诸物全部备齐!”

王叔拿着屈平的奏报入宫,见怀王在与靳尚说话,二人表情皆是焦躁。

“贤弟来的正好,”怀王苦笑一声,“昭睢来报,张仪脚伤仍旧未好,一直在终南山里养病。昭睢求见秦王,秦王不见,传话说,这事儿是张仪办的,须等张仪回来。你说这……唉!”

“王兄,”王叔拱手,“这事儿不重要了。”

“哦?”

“臣观天象,有孛星现于晨昏。孛星出,必有灾殃。臣问过庙尹并大巫,说是灾殃当应于洪水。近日天气烦闷,想必是预兆了。臣请我王诏告臣民,举国备灾。低洼之民,尽皆迁移至高处。”王叔奏道。

“洪灾?”怀王看向靳尚,“这不可能吧?这些日来宫中树叶都有些卷了,寡人还想着如何祈雨呢。”猛地想到白云,“对了,白祭司呢?她怎么还不回来?”

“白祭司和左徒皆在先庙,说是谨遵大王谕旨,守庙九十九日。”靳尚应道。

“寡人下过这谕旨吗?”怀王怔了。

“是大王亲口颁旨给护送军尉,臣也在侧。”靳尚坐实。

“改旨,”怀王略一思忖,“请他们尽速回宫,尤其是祭司,无论是祈雨还是祛雨,都离不开她呢。对了,还有屈平。他怎么样?”

“臣以为不可!”靳尚急道。

“哦?”怀王看向他。

“当下急务,不是祈雨祛雨,而是六百里商於谷地。”靳尚应道,“就臣所判,张仪跌伤是假,托故不出才是真章。”

“你据何而判?”

“臣素知张仪。张仪从坡上滚下,伤势再重,也不至于说不出话。若是他执意要办这事儿,莫说是跌伤腿,纵使把腿跌断,也不会不见昭睢。他避而不见,只有一个原因,是他不想经办这事儿了!”

“这……”怀王怔了,“不是讲好了吗?连契约也都签了!”

“臣细想来,”靳尚接道,“契约是张仪代签的,非秦王签的。而咱这边,是王上签的,而非令尹签的。地是秦王的,张仪只是相国,他所签的字,秦王完全可以不认。因而这个契约,只能算是半个契约。只有张仪出面,让秦王签字加玺,交割商於,这份契约才算成立。”

“你说的是!”怀王看向靳尚,“不过,既然应下了,张仪就不该避而不见!”

“我王可想想那日宫廷上的事,”靳尚再道,“我王原本是与张仪讲好了的,可陈轸横插一杠子,愣是对秦人不信任,还讲出一嘴歪理来。陈轸不过是个客卿,秦、楚国事,关他个屁事,可他……不说这个了,反正张仪那天是心里不爽的,但大王那天赞同陈轸,张仪不能不答应。之后呢,就是我王使昭睢入咸阳履约、使陈轸入临淄绝齐了。既然讲好了同时履约,可陈轸他绝齐了吗?陈轸不绝齐,张仪的脚伤怎么能好呢?”

怀王嘴巴连张几张,竟是无话可说。是呀,一个在秦,一个在齐,二地相距两千多里,怎么能同时履约的呢?

“嗯,”怀王沉思有顷,“寡人这就诏令陈轸履约,与齐绝交!”

“王上,”靳尚苦笑,“陈轸之所以迟迟不绝交,是在履约,是在等秦人履约。张仪之伤迟迟不好,也是在履约,是在等齐人履约。一个是陈轸,一个是张仪。我王晓得的,张仪在楚国,是被陈轸陷害的,那陈轸在秦国又是被张仪赶走的,陈轸与张仪是死对头,我王却让这两个对头同时去履一个约,且一个在东,一个在西,相距两千多里,莫说是现在,只怕是猴年马月也做不到!”

“唉,”怀王越想越觉得是理,长叹一声,看向靳尚,“依你之意,如何是好?”

“臣之意是,我王可另遣使臣,至齐绝交。之后再与秦人履约。若见我王已绝齐交,张仪之脚必好!”

“使何人为好?”

“就臣所知,”靳尚接道,“燕国内乱,齐军入燕,无暇南顾,是断不肯与我绝交的。只要齐人不肯,我就绝不了齐交。我绝不了,秦人就不信我,商於就……”自觉扯得远了,略顿一下,收回话头,“臣之意,我王可派一个口齿伶俐之人出使齐国,激怒齐王。齐王怒,必绝交于我。”

“怎么激怒他?”

“责斥之。”

“这……”怀王皱眉,“齐王一未得罪寡人,二没做出对不起楚人之事,寡人怎么能责斥人家呢?”

“他怎么没有?”靳尚振振有辞,“苏秦合纵六国,盟约依在,而齐王却举兵伐燕,是撕毁纵盟,是弃天下大义。我王完全可以据此正义,责斥之!”

怀王摆手:“就依你言,寻人去吧。”

“臣已寻到合适之人。此人姓宋名遗,勇而好舌,一心只想名留青史。”

“就他吧。”

在屈平、白云日甚一日的焦灼中,连绵暴雨如期而至。

看守他们的军尉倒是听话,筹足了抗御洪灾所需要的粮、油、禽、蛋等一应食品,还扩建了柴棚,堆满干柴。先庙位于陵墓区,是丹阳城的最高点,远高出不远处的城门楼,雨水再大也奈何不得。

暴雨初来这日,又是一个闷天。凌晨还是晴空,鸡叫时白云扯屈平去看那颗孛星,见它位置移得远远的,尾巴也不够亮了。陪伴它的几颗星也渐渐拉开距离,一颗已经寻不到了,但白云晓得,它们仍在高高的天空运行着。天空愈加灰蒙,罩在空中的那层薄雾加厚了,原本红艳的霞光在这层雾里已失去生气。

“阿妹,”屈平抬头望天,“照你推断,这场大雨当是今日了!”

“申时!”白云语气笃定。

果然,上午起风,午时风大,南天现出云团。将近申时,狂风大作,乌云遮天,天空于突然间如同罩个铁锅,庙中一棵合抱大树顶风面的一条如大腿粗细的大枝在一阵更紧的呼啸声中咔嚓折断,被狂风直接吹向大殿,削掉大殿一角。砖块瓦片飞散于庙院各处,砸得啪啪作响。

这还没完,那树枝又在房顶连滚几下,被风裹下,飘向设在殿前的祭坛,将祭坛一侧的三支旗杆齐根儿扫断。几面断旗就如失控的风筝,带着长长的旗杆,直向院墙飘去。两面飘出墙,不知飞向何处,还有一面的断杆卡在墙角里,被风卷得一翘一翘的,随时都会翻滚上墙。

雨还没有落下,老天就给出这个下马威。庙里的所有人都惊呆了,纵使那个眼中只有大王与王叔的邓盾,也情不自禁地“啊”出一声,冲出去欲抢那旗,被狂风裹得两脚离地,紧忙卧倒,伏地爬回。

狂风吹有一刻钟,渐渐小下来。一名兵士冲出去,欲取回那旗,还没跑到祭坛边,一道闪光划破黑空,一声爆响接踵而至。由于炸雷离先庙太近,众人被震得两耳轰鸣,十几个巫女花容失色,挤作一堆,惊恐的目光看向上天。

那兵士被巨雷震倒,邓盾飞冲而上,将他背回。

接着是更多的闪光与炸雷,只绕在先庙四周。

一连串的炸雷过后,暴雨终于落下,雨滴儿似有枣儿大,密密麻麻,从头顶的那道大黑锅上排空砸下。雨水落到干渴的地面上,根本不及下渗,就直接汇成水流,挟带着被风刮掉的落叶断枝,涌向排水沟。排水沟迅即不堪重负,更被树叶淤塞,不消一刻钟,庙院里就成为一片水汪。那军尉带着几个兵士,披起蓑衣,戴着雨帽,冲进雨幕,忙不迭地疏通下水沟。

自始至终,屈平、白云肩并肩站在大殿门口,面无表情。

殿门敞开着,二人当门而立,任狂风、断枝、碎片、折旗、炸雷、骤雨……任上天鼓起所有的威与力,在他们眼前一幕一幕地施展杀技。

二人皆着白衣,两手相牵。

雨滴越砸越大,雷声越炸越响,电光越闪越亮。说也奇怪,电光雷鸣不往别处,只在大楚先庙的大殿四周打转,似乎上天的所有威力,只为将这座大楚的大殿夷平。

电闪划破暗空,一道接一道。雷声响彻环宇,一声紧一声。

陡然,屈平爆发了。

屈平松开白云的手,如一道白光冲下大殿前面的台阶,冲向大雨,冲上设立在殿前的祭坛。

大雨倾盆而下,照头浇在屈平身上。

屈平的白衣贴在身上,原本被大风吹得飘散的长发缠在头上。

屈平两臂高扬,五指平伸,冲天长啸一声,大叫:“我屈平来也!”

屈平在祭坛上狂舞起来,一边狂舞,一边大叫:“来吧,天剑!来吧,雷霆!你们来吧,你们全都来吧。你们冲我屈平来吧。你们有何威,你们有何怨,你们有何狂,你们有何颠,全都发作出来吧,全都冲我屈平来吧!”

说也是奇,屈平话音落处,一道闪光嚓地劈向庙中最老的一株巨松,几乎是同时,一声爆响,那树被劈作两半,巨大的威力将屈平震倒在祭坛上。

“阿哥——”白云长叫一声,飞飘下去,抱起屈平。

炸雷显然没有劈中屈平。

屈平缓过神,无视那冒烟起火的大树,亦无视周边不断闪亮的电与雷,脱开白云,在坛中跪下,双手向天,再出一声长啸,继而是长歌当哭:“呜呼哀哉,无边之穹苍兮,何以乌云遮掩?九天之玄鸟兮,何以飞离南国?云梦之茫渺兮,何以不濯我缨?先祖之英灵兮,何以不恤我民?众小之戚戚兮,何以闭塞视听?人主之惶惶兮,何以不纳忠谏?呜呼哀哉,乌雀狷狂兮,鸾鸟啼血!茅蒿颠疯兮,芝兰无容!商纣失道兮,比干剖心!举国蛀螨兮,生民多艰!呜呼哀哉,天剑何在?呜呼哀哉,雷霆何在?你们来呀,你们再来呀,你们全都来吧,全都冲我屈平来吧!”

话音落处,一道电光再次划过,劈向大殿之顶。

随着一声爆响,大殿的屋顶正中被击穿,冒出浓烟与明火。但这烟与火迅即被紧渗进来的倾盆雨水扑灭,火化作烟,继而完全消失。

眼见这雷这闪始终不离先庙,白云突然明白过来。

白云从祭坛上弹起,绕着屈平,跳起巫咸大舞。

白云边跳边向众巫女招手。

见祭司有召,众巫女不顾一切地跑出来,跟随白云的节奏,将屈平围在核心,如疯如颠地跳起舞来。

白云一边跳,一边快速呢喃咒语。

渐渐的,电闪不劈了,雷霆不震了,只有倾盆大雨毫丝儿不减,从上苍的漏斗里倾下,似要将大楚的这座老庙儿冲塌。

太白山巅,晴空万里。

一团团冷云漂浮,一阵阵冷气入骨。山巅是个雪峰,峰上到处是雪。这些雪在冬天积厚,一入伏夏,就在强烈阳光的照射下纷纷融化,形成水流,汇入山巅四周,在四个方位各成一片水泽,大泽几十亩,小泽三五亩。四片水泽如四块明镜,从四个方位映照着总也融化不完的那团巨大白顶。在这四块水泽的旁边,由实木分别搭建起几十座草舍,来自北冥的数十名黑觋就分居在这些草舍里。

太白之巅的雪,边化边落,边落边化,落落化化,终归起来,落的比化的多,亿年下来,自然形成一层坚厚的雪盖。这层雪盖最厚处十多丈,薄处也有丈许,即使最高处的那块在强风下几乎存不住雪的圆石,也凝起一层厚厚的冰,踩在上面,一不小心滑下去,就是万丈深渊。

这块圆石方圆数丈,中无一缝,像只天生的鸟蛋。鸟蛋顶部方约丈许的一块平面被亿年来的冰水完全覆盖,形成一块光滑的蛋面。

蛋面上面承载的就是这些从北冥而来的黑觋所搭建的祭台。

祭坛搭得异常牢固。几只粗大的乌金钩插进坚冰里,钩在巨石上,从八个方位抓牢鸟蛋,紧紧牵住设在蛋面上的一排由巨木横铺而成的方台。

方台长宽各丈八,宛如一个巨大的方桌,面天而设。方桌四周竖起一圈围栏,以预防黑觋滑下深谷。蛋小台大,远望上面,整个祭坛就如架在空中一般。

公子华穿一身冬服,戴着皮帽,在一个黑觋的引领下登上太白之巅,望着眼前的一切叹为观止。

为首的黑觋正在坛上作法。

他是整个黑觋的首领,也是侍奉共工大神的大祭司。

令公子华目瞪口呆的是,在如此严寒之下,大祭司竟然身无一丝,一边在祭坛上绕圈转动,一边喃喃念着不知什么咒语。

公子华张口,刚要说话,小觋轻嘘一声,指向祭坛。

公子华咂舌。

“大人请看!”那小觋指向南方,声音低得几乎听不到,显然不想干扰坛上的法事。

公子华看向南天,天哪,到处是翻滚的乌云,从眼前铺设开去,一直望不到边。那些乌云由远处奔涌而来,到这山巅,就又折返回去,堆叠成更厚的云层,砸向荆楚大地。

公子华细审,那些云团是顺坡爬上太白顶的,然而,未到山顶,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吹走,掉转头奔向荆楚。

更让公子华惊愕的是,阻挡这些雨云的不仅仅是太白顶,而是由太白顶左右延伸的一条长线,是八百里终南山的所有山脊。

过有半个时辰,大祭司完成仪式,穿衣戴冠,向公子华招手。

公子华在小觋的引领下沿台阶登上祭坛。

坛上摆着四样黑色祭品,分别是一只黑熊、一只黑雕、一只黑猪、一条干黑鱼。除却那条干鱼之外,另外三样俱是公子华所熟悉的。

“什么鱼?”公子华指向那条鱼。

“北冥之鱼,大神最爱享用!”大祭司道。

在四类祭品中间,是三只黑瓶,一只开着口,一只塞着口,一只半开半塞。三只黑瓶之后,才是共工大神的牌位。

公子华的目光落在三只黑瓶上,看向大祭司。

“它们是大神的法具。”大祭司未再多作解释,指向坛下,“华大人,草堂请!”

“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孰为此者?天地。”老子如是说。

然而,降落于荆楚大地上的这场豪雨,竟然完全反了天地的禁忌,非但是终日,且在不住歇地连下三日三夜之后,仍未现出丝毫消停迹象。

楚宫内的巨大芈字水系是与整个郢都水系连在一起的,郢都水系又与江汉水系互为表里,而江汉之水在短短几日里爆涨数丈,云梦湖亦扩大一倍,楚宫里的流水先还流淌,及至第四日,渐渐滞在那儿了。

大雨下到第八日,流水完全不动,滞水一寸一寸地上涨,洪水漫岸,从高阁上看去,芈字先是肿大,继而消失了。

楚宫的低洼之处一片汪洋,那些建在稍低处的宫院建筑、草木标牌,全都泡在水中。宫中的路径也渐渐找不到了,好在宫人们已经走熟,知晓每一处深浅,迄今没有溺毙的。

在郢都,楚宫所在地块,绝对不是洼地。

怀王慌神了。

看到雨水略小一些,变作细雨了,怀王从重楼高处急步下来,大步走到宫院里。

宫尹披着蓑衣,正在指指划划地引导宫人或排水,或搬家,抢救受淹的家俬。

怀王走过来。

“王上?”宫尹停住,看向他。

“速召王叔、上官靳尚,还有所有朝臣,上朝议事!”怀王颁旨。

“禀王上,”宫尹声音极小,“已经出不去了。”

“什么出不去了?”怀王怔道。

“宫门呀。”宫尹指向宫门方向,“臣已使人探过,宫门前面的道上,有几处积水,最深处有三尺多呢。”

“三尺深就不能走了?”怀王震怒,“纵使一丈深,也让他们给我泅过来!”

“王上——”宫尹看向他,欲言又止。

“说。”

“即使召请,怕也召不到人。”

“人呢?”

“这雨太大了,他们都在救灾,各顾家财,怕是……不在府中呀。昨日王上召请王叔,臣使人登门三次,王叔皆不在家,后来方知……王叔去他封地了,是乘一支大木船去的,看来,那儿的灾情更大呢。”

“靳尚呢?他也不在府中?”

“靳尚在呢,”宫尹朝后花园方向努嘴,“方才刚到,与南宫娘娘在祭巫咸大神,祈请大神止雨!”

“哼,他们懂个屁祭!”怀王爆粗了,气恨道,“硬要寡人赶走左徒并巫咸大神的祭司,这雨它能不下吗?接旨!”

“臣听旨!”

“传旨屈遥,让他速去丹阳,请左徒屈平、祭司白云火速回郢,入宫觐见!”

“臣领旨!”宫尹急急去了。

怀王抬头看天,见一大团黑云又涌过来,心里一紧,朝巫咸庙匆匆走去。

楚王新任特使宋遗受命之后,马不停蹄,昼夜兼程,不消旬日竟然赶路近三千里,于楚地开始落雨的这日抵达临淄,在宫门外面递过使节名帖,被齐国负责邦交事务的大夫安置在馆驿,且就住在楚王前特使陈轸的隔墙。

宋遗是宋国人,其家谱上溯十一代,始祖是宋襄公,就是在与楚战于泓水时因不鼓不成列而使大军惨败且屁股上中箭的那个宋襄公。宋襄公因箭伤而死在位于睢水之阳的一个叫睢邑的行宫里,其子即位之后干脆将他葬在该宫,顺便改此邑之名为襄陵。宋遗的祖上一直住在襄陵先君的别宫里,守陵数代。之后百多年,襄陵被魏人占去,到宋遗这辈,又被楚人昭阳夺走,宋遗从出生及籍贯来讲,也就成了妥妥的楚人。

宋遗是个有为士子,博学多才,勇而善言,不甘只做守陵人之后,一心想效法的是其始祖宋襄公,梦中也想干出一番惊世骇俗、名动列国的大事业,无奈命运不济,家道至其爷爷的爷爷那辈已经中落,到他父亲这辈,完全沦落为寄人篱下的门客。襄陵入楚后,宋遗以楚人身份赶赴郢都谋生,先在昭阳府中混过一阵,见昭家落势,转投靳府,以忠诚与干才获靳尚赏识,成为心腹。此番得靳尚助力,宋遗被楚王聘为出使齐国的特使,等同于直接晋级楚国大夫,可谓是他家上溯十代也未曾有过的恩遇了。

受同一君王之命出使相同国家的使臣不可能存在两个,若是前后相随,通常以后来者为尊,因而,宋遗的到来实际上昭示了陈轸使命的终结。

同为使臣,作为先来者,陈轸是要接风的。

酒过三巡,行事老辣、年齿几乎是宋遗一倍的陈轸就轻松套出宋遗的使命所在,也得知他的幕后指使,连叹数声。

“前辈何以叹气?”宋遗饮完一爵,搁下,盯住他。

“说说,你想怎么个绝齐?”陈轸盯住他。

“递交国书,当廷申明与齐绝交!”

“邦交不是过家家呀,要绝交,就得有个理由,你的理由呢?”

“理由一大堆呀!”宋遗端起酒爵,一饮而尽,咚一声将空爵搁在案上,“最直接的一个,我王嫁楚室公主予秦室,已与秦室缔结百年之好。齐人是秦人的仇敌,自然也是我大楚的仇敌。我大楚怎么能与仇敌续履盟约呢?”

“这就是你的理由?”

“还不够吗?”宋遗朗声应道。

“哈哈哈哈!”陈轸爆出一声长笑,斟酒,举起,“来来来,干杯!”

二人饮尽。

“噫吁唏,”陈轸发出一声富有抑扬顿错的嗟叹,拿起酒壶,却没有斟给他,而是直送自己唇边,张开大口,仰起脖子一阵牛饮,直至见底,方才咚地扔掉空壶,盯住宋遗,“年轻人呀,你晓得自己此行是在做什么吗?”

“绝齐呀!”宋遗声如洪钟,拳头握起,“晚辈使命就是绝齐!”

“你绝的不是齐!”

“咦?”宋遗怔了,“不是齐,能是谁?”

“是你的大楚!”陈轸吐出一口酒气,指向他,“还有你的这个你,年轻人!”

“只要完成我王使命,晚生纵使粉身碎骨,亦在所不惜!”宋遗拳头捏紧。

“啧啧啧,”陈轸连出几声,轻轻鼓掌,“看来,你是成心要名垂史册了!”

“名垂青史是晚辈此生的夙愿!难道前辈不想吗?”

“想呀,”陈轸啧啧又是几声,“我陈轸哪能不想呢。”缓缓起身,“辰光不早了,年轻人,你我都早点儿歇息吧,明日一早,你我都要各奔前程了,是不?”

“各奔前程?”宋遗怔道。

“是呀,你去名垂青史,老头子我呢,这要回郢复命。”

话音落处,陈轸头也没回,在宋遗的一脸错愕中,迈着小醉步走向他所居住的小院。

次日凌晨,宋遗早早起来,手持使节,昂首挺立于齐宫门外。

这日是齐国大朝,东方刚一发亮,各路朝臣就已络绎赶至,静候上朝钟声。见到这么年轻的使臣,持的还是楚国使节,朝臣们纷纷看向他,低声议论。宋遗听得出,他们议的是陈轸,是楚国为何又换使臣了。

入殿钟响,众朝臣排作序列,登上正殿台阶。

约过三刻,殿内传召楚使。

宋遗大步跨上台阶,步入正殿。

使节入见,是有一定礼仪的。宋遗却无视任何礼仪,更未在殿内趋步,而是一路信步地走进来,目不斜视,昂首挺胸,直直地穿过两边臣子组成的通道,直面齐王。

楚使行此无礼举止,齐宫众臣面面相觑,即使齐宣王,也是呆了,两眼发直地盯住宋遗,不知他想干什么。

还好,宋遗走至距宣王五步远处,住步,但没有下跪,只将使节在地上略顿几顿,声如洪钟:“楚王特使宋遗见过齐王!”

面对如此无礼之使,齐臣总算明白过来,个个怒容满面,无数道目光射向齐王。

“楚使宋遗,可知邦交之礼否?”齐王阴起脸,目光如剑。

“使无道之邦,宋遗自可不必拘礼!”宋遗再次以使节顿地。

作为楚使,宋遗是代表楚王来的。

齐王的脸色青了,看向田婴。

“大胆狂使!”田婴怒喝,“你且讲来,齐、楚睦邻协议未干,前来睦邻的楚使陈轸尚在我邦,齐、楚礼尚往来已有数年,何以今朝我大齐就成无道之邦了?”

“有道无道,请看国书!”宋遗从袖中摸出国书,拿在手中,二目无视田婴,直盯齐王,“请齐王受我大楚国书!”

齐王努嘴,当值御史走过去,接过国书。

御史展开国书,瞄几眼,吸口冷气,看向宣王。

“念!”齐王眼睛闭上。

“齐王阁下,”御史当廷念道,“十余年前,洛阳人苏秦倡纵结盟,由燕国发起,山东列国群起响应,六国君王会于孟津,盟誓签约。今纵亲盟约依在,齐王却兴不义之师,征伐我纵亲发起之邦,有失天下公义。熊槐不才,惟愿秉承天下公义,维护纵亲盟约,自今日始,不再与尔等无道之邦再行往来。此前所签所有盟约,皆行废止。楚王熊槐。”

御史念毕,众臣尽皆愕然。

整个国书,纯粹是无稽之谈。

苏秦倡导六国纵亲,目标只有一个,制秦。秦人却结亲于燕,上下其手,使燕人内乱。之后秦使入魏,唆使魏人先伐赵,后伐韩,齐人不惜辛苦,响应苏秦,先救赵,后救韩,剿灭庞涓,方使天下稍稍安定。之后是秦人出兵,借道伐齐,齐人再败之。纵亲内争之时,无论是救赵还是救韩,他楚人在哪儿?今番燕人起争,齐人诏告列国,入周得授天子王命,兴的真正是正义之师,而竟被楚王诬为无道之邦,天下岂有此理?

齐宣王的胡子气抖了。

但齐宣王并未失去理智。齐宣王晓得,有气不能发给使臣,也不宜与他置辩,因为一切皆是楚王的事。

“楚使,”齐宣王拉长脸,“你呈递的国书寡人已经收到。既然楚王不想与寡人再行往来,寡人成全他。自今日始,齐楚不再往来,所签协议全部废止。你可以回去复命了!”

这是非常理智的声音了,但宋遗偏就不知深浅,朗声叫道:“齐王既说绝交,就当拿出一个绝交的国书来,否则,我回郢都如何复命?”

“齐人的国书是不可以交给楚使的,寡人会派使臣入郢,向楚王呈递绝交国书!”

“咦?”宋遗应道,“齐王若是派使臣至楚,岂不是又行来往了?”

“以你之见,寡人该当如何?”

“这就绝交!”

“寡人不是已经颁旨绝交了吗?”

“你只是口头说说,非正式绝交。宋遗所求是正式绝交!”

“你说,如何正式绝交?”

“写出绝交国书,一如我王所写,这就交给本使臣,带回复命!”

“齐国的国书,只能由齐国人呈送,这是邦交礼仪!”齐宣王皱眉。

“齐王可是一向遵守礼仪的?”宋遗突然问道。

“寡人何时不守礼仪了?”齐宣王问道。

“哈哈哈哈,”宋遗放声长笑,“齐王若守礼仪,天下就没有不守礼仪的人了!”

这是公然污辱了。

齐宣王的眼里冒出杀气,声音却是平淡:“楚使,你还没说寡人何处不循礼仪了呢!”

“我且问你,”宋遗两眼瞪起,盯住齐宣王,“你们田氏本为陈姓,落难至齐,被齐公好心收留,用以为臣,改作田姓。身为姜齐臣子,你先祖非但未曾感恩戴德,反倒鸠占鹊巢,逐走真正的齐公,自己称公称王来了,你且说说,你们循的是哪门子礼仪?”

见他身为大国使臣,这竟讲出如此揭人面皮的话来,众人皆是惊诧。

“你——”齐宣王冷笑一声,“看来是想品尝一下绝交的滋味了!”

“哈哈哈哈,”宋遗爆出又一番长笑,“宋遗识浅,真还没有品尝过呢!”

“来人!”齐宣王断喝。

几名甲士冲上来,拿住宋遗。

“置大鼎于宫门之外,燃薪!”

“哈哈哈哈,痛快,痛快,”宋遗再爆长笑,“哈哈哈哈,痛快!哈哈哈哈……”

当一尊大鼎被摆在大殿之外的空场上时,所有齐臣围站一圈,解恨地看着被绑在一根临时木柱上的宋遗。

薪柴堆在鼎下了。

一名兵士手持火把,站在大鼎旁侧。

“楚使,”齐宣王目光冷冷地看向宋遗,“寡人再给你一次机会,只要你肯叩首认错,收回方才所言,寡人放你一条生路!”

“哈哈哈哈!”宋遗长笑一声,“给本使松绑!”

“松绑!”齐宣王旨令军尉。

兵士松绑。

“本使的使节呢!”宋遗再道。

齐宣王示意,兵士归还他的使节。

宋遗朝楚国方向拜过两拜,手持使节,昂首走向大鼎,身子一纵,跃入鼎中,溅出一圈水花,声音清朗:“点火吧,你个贼国之君!”

“你……”齐宣王气得手指乱颤,指着宋遗,“你个莽夫,看来是真的不知进退了,寡人成全你!”冲拿火把的兵士,“点火!”

那兵士将火把投入薪柴。

那薪柴是泼了油的,刹那间,火光熊熊,将整个大鼎埋在火焰里。

“看哪,全天下的人,看哪,全天下的史官,你们这都看清爽了,这就是田齐的礼仪之邦,这就是贼国的仁义之君!这就是……”

“哼,你个找死的狂夫!”齐宣王甩下袖子,气恨恨地转身,在宋遗渐渐弱下去的狂笑与咒骂声中扬长而去。

“唉!”看热闹的宫人身后传来一声重重的叹息。

是楚王的前特使陈轸。

经宋遗这个莽使一闹,齐王辟疆真就毛了,当日决策二事,一是遣使入秦,和秦伐楚,二是快马赴燕,调回匡章并其治下三军回齐,屯扎于筹备伐楚,同时命其庶子公子重为征燕主将,引军三万驻守燕境。

调回匡章真还不是田辟疆的一时心血来潮。

自克蓟之后,在大儒孟轲的督导下,匡章仍然打着仁义之师的旗号,对燕民丝毫无犯,齐王期待中的燕国奇珍异宝仍然被封存在燕宫里,燕人的财物一丝儿没得冒犯不说,齐人还倒贴进不少粮草与辎重。

当然,好处也是有的,齐师兵未血刃,先得蓟城,后得燕地的众多城邑。燕地举国无君,燕人不知所向,见齐人是真来助燕的,纷纷将城邑的辖权交给匡章。惟有下都武阳被单鹰死守着不放,气得中山司马赒将之完全包围,限时投降。单鹰也是厉害,使人联系匡章,称他愿意将武阳交给齐人,而不是中山人。匡章答应,使人前往武阳接收。单鹰交割完毕,令燕军就地解散,带着他的鹰及部分亲信北投胡人去了。就在这夜,中山人发狠,大兵进城,逼走齐人,将下都武阳据为己有。

匡章急报齐王,同时筹备夺回武阳。就在此时,新任主将公子重带着齐王的虎符到了,要他就地交割,挑选部众五万发往西都平陆,筹备伐楚。匡章没有多话,遂将武阳之事交待给公子重,引兵五万回到平陆。没有匡章,公子重是不敢轻易与中山人开战的,也就另拟一份战报,快马呈送齐都,由齐宫决定武阳的最终归属。

新将到任,军师孟轲的使命也就结束了。孟子吩咐万章驾车先沿燕宫转一圈,再到城外,绕蓟城转一大圈,不无遗憾地踏上返齐之路。

孟子回到临淄,入宫向宣王复命,归还王弓并那三支射出之后又回收上来的利矢。

宣王闻报,迎出宫门,执孟子之手,并肩入宫,设宴洗尘。

酒过三巡,宣王拱手谢道:“夫子倡导仁义,寡人总以为是远古神明,今日始见果实。没有夫子,燕国之事,不知要费多少周折呢。”

“齐王有此见证,轲心甚慰。”孟轲拱手回道,“诚如大王所见,仁义并非神明,它们就在身边。只要大王孜孜以求,法令非仁义不立,政治非仁义不施,三军非仁义不出,邦国非仁义不伐,莫说是征服燕国,纵使征服天下,在轲眼里,亦为囊中探物矣!”

“夫子之言,寡人深信不疑。”宣王为孟子斟一爵酒,双手敬上,“夫子请满饮此爵,寡人另有一事求问!”

孟子谢过,举爵饮下,拱手:“齐王有何疑难,可以问来!”

宣王为他再度斟满,放下酒壶,拱手:“是燕国之事。”

“燕国何事?”

“夫子已经看到了,”宣王指向燕国方向,“燕室无道,自毁社稷。燕人弃之,夹道迎我仁义之师。姬哙为寡人外甥,寡人本欲扶之,不想他又死于乱贼之手。哙之子嗣,尽被乱贼子之赐死。今日看来,燕室已无人矣。然而,燕地广阔,不能无治。燕人错杂,不可无主。近日有人劝寡人取燕社稷,在燕地置都设制,以蓟城为上都,以武阳为下都。上都辖燕国北地,下都辖易水并河间地。当然,也有人劝寡人勿取的。寡人在想,以万乘之国伐万乘之国,前后不过五十日,燕地尽归我有。如此大功,断非人力所能达成。既为上天所赐,寡人若是不取燕地,或遭天谴呢。寡人思来想去,实在拿不定主意,这想听听夫子之见。”拱手,“诚望夫子赐教!”

“大王问错人了。”孟子拱手应道。

“寡人该问何人?”

“燕人。”

“这……”宣王怔了。

“大王取燕,若是燕民欢悦,大王就可取之。取而代之者,古有成例,譬如武王取商。大王取燕,若是燕民不悦,大王就不可取。不取而伺机者,古亦有成例,譬如文王不取商。至于大王方才提及的万乘之国伐万乘之国、燕人箪食壶浆以迎大王之师之事,原因无他,是燕国人在逃避自己的水、火之苦。如果齐人治燕,使燕民所陷之水更深,火更热,燕人怕就会有所行动了。”

“寡人受教了!”宣王心里不爽,略略拱手,看向田婴,“田相国,你陪夫子再饮几爵,寡人不胜酒矣!”起身,缓缓而去。

望着宣王渐渐远去的背影,孟子苦笑一声,见田婴去拿酒壶,亦拱手道:“谢相国美意。轲亦不胜酒矣,告辞!”起身出门,扬长去了。

出得宫门,万章望到孟子,驱车过来。

孟子跳上车,喝多酒的老脸拉得很长。

“夫子?”万章不晓得宫中发生何事,小声问道。

“万章,”孟子指向客栈方向,“你须记住,自今日始,燕国之事,不可再讲。”

“为何不讲?”万章急了,“夫子的仁义之战,弟子正要宣扬呢,真叫个惊心动魄,可歌可泣,纵使子牙在世,怕也是……”

“唉,”孟子长叹一声,望向北方,“老朽以仁义克人之国,却未能以仁义为其立之,怕是要害苦那些燕人了!”

“夫子?”

“不要问了,”孟子指向邹地,“回家。”

“夫子?”万章越发急了,看向孟子。

“好吧,”孟子改口,“回客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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