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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朝之后,就是楚秦正式签署睦邻盟约。
盟约早就拟好了,是靳尚、咸尹、张仪三人合拟的,内容即张仪与怀王近日所议定的,一为秦国须归还商於六百里谷地予楚,二为楚断齐交。怀王细审几遍,核查无误,诏令签署,但在如何签约时遇到了难题。
涉及六百里国土的盟约堪称重大,必须由双方国王签署,至少要加盖王玺。但秦王远在咸阳,张仪在出使时也未考虑此约,因而未奏明秦王送王玺来。张仪给出的方案是,楚国这边,由楚王签押加玺,秦国这边,由他张仪代秦王签署,加盖相府玺,算作正式缔约。如果一定要加秦王印玺,则须在楚使抵达咸阳时,由秦王当廷加盖,同时完成交割手续,由他张仪与秦使至商於谷地现场交割。
张仪诚意满满,且此来原为聘亲,非为签此盟约,这般解释是说得通的。怀王再无疑虑,乐呵呵地签好字,画好押,加好王玺,亲眼看着张仪签字画押,加盖相府玺印。
签好协议,怀王兴甚,又在宫中摆出豪宴,热情款待张仪一行,算作饯行。
作为王使,昭睢率领一支多达三千人的庞大队伍,一半是送嫁的,一半是接收商於的,浩浩荡荡地跟在秦国使团后面。两国使团合作一行,前后拖拉四五里长,中间几乎没有间隔,分辨只在旗帜与服饰上。
送亲队伍行至於城,张仪安排大队人马扎在城外,将昭睢等关键人物安排进馆驿,于夜幕降临之后,使人带芈月姐弟三人赶至一处府宅。
三人到后,张仪迎进院中,笑道:“你们可都看清了,这处宅子就是当年商君住的,叫商君府,”指一下自己的席位,“商君就是在这个位置被秦王派来的人活擒的!”
三人称奇,纷纷仰头审看宅子。
“宅子没有什么好看的,本君引见一人,你仨或感兴趣。”
“何人?”芈月问道。
“一个威振巴蜀、更在淅水之战中以两万秦军击败景翠将军六万大军的人。”
“可是魏章将军?”魏冉一脸放光。
“正是。”
“太好了!”魏冉双拳抱劲,“我最佩服的就是此人!淅水之战,我多次摆过军阵,觉得秦军打得实在太棒了!我在想,就此战而言,这个魏章将军绝不亚于庞涓与孙膑!”
“呵呵呵,”张仪笑道,“那可就差些了。”
话音落处,府门外面一阵车马响,一辆战车停下,一人咚地跳下车,只几步就跨进府门。
“相国大人,张兄!”来人边走边叫。
张仪对三人嘘出一声,将他们藏起,大步迎出。
来人正是魏章。
“哎哟我的张兄,”魏章顾不上揖礼,跨前一步,紧紧握住张仪的手,“你若是再不回来,在下就要杀进郢都,寻你去哩!”
“呵呵呵,杀不得!”张仪将他让进客堂,分宾主坐下,压低声音,故作神秘,“在下这召你来,是有个小意外!”
“哦?”魏章急问,“出事情了吗?”
“事情倒没有,是在下带来三个人,你或想见见。”
“什么人?”魏章松出一口气。
“一个是在下今番为秦王迎聘的王妃,楚室公主芈月,另外二人是她胞弟!”
“这……”魏章怔了,“未来王妃,末将这见,不妥吧?”
“呵呵呵,”张仪笑道,“不是还没有过门吗?没有过门,她就不是王妃,只是楚室公主。再说,不是在下非要引见,是芈月公主久慕将军大名,特意要拜见你呢。”
“不妥,不妥,”魏章连连摆手,“芈月公主的两个弟弟倒可一见,公主就免了!”
“若是不见,你会后悔的哟!”张仪笑了。
“不后悔,不后悔,在下绝不后悔!”魏章再次摆手。
“你可以不见,可人家公主定要见你呢!”张仪击掌,芈月三人从侧室转出。
张仪起身,加燃几盏油灯,将偌大的客堂照得通明。
芈月、芈戎与魏冉直走过来,揖礼。
魏章起身回礼。
就在这个瞬间,魏章的眼睛直了。
同样,芈月三人的眼睛也是直了。
四双眼睛互相望着,四颗脑袋全都懵着,眼前的一切似乎是在梦中。
“公主是叫芈……芈月?”魏章回神,试探道。
“我有两个名字,”芈月应道,“一个叫魏月,一个叫芈月!敢问将军……”
“苍天哪!”魏章扑地跪下,仰天长哭,“苍天哪!”
芈月惊呆了,相视一眼,看向张仪。
张仪已回自己席位,眼睛闭合,似是什么也没看到。
“魏章将军,”魏冉朗声问道,“晚辈觉得你像是一个人!”
“苍天哪!”魏章没有回应,仍旧长哭。
“像是什么人?”张仪眼睛未睁,声音出来。
“像是先父,魏国的安国君!”
“苍天哪!”魏章依旧跪在地上,重复这三个字。
“魏月、魏戎、魏冉,还不拜见你们的父亲,更待何时?”张仪的声音再次出来。
三人完全呆了。
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如同见鬼,谁也不肯近前一步。在他们的记忆里,父亲魏卬早已战死于河西沙场,眼前的魏章将军不过是撞脸而已。
“戎、冉,我……我的儿啊!还有你,我的月月,我就是你们的父君哪!”魏章总算是直抒胸臆了。
听到这声“月月”,芈月方才真信,一头扑进他的怀里:“父君——”号啕大哭。
魏冉、芈戎这也扑过来,父子四人搂作一团,惊喜化泣,泣不成声。
两大使团在於城停留一日,张仪将芈戎留给魏章,带芈月、魏冉启程西进,又行几日抵达峣关。
峣峣关之后就是蓝田。张仪兴甚至哉,登高远眺,却在下关时一步不慎,刚好踩在一块松掉的石块上,滚下陡坡,左腿不知撞在何处,随着“啊呀”一声惨叫,疼死过去。
待张仪醒来,已在帐中,早有人请来专治骨折的疾医。
张仪吩咐众人出帐,只留疾医一人接骨诊治。接骨过程中,守候在帐外的人但听张仪的惨叫一声接一声,无不心疼。小半个时辰过后,张仪的惨叫声方才停下,疾医一头大汗地走出来,招呼众人进帐。
众人看到张仪的左腿被一层又一层的纱布包裹,两块特制的木板将大腿与小腿绑扎在一起,形成一根粗大的直棍,动弹不得。
不一会儿,楚使昭睢来了。
“相国大人?”昭睢一脸焦急。
张仪苦笑一下,一手擦汗,一手指向疾医。
“禀报楚使,”疾医拱手,“相国大人登临峣关,在下坡时踩住一块松掉的石头,不慎滚落坡下,左腿撞在坚石上,完全折断。所幸救治及时,断骨已经接好,但目下不宜移动,需要就地静养一段时间。”
“这……”昭睢急了,“要静养多久?”
“昭大人,”张仪接过话头,又是一声苦笑,“真叫个好事多磨哩,眼见就到家门口了,在下这……唉!”
“张大人,”昭睢一脸无奈,“送亲的事,还有商於……”
“呵呵呵,”张仪笑了,举重若轻,“甭听疾医瞎讲,在下不过是稍稍磕碰一下,不打紧的,过不了几天就好,昭大人只管放心。至于使命,在下已经安排妥了,昭大人可先到咸阳,在驿馆住下,秦宫自会有人接迎公主与秦王完婚。至于商於的辖权交割,容在下这老腿稍好一点儿,就与大人亲往办理。”
“如此甚好,请相国大人多多保重!”昭睢别过,回至楚帐。
第二日,秦宫来人迎亲,迎接的是上大夫樗里疾。
张仪不能坐车,就在峣关将养腿伤。樗里疾把所有使团并送亲人员迎入咸阳,安排在列国馆驿。
天色苍黑,宫中来人,将公主芈月并其身边侍女,连同全部嫁妆,载入宫中。昭睢则由樗里疾等人接风洗尘,其乐也融融。
入得秦宫,芈月期待中的婚礼并未出现,宫中甚至没有喜庆气氛。芈月及其陪嫁来的侍女等十几人,连同她的嫁妆,全被安排在后宫一个不起眼的院子里,连个宫女也没有多配。好在洗梳、床褥等一应生活设施俱全,随行侍女迅速进入角色,照顾芈月住下。
颠簸一路,芈月也是累了,躺到榻上就睡。
一连三日,除两名宫人在用餐时段挑来饭食之外,宫中再无他人过问,好像她们根本不存在似的。
到第四日,芈月歇过劲来,开始走出她的小院四处游转,如同在楚地纪陵君的封地一样。
是个午后,太阳很大,所有宫人都不见了,后宫空无一人,安静得只有知了在叫。芈月耐不住了,旁若无人地在附近小转一圈,看到远处有片林子浓荫遮蔽,飞跑过去。
林中有条小径,由红、黄、黑、白、青五色鹅卵石铺成。芈月走得热了,遂脱下鞋子,拎在手里,赤足踩在鹅卵石上,感觉出一种说不出的畅意。
芈月越跑越快,丝毫不觉硌脚。楚地尚红,芈月穿一件淡红色的绸裙,在这片幽林的五色鹅卵小径上如飞般奔走,宛如一道红影。
不消一时,彩石路就到尽头,眼前现出一个雅致院落。
芈月径走过去,门虚掩着。
芈月推门,探头看看,里面安静极了,并无一人。
是个三进院子,第一进的所有房门都在关着。
芈月渴了,想寻口水喝,大步走入中间一进。
正堂的门微微启开,一股凉气从门道里冲出。
芈月晓得里面有人,上前推门。
然而,就在她推门的瞬间,两个黑衣人箭一般左右冲出,低吼一声,将她擒住。
芈月受到惊吓,“啊”地发出尖叫,拼命挣脱。
两个黑衣人正要将芈月推走,里面传出一个男人的声音:“带她进来!”
两个黑衣人将芈月扭送入堂。
正堂摆着一个竹榻,榻上坐着一个中年男人,显然是午睡正酣时让这响动惊醒了。
那男人赤着脚,光着身子,只在中间要害处裹件黑袍,睡眼惺忪地看向她。
芈月没有上妆,甚至连口红也没有抹,全身上下透射一股野性,只有两只大眼未从方才的惊惧中回过神来,死死地盯住他看。
见芈月两手空空,只在手上拎着鞋子,那男人冲二黑衣人道:“把门打开!”
一黑衣人将堂门全部打开,更多光线涌进来,将正堂照得透亮,芈月的素颜与窘态在这光亮里展现无遗。
男人审她一时,眼睛眯起:“叫何名字?”
“芈月。”
男人打个怔,眼睛睁大,将她又审一时,朝依旧扭住她胳膊的黑衣人扬手:“松开她。”
芈月得到释放,许是胳膊让他扭疼了,伸手揉搓。
“你俩出去吧。”那男人指向门外。
二黑衣人退出。
“芈月,你来这儿做啥?”男人盯住她。
“渴了,看到这儿有户人家,进来寻口水喝。”芈月仍旧搓揉,后退一步。
“水在那儿!”男人指向案子,“自己倒去。”
芈月真也渴极了,走过去,看到一只杯中有水,端起来,不管三七二十一,扬脖咕咕几声一气饮下,不无惬意地出口长气,吧咂几下嘴皮子,抿下嘴唇,放好空杯,走过来,朝男人鞠个大躬:“这位大哥,谢谢你的水了,我得回去!”
“甭急!”在她喝水辰光,男人已将黑袍穿在身上,腰带勒起,将竹榻移到一侧,靠柱放好,回到几案前,在主席位坐下,指向斜对面的客席,“坐下。”
芈月斜他一眼,在那席位上正襟坐下,两只大眼盯住他,忽闪着。两只绣花女鞋被她摆在左侧,呈个八字形。
男人上下打量她,目光从她的脸上一寸一寸地移到她的光脚丫子上。
“喂,你看啥呢?”芈月问道。
“看你。”
“我有啥看?”芈月抖抖肩,甩一下长发。
“有点儿意思。”
“啥意思?”
“没有描眉,没有画眼圈,没有施粉黛。”
“我讨厌这些。”芈月皱眉,盯住他,“嘿,你也挺有意思。”
“咦,我有啥意思?”
“是那种不让人讨厌的男人。”
“哟嘿,”男人笑了,“你讨厌什么样的男人?”
“装。”
“啥叫个装?”
“内心胆怯,却要作出一副凶相;袋中无金,却要处处摆阔;心中淫邪,却要显出坐怀不乱……先说这些吧,这就是装。我一见这样的男人——”芈月鼻子一拧,嘴角不屑地一撇。
“哈哈哈哈,”男人长笑起来,“看来男人你见过不少哩!”
“嗯,见过不少。我就不想与女人轧堆儿玩。”
“为啥?”
“不感兴趣。”
“这么说来,你是只对男人感兴趣了?”
“当然。不对男人感兴趣,还是女人吗?”
“说说看,你最感兴趣的男人是谁?”
“这得看是哪方面了。”
“随便说,哪方面都成。”
“在见过的男人中,我最感兴趣的是两个人,一个会说,一个能打。会说的叫张仪,舌头真叫个长哩,我亲手度量过。能打的叫魏章,那是我君父!”
“咦?”男人问道,“魏章是秦国将军,你是楚国人,他怎么就成了你的君父呢?”
“嘘!”芈月压低声音,“这个不能告诉你。”
“在听说过的人中,你最感兴趣的是谁?”
“也是两个人。一个叫苏秦,连长舌头的张仪都敬他,还有一个人,我不能告诉你。”
“为啥?”
“嘘,”芈月眨几下眼睛,声音压得更低,“我讲给你,你甭对外人讲。他是我男人!”
“嘿,这个有意思,”男人笑了,“说说看,你对你的男人哪儿感兴趣了?”
“他能使动张仪,还能使动我君父!”
“就这个了?”男人略觉失望。
“还有一个,”芈月笑了,“我嫁过来几天了,他看都没有看我一眼!”
“这个你该生气才是,哪能也感兴趣哩?”
“对我来说,这是好事情呢,哪能生气?”
“为啥是好事呢?”
“说明我这男人不同寻常,新婚燕尔,他不见我,可有两个因由,一是他朝务忙,二是他不好女色。”
“你为啥对这两点感兴趣?”男人来劲了。
“朝务忙,说明他在干大事,干正事。自家男人不干大事,不干正事,还能有个啥出息?”
“嗯,这个是哩。如果他不好女色,你嫁给他又做啥呢?”男人追问。
“不好女色,说明他眼界高,寻常女人看不上眼,属于高冷男人。”
“你对高冷男人感兴趣?”
“嗯,”芈月点头,“那种是女人就欢喜的男人,我压根儿瞧不上。”
“嗯。”男人摸会儿胡须,盯住她,“你这男人高冷,要是他一直不见你,你哪能办哩?”
“他不肯见我,我就寻他!”
“即使你寻他,他也不肯睬你,你又哪能办哩?”
“征服他呀!”芈月信心满满,“男人之趣在于征服天下,这女人嘛,征服男人才成趣,是不?”冲他不无调皮地做个鬼脸。
“你将如何征服他呢?”
“这个得慢慢来,只要肯想辙儿,就没有解不开的难题,是不?”
“哈哈哈哈,”男人爆出一串长笑,“待你想到辙儿了,再来寻我!”指向门外,“你可以走了!”
“成!”芈月起身,走有几步,回转身,压低声音,“今朝的事儿,你甭对外人讲!这是处新地方,我打楚地来,人地两生,没一个朋友,今朝见到你,是个缘分,就冲你给我解渴的那杯清凉水,我交定你这个朋友了,待我征服了我的那个男人——”顿住话头,盯住他。
“你想咋样?”男人吸一气,盯住她。
“我就悄悄地对他讲,你是我朋友!”
“成!”男人爽朗一笑,“我也交你这个朋友了!”
芈月辞别,男人送到门外,望着蹦蹦跳跳而去,捋起长须,乐得合不拢口。
毫无疑问,男人是秦惠王,这处院子是他的御书房,是严禁后宫女人踏入一步的。芈月于无意中闯入,只能算是一个例外。
当日入夜,后宫来人带走芈月,侍候她沐浴已毕,引她走进惠王寝宫。
宫人出去,灯火阑珊。时光一声接一声地滴过。芈月一丝不挂地躺在锦帐里,两耳竖起,不无紧张地听着门外的动静。
芈月候到小半夜,没有人进来。
芈月候到后半夜,依旧没有人进来。
芈月迷迷糊糊地睡熟了。
天色蒙蒙亮时,有宫人走进,推醒她,侍奉她起榻,引领她走出王寝,将稀里糊涂的她送进自己的小院。
如是三日,每到傍黑,芈月就被人引入澡堂沐浴,之后引到王榻上,塞进锦帐里,又在天色微明时将睡得稀里糊涂的她引回小院。
芈月懵了。
第四日夜,芈月刚刚被推进锦帐,那日他所看到的男人,也就是大秦之王,裹着浴袍大步走进。
芈月看到,急将被单裹在身上,缩在锦帐一角,声音急切:“喂,朋友,你快出去,这儿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嗨,我刚好路过,看到亮光,还以为是谁呢,就走进来看看,没想到会是你。”惠王乐呵呵地在榻边坐下,隔帐盯住她。
“你快点出去,”芈月越发急了,“我在等我男人呢。他不定啥辰光来,要是让他撞见你,我就没个解释了!”
“你就对他说,我是你的朋友呀!”
“这这这……这个不成,”芈月连连摇头,“我没穿衣服,你这又……一身浴袍,我那男人万一生出个啥心,真就说不清哩!”
“说得清。你在帐里,我在帐外,我俩隔着一层帐子,是不?”
“不成。我啥也没穿,在其他男人面前光着屁股,这个不可以!”
“可我是你朋友呀!”惠王乐了,涎起脸皮。
“朋友也不可以,你快走!”
“反正你的男人没来,我就问你几句话,成不?”
“你快说!”
“你可想到征服你男人的辙儿了?”
“想到一个,是个非常非常厉害的辙儿。”
“快讲。”惠王急不可待了。
“不能讲。”芈月摇头。
“为啥?”
“这是我的秘密,只能见到我的男人才能用!”
“假定我是你男人,你试用一下,成不?”
“这个是不能假定的!”芈月坚定地摇头。
“可我就是你的男人呀!”惠王憋不住了,“哈哈”大笑几声,噌地扔掉身上浴袍,光身子钻进锦帐。
“天哪!”芈月连推带搡,推他不动,使出狠劲,将他一脚踹到榻下,连帐子也扯破了,“你快出去,不然的话,我就喊人了!我再也不想与你做朋友了!”
“嘿,你敢踹寡人,大秦之王!”惠王从地上爬起,虎起脸来,恶狠狠地盯住芈月。
“嘿!”芈月也来劲了,顾不上踹人时脱落的被单,光着身子,手指惠王,“你这人好不知趣!我视你为朋友,你却冒充我男人,大秦之王,看我不——”顿住话头,恶狠狠地盯住他。
“你想怎样?”惠王欺上来。
“你……你敢上来!”芈月两拳握起,扎下厮打的架势。
惠王扯开锦帐,蹿到榻上,扑倒芈月。
芈月强硬对抗。
惠王越战越勇,芈月不敌,被压到身下,分开两腿,在一声撕扯般的哎哟之后,躺着不动,全身松软下来。
芈月反将惠王紧紧搂住。
二人颠龙倒凤,小半个时辰过后,惠王抱住芈月,语气得意:“爱妃,你这说说,是你征服了寡人呢,还是寡人征服了你?”
“唉,”芈月摇头,“你这一问听起来别扭!”
“怎么别扭了?”
“你应该问,芈月,是你征服了你男人呢,还是你男人征服了你?”
“好好好,就这么问。你说,究竟是谁征服谁了?”
“这还用问,当然是芈月征服了她的男人!”芈月不无得瑟地爽朗应道。
“啥?”惠王一把推开她,“明明是你男人征服你了,你怎么说是你征服你男人了?”
“因为我使用了一个非常非常厉害的辙儿!”
“对呀,对呀,”惠王这也想起来,“我正要问你这个辙儿呢!快讲,什么辙儿?”
“哎呀,朋友,我记得早就对你讲过了,这是我的秘密,是见了我的男人才能使用的。我这不是用完了嘛!”
“可这……”惠王挠头,“你没有讲呀!”
“哎呀,我的男人,你哪能这么笨呢!”芈月翻过身,结结实实地骑在惠王身上,附他耳边,悄声,“既然是秘密,就不能对外讲,是不?”
禅让大礼过后,子之正式入主燕宫。
接后半月,子之大朝三次。第一次太子姬平捧场,第二次太子不捧了,太子党众及部分前朝老臣也没一个来的,入朝列位的除子之一党外,还有几个骑墙朝臣。到第三次大朝时,这几个骑墙的朝臣也不来了。偌大的朝堂上,过半席位空置。
子之的脸拉长了。
散朝之后,子之留下鹿毛寿,长叹一声:“唉,毛寿呀,寡人本想任命你为相国呢,”拿出诏书,“这不,连诏命都拟好了,只差一个玺印。可今日大朝,寡人遍视朝堂,大半席位都是空的,寡人……”摇头。
“谢我王厚遇!”鹿毛寿拱手,“就臣所知,众朝臣不来,根在太子身上!”
“你晓得的只是其一,”子之苦笑,“还有一个其二。”
“哦?”鹿毛寿盯住子之,目光征询。
“褚敏。”
“他不是没有实权了吗?”
“他是三朝老臣,资格不在寡人之下,不少朝臣皆看他的眼色行事。这辰光,是他站在太子后面!”
“站也没用。没有兵权,他掀不起风浪!”
“可市被有哇。”
“市被?”鹿毛寿震惊,“他不是咱的人吗?”
“过去是,现在不是了。”
“天哪,他——”鹿毛寿顿住,看向子之。
“市被是褚敏内侄。”子之端出根底,“就在昨天,他到褚敏府上,没过多久,姬平也去了。听说他们近日往来不少呢。”
“难怪市被将军今朝称病没来,臣还以为他是真的病了呢。”
“毛寿,”子之盯住他,“看来,你得随寡人走一趟了。”
“去哪儿?”
“见见王哙,再唱一出戏。”
燕王哙依旧住在他原来的宫殿,陪伴他的是王后韩氏及一个妃子。不做王了,姬哙倒是一身轻松,一天到晚守在宫里,要么看些圣贤书,要么在殿前屋后侍弄花草。
子之二人赶到时,姬哙刚好在门前的花坛上栽花,满手是土。
“太上,姬之有礼了!”子之走到跟前,拱手。
姬哙抬头,扔掉花苗,起身,拱手回个礼,一脸高兴道:“哎哟喂,没想到是燕王来了!”将手上的泥土甩掉,伸手礼让,“燕王,寒舍请!”
三人走进厅堂,姬哙坐于主位,子之客位坐了,鹿毛寿哈腰候立于侧。
“上卿,坐!”姬哙看向鹿毛寿,指向另外一个席位。
鹿毛寿谢过,坐下。
“你来得好呀,”姬哙笑道,“姬哙正要寻你呢。”
“太上召之,所为何事?”子之看向他。
“嗨,”姬哙指向宫殿,“我这不是王了,就不该住在这宫城里,想到宫外去住。”
“宫外何处?”子之怔了。
“还记得你原来的草舍吗?在那儿我也有一个,就想去住那儿。门前门后都有空地,我闲下无事,可以养养鸡,喂喂鸭,寻些乐子。”
“不可,不可!”子之连连摆手,一脸苦丧。
“这……”姬哙怔了。
“太上有所不知,”子之紧忙解释,“您是姬之的靠山,有您在姬之身边,姬之心里踏实。您若不在,姬之……”抹泪,“即使想尽个孝、诉个苦,也都没个地儿!”
“姬哙依旧在这城里,保证我王随叫随到!”
“不可,不可!”子之又是摆手,“太上甭作此想,您实在想住茅屋,姬之在这宫里为您搭建一个。您想养鸡养鸭,就在这宫院里养,后花园里有山有水,鸡鸭欢喜着呢。这个宫城,依旧是太上的,姬之不过是暂时替您照管一些时日。太上何时觉得姬之德不配位,才不服众,何时就把姬之废掉。”
见子之将话讲至此时,姬哙由衷感动。
“太上,”子之拱手,“姬之今朝来,一是望望您,听说您昨晚咳嗽了,这看气色不大紧,姬之就放心了。二是……”欲言又止。
姬哙看向他,目光征询。
子之看向鹿毛寿。
“太上,”鹿毛寿拱手,“今朝大王临朝,是大朝,来上朝的朝臣不足一半。”
“为何?”姬哙震惊。
“臣不知。”鹿毛寿应道,“臣只看到,那些没来上朝的无不是太子的人!”
“姬平?”姬哙目光诧异,“他上朝没?”
“没有。”
“太上——”子之眼中出泪,缓缓起身,在姬哙面前跪下,从袖中摸出王玺,双手捧上。
“燕王,”姬哙惊了,“你这是——”
“姬之恳请太上收回王权,姬之愿将此玺交给太子!”
“这这这……”姬哙不知所措,看向鹿毛寿。
“太上,”鹿毛寿拱手,“朝中有人传出流言,群臣心无所属,方才不朝。”
“是何流言?”姬哙急问。
“流言说,”鹿毛寿侃侃应道,“大禹得知益是贤德之人,将朝中权柄交益执掌,同时重用己子启。大禹垂老,看出子启德才不足以胜任天下,遂将大位禅让于益。大禹崩天不过旬日,其子启召集朋党,攻杀益,复夺天下。于是,朝臣认为,大禹传天下于益是假,让其子启自取天下才是真章。”
姬哙长吸一口气。这段史实他是晓得的。
“太上将燕国让于大王,”鹿毛寿再道,“却又任命太子的人尽为朝臣,所以才出这个流言,暗喻太上禅让并非真心,让太子夺位才是实意。有这流言在蓟城飞传,朝臣自然莫衷一是,谁也不上朝了!”
“太上,”子之大哭,“姬之虽不惧死,却……却不想让燕国再流血啊!姬之不想当这个燕王,姬之愿将此玺让给太子,太子袭位,才是正统啊。至于太子的贤德,待太子即位之后,太上再慢慢培育。姬之为臣,亦必忠于太上,忠于太子,忠于燕国。否则,姬之的未来,就会如益,身死不说,身后之事,也全由太子评说,姬之连声冤也鸣不出啊,我的太上……呜呜呜呜……”
显然,这还真是一个问题。
姬哙闭目沉思。
良久,姬哙主意打定,抬头,看向子之:“燕王!”
“姬之在。”
“传太上旨,”姬哙一字一顿,“明日大朝,太上临朝,三百石以上朝臣悉数奉印上朝,不到者永除其籍,收其玺印!”
“姬之领太上旨!”子之字正腔圆。
子之当即使执事内臣传太上谕旨,令所有三百石朝臣于次日奉印上朝,不至即除籍。
于朝臣来说,除籍是要命的事了。燕国偏远,朝臣多是燕籍,与燕国公室丝丝相连,所置产业也在燕地。除籍即意味他们在燕地的任何所有都将被合法剥夺。三百石则为中大夫的年俸,石为燕室所赐的粟米计量单位,也代表朝臣在朝中的地位。三百石以上,换言之,就是中大夫以上的朝臣了。
果然,翌日上朝,朝堂上齐刷刷地站满朝臣。
坐在王位上的不是子之,而是太上姬哙。
放眼望去,子之亦不在朝堂。
“诸卿听旨!”太上姬哙没有过多的话,开门见山。
众臣不明所以,纷纷改坐为跪,朝太上叩首:“臣听旨!”
“将你们的金印悉数拿出,放在面前。”
众臣拿出印授,放在面前。
“收印!”太上姬哙看向内臣。
“太上传旨,收印!”内臣朗声传旨。
四名宦臣分作两组,一持盘,一收印。不一会儿,所有印玺尽入盘中,摆至姬哙面前。一排排的印玺整齐地码放在龙案上,发出灿灿的金光。
“诸卿听旨,”太上姬哙再次出声,“这些印玺为姬哙即燕王之位时颁予众卿的,姬哙今已不在其位,理当收回。三日之后,所有印玺由方今燕王姬之重新颁发,众卿宣誓效忠,钦此!散朝!”
姬哙的这一招是绝妙的。于官员来说,印玺即权力。何人发印,官员自然向何人效忠,这是周室成例。姬哙颁印,这又收印,由子之重新颁发,从因果上讲,也是合理的。
问题在于时机。收回玺印本该在其禅让时同步进行,或在他收印之后,由新的燕王当场宣旨任命,重新颁印。
然而,禅让制久未行施,姬哙不懂,子之心急,鹿毛寿之流更不会想到这层。所有人关心的只是禅让仪礼,权力交接中最最重要的一环,印玺的收与发,竟然被忽略了。这辰光出了问题,熟知礼乐的姬哙猛地想到这个,这才想出此招。
在宣旨之前,许是想给子之一个惊喜,姬哙甚至未与子之谋议,因而,诏命一出,躲在隔墙偷听的子之整个呆懵。
子之清楚,这个旨令的可怕之处在于,在所有朝臣的印玺被收至新王重新颁发的这三天里,整个蓟城乃至整个燕国,将会陷入权力真空,因为,原本各司其职的朝臣因无玺印,将无合法权力行施其职,换言之,无论是太上还是新燕王,在名义上是役使不了任何人的。
姬哙颁完旨即宣布散朝,没给子之任何补救时间,子之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朝臣各自茫然地离开王宫,四散而去。
果然,没过多久,蓟城就躁动起来了。
躁动的是所有三百石以上被没收印玺的朝臣。
太子一派的吏员纷纷汇聚东宫,个个面色沉郁。谁都晓得,只要子之在位,原本属于他们的印玺是再也回不来了。子之一派的人也都聚往鹿毛寿府宅,演出各种奉迎与示忠,以期在三日之后得授更为实惠的玺印。
入夜,姬平、市被从后门走进褚敏府宅,在家宰引领下步入一间密室。
褚敏将姬平让在主席,自与市被陪位坐下。
“干吧!”姬平握拳,“眼下是最好的时机!”
市被看向褚敏。
“市被,”褚敏盯住他,“你能召集多少人?”
“五千。”
“能战之士呢?”
“尽皆能战。”
“殿下能召集多少?”褚敏看向姬平。
“合计过了,各家族兵约有两万。”
“能战否?”
“能战,”姬平略顿,“但不及市被将军的勇士!”
褚敏沉思良久,看向姬平:“确如殿下所说,如果动手,眼下是最好机会!”转对市被,“殿下的人皆为家兵,看家护院或可,上阵搏杀就差个火候。能否一举成功,主要看将军的!”
市被握拳:“谨听姨父!”
“不动则已,若是动手,”褚敏接道,“就不可延迟,必须在三日之内攻克王宫,剿灭子之。眼下众臣皆无受命,我们动手,没有谁会来勤王。”
“如果动手,跟从子之的人会不会也组织家兵?”市被问道。
“应该不会。”褚敏语气笃定,“我晓得这些朝臣,除鹿毛寿外,多是墙头草。他们选择子之,是因为子之势大。见我们攻打王宫,且有殿下挑头,有齐人为后盾,在胜负未决之前,他们只会作壁上观。变数是蓟城的驻军。城内城外驻军约两万,你引五千,还余一万五千。带兵将军见殿下与子之火拼,你又是他们的上将军,相信他们会选择旁观。再说,今朝他们的将印也被太上收走了,纵使有心出兵勤王,在名义上亦不可能。不过,我们也要防一手,将他们已无印绶之事传扬出去,让他们有个掂量。”
“嗯,”市被点头,“他们与我相交甚笃,即使不跟我干,也不会与我作对!”
“褚伯,上将军,”姬平拱手,“姬平无能,只能依仗二位了。市被将军可诏告麾下将士,无论何人,率先冲进王宫者,赏足金三镒,晋爵三级;杀死或活擒子之者,赏足金五十镒,裂土封侯!另外,凡参战之人,概有赏赐。”
“末将记下了!”市被回过礼,转对褚敏,“姨父,何时起兵为宜?”
“就今夜,黎明前如何?”褚敏以问代答。
“末将这就筹备!”市被匆匆去了。
“褚伯,”待市被走远,姬平眼中出泪,“不肖侄无能,燕室未来,指靠您了!”
“殿下,老臣尽力。”
“褚伯,”姬平压低声音,“如果事成,姬平得立,相国之位就是褚伯的!”
“谢殿下厚遇!”褚敏拱手,“不过,眼下不是说这个的辰光。我们分头行事,殿下,此事关系蓟城无数身家性命,失误不得!”
“褚伯说的是!”
“对了,我们还得有个名分,就说子之胁迫燕王,以禅让之名,行僭越之实,可否?”
“此罪虽好,但不足以诛杀子之,”姬平接道,“子之的罪名是弑君!”握拳,“我敢肯定,先祖易王是被子之与鹿毛寿合伙谋害的!”
“成,”褚敏点头,“就将这个罪名传扬出去,让蓟城百姓皆知子之是个弑君者!”略顿,“再说,这个也合事理。子之弑先祖易王,知你父王心慈无争,乃先立他,再逼他禅让,是讲得通的。”
约在子时,各路人马准备就绪,市被、褚敏及五六个核心成员聚在太子东宫,就行动纲要与战术部署作最后敲定。
姬平最后发言,先是和盘讲出从先易王之死到燕王哙禅让之间宫中所发生的各种蹊跷事,将它们联系到子之、鹿毛寿身上,确定二人犯下两大不赦之罪,一是弑君,二是篡位,继而声明自己才是燕国的正统继承人,最后讲出舅爷齐王如何关切燕国之事,如何支持他夺回本该属于他的王位,等等。讲到动情处,姬平鼻涕、眼泪一把接一把,在场诸人听得无不鼻子酸酸的。
姬平讲毕,叫人抬进一溜儿金箱,逐一打开,现出黄金三百镒,朗声道:“这三百镒足金是齐王赠送姬平的,说是干大事之用。今天,诸位愿意从姬平做此大事,姬平决定将所有金子全拿出来,”看向褚敏,“褚大人,姬平将之悉数交给您,由您处置!”
“谢殿下信任!”褚敏拱手礼毕,指着金箱,扫一眼众将军,“诸位将军,殿下吩咐过了,这几箱子金子全作赏赐之用,大家能得多少,就看今夜表现,原则是,功大者得多,功小者得少,无功者不得。”
望着一溜儿金箱,众将无不两眼放光。
“今夜举事,分作两步,第一步,围困王宫,将之孤立起来,不可使任何人进出,以防弑君者外出调兵。第二步,集中兵力,攻打薄弱。具体如何攻打,由市被将军全权处置!”褚敏看向市被。
“诸位听清了,”市被语气果决,“我率主力,进攻正门与西门,你们分别围攻其他各门,能攻则攻,攻不进则围之,制造声势。”看向褚敏与殿下,“殿下与褚大人引后备队,在各条街道设置障碍,阻止子之援兵。”
众人别过,分头行动。
约在五更,宫城被市被的两万余人团团围住。
宫城不大,占地约一千亩。由于城墙是燕室的最后一道屏障,因而修得格外结实。墙体很高,墙外就是护河环绕。宫墙与护河之间几乎没有间隔,原本丈五的墙体外加深约丈许的护河,使宫墙高近三丈,且河中是流水,攻城难度可想而知。
因而,市被的选择是几道宫门。
宫城的正门朝南,为方便上朝,河上架着三道石桥,中间宽,可行大车,两侧宽,只能步行,但城门非常结实。其他三面虽设有门,却无石桥,过往只能通过吊桥。
市被原为西门守尉,没有谁比他更熟悉西门,因而将此门列为主攻。
是夜没有月亮,黎明前又是最暗黑的。
市被带人守在西门外,眼睁睁地盯住吊桥。吊桥的后面是城门楼,楼上静寂无声。按照常规,此时守门兵士多在梦乡,即使守值人也都打嗑睡了。
市被窃喜。显然,宫中并无防备。待雄鸡啼晓,宫中就会有人通过此门,去赶早市。那时,吊桥就会放下,他们冲过桥,就可控制西门。一旦控制西门,整个宫城就从腹中破了。
然而,眼见东方发亮,雄鸡报晓两轮,吊桥仍未放下。
市被决定不再等了,命人泅过护河,砍断吊桥缆绳。随着哐当一声闷响,吊桥落下,市被的人哗地冲过吊桥,撞击西门。
西门却未上闩,一撞即开。
冲锋的兵士大喜过望,蜂拥而入。
就在市被诧异之际,西门城楼上猛地现出无数宫卫,利矢嗖嗖射下。市被的人猝不及防,仍在冲向宫门的兵士纷纷中箭倒地。
与此同时,城门关闭,门闩被插,后续兵士被结实的宫门完全阻断。
紧接着,城门之内杀声震天,市被眼睁睁地听着他的首批勇士二百余人尽遭屠戳。
显然,子之是个狠人,特在此门设下陷阱,守候他市被。
市被冷汗直冒,但此时已无其他选择。无论如何,就他所知,宫卫不过三千,而他们的人不下两万,在数量上占有绝对优势。
市被决定明攻。
既然明攻,市被就要堂而皇之,于是,放弃西门,仅留五百人负责守御,而将主力调至正门,运来早已备好的攻城器械,筹备强攻。
子之果然不是吃素的。
天色大亮,曙光四射,子之非但没有固守宫门,反倒将宫门完全打开,旨令一排排装备精良的甲士从宫门里整装走出,在宫门外面列队,严阵以待。
城门楼上更是连弩齐整,擂石具足,以为后援。
市被可以觉出,子之就站在宫门楼上,看着下面。
显然,前面这一夜,于子之来说,也是无眠。
太子姬平来了。
陪他的是褚敏,跟随他们的是上万名各府家兵及受到姬平感染的蓟城百姓,手中的武器杂乱无章,甚至有的拿着棍棒与干活的工具。
在他们背后,大街小巷全被路障阻断,过往行人皆受盘查。
一夜之间,整个蓟城已经陷入全面骚乱,蓟人裂作两派,一派支持太子,一派支持子之。
鹿毛寿进不去宫了。到他府中的死党也多起来,纷纷感到压力巨大。如果太子真的攻克宫城,杀死子之,与他们相关的所有利益失去不说,不定还有血光之灾。
尤其是鹿毛寿。
鹿毛寿鼓励所有人拿起武器,以忠于燕王为旗号,煽动百姓拥护太上,拥护太上所禅让的新燕王。两派力量先是各守府宅,继而交战在一起,大街小巷随处可见械斗场景。
姬平与褚敏不得不分出力量,以对付鹿毛寿等人。
宫城前面,恶战爆发了。
市被排好阵势,用盾牌等组成一道强大的防护罩,顶着箭雨冲向宫门。市被的弓弩手则组成更为强大的箭雨,与宫卫的弓弩手对射。双方箭雨在空中相撞,发出啪啪啪的断矢声。双方阵营不断有人中箭倒下,城门楼上亦现伤亡。
市被的勇士们冲过石桥,冲到城门下面,与宫卫搏杀在一起。双方陷入混战,箭矢起不上作用,只能远程互射。
宫卫由宫门补充,前赴后继。市被的勇士亦是,只能由石桥补足,亦前仆后继。宫门前面场地毕竟狭小,横竖不过容纳三百来人,不消半个时辰,已是尸横遍地,莫说是搏杀,即使行走也是困难。
市被鸣金,暂停进攻。
双方收尸。
中午,电闪雷鸣,大雨倾盆,宫门外的血迹尽数被冲涮入护城河里。大雨下有一个多时辰,将近傍黑,雨停了,市被再次攻城,子之依旧开门迎战,战法同上。
市被望到,子之全身披挂,手持长枪,站在宫门后面督战。
宫卫士气冲天。
天色昏黑,市被鸣金。
如是三日,蓟地遭遇连阴,淫雨霏霏,时大时小,时下时停。双方势力就在这雨歇里搏杀,因为市被实在寻不出更合适的攻城方法,子之亦寻不到更高明的防御战法。只要市被攻击,子之就守在门口,开宫门迎战,双方士兵亦只能在宫门前的狭小空间里生死相搏。
与此同时,蓟城完全失序,原本相安无事的街坊邻居进入互杀模式,忠于姬平的攻击忠于子之的,一旦杀入府中,就是满门抄斩。反之亦然。更有歹人趁机干起打家劫舍的事,杀人越货,奸淫盗抢,无恶不作。
一时之间,风声、雨声、惨叫声、厮杀声交响在每一个角落,雨水、血水、泪水、汗水交流在每一条巷道。蓟城人怨声载道,苦不堪言,无论白天黑夜,所有门户都被关得死死的,院中守着手执利器的男人,随时准备以血肉之躯捍卫一家老小。商人富户更是闭门谢客,魂不守舍,将金银宝器胡藏乱埋。
从暴乱之初,燕王哙就心急如焚,四处寻找子之,被子之使人送回他的宫院,再不让他走出半步。王哙在完全囚禁状态中连过三日,于第三日昏黑,子之来了。
“太上,”子之一脸疲惫,拱手,“是姬之无能,让您受惊了!”
“快说,怎么回事儿?”燕王哙仍旧对乱象一无所知,急不可待道。
“是殿下聚众谋逆。”子之扼要禀过,将反臣之名一一报过。
“这这这,”燕王哙震惊,“子平他……怎能这样?”
“唉,”子之轻叹一声,“事儿闹成这样,还得怪太上!”
“我……”
“您把三百石以上朝臣的封印全部收了,而在收印之前,您未曾讲给姬之半句,且明旨三日之后再由姬之重新颁发。姬之晓得太上的美意,可是,在这三日里,所有朝臣皆无印绶,所有府衙皆为空设。殿下看准这个机会,当夜就聚众反叛了,叛臣皆是近些日来由殿下提名、太上任命的朝臣。他们结成一党,围攻宫城,欲杀太上并姬之,夺取王位。唉,”子之长叹一声,“前几日,姬之生怕有变,欲将王位让予殿下,是太上您——”顿住。
“这个逆子!”燕王哙一拳震几。
“太上,”子之再道,“姬之晓得您宽仁慈悲,不想让燕人流血,可眼下,叛臣在围攻宫城的同时,还满城里追杀不跟从他们的人,追杀鹿毛寿等一干忠于太上的臣子,整个蓟城是血流成河啊!”
“市被为何反叛?”燕王哙问道。
“市被是反臣褚敏的外甥,是褚敏蛊惑他反的。市被是太上授命的上将军,辖制蓟城三军,那些军士不得不听他呀!”
“寡人……召见市被!”燕王哙气急,剧烈咳嗽起来。
“太上息怒!”子之起身,在王哙背后轻轻捶背,“待明日晨起,反贼再行进击时,姬之想请太上出面,劝诫市被。姬之晓得市被,是忠勇之士,受太上知遇并任命,不会不听太上。只要市被退兵,其他反臣皆是乌合之众,不难清剿。再说,太上限定的三日期限已过,姬之可以随时任命朝臣,重新颁发印绶。只要太上依旧信任姬之,叛臣就会越来越孤立。”
由于鹿毛寿等动员效忠于子之的朝臣武力相抗,褚敏不得不分出精力应对,市被这边又迟迟攻不进宫城,蓟城局势开始复杂起来。
夜幕降临,骚动一日的蓟城渐渐平息。
市被等众再次汇聚东宫府,谋议克敌奇策。
连续三日的缠斗,大家全都累了,脸上无不现出焦躁。为首的姬平显然不是谋大事的,除去一句接一句的勉励与许愿之外,就是发赏金与抚恤,根本拿不出行之有效的策略。
市被急了。
“殿下,”市被叫道,“这样耗下去不是办法!”
“将军可有良策?”姬平看向他。
“我……”市被看向褚敏。
所有目光全部射向褚敏。
“殿下,诸位将军,”褚敏历过大事,神色自若,“情势确如市被将军所言,我们不能再耗下去,因为明日,弑君者就可任命官员,颁发印绶。也就是说,明日就会有人得到印绶,据此与我作对。”
众人皆吸一气。
“不过,也有几个利好。”褚敏愈加淡定,“其一是,越来越多的蓟人晓得子之是个弑君者,是个阴毒之人,有不少平民愿意跟从我们,单是今日,加入我们的市民就有逾千。其二是,有不少歹人闯入平民宅第,奸杀抢夺,民愤极大,我查出来,他们皆是鹿毛寿的人。其三是,齐人——”看向姬平,打个手势,“这个由殿下来说。”
姬平瞬间明白褚敏的用意,拱手:“今朝齐王来函,已经旨令三军五万兵发蓟城,匡扶正义。知道主将何人吗?就是大败秦师于桑丘的匡章将军!”
众人皆喜。
“诸位将军,”褚敏接过话头,“基于上述危急与利好,我们须集中精力做好四事,一,传扬鹿毛寿诸人恶行,使之昭然于天下;二,吸纳更多民众加入我们的队伍;三,封堵宫城,严防弑君者有任何人持授权印玺流出;四,不惜代价攻打宫城,擒贼擒王。只要拿下弑君者,鹿毛寿之流就会作鸟兽散。”看向市被,“市被将军,整个蓟城就看你的了!”
“末将尽力!”市被拱手。
“市被,”褚敏盯住他,“宫门之战我观三日了,已想到克敌之策,正在使人赶制利器,今夜或可制出。只要弑君者依旧打开宫门迎战,破门不在话下!”
“是何利器?”市被惊喜。
“明晨你就晓得了!”
翌日凌晨,褚敏交给市被的是十辆可在后面推动的冲锋车。冲锋车只有两只轮子,外形呈锥状,车头是只锥尖,车身为锥身,锥上有盖,亦为尖形,可防止从城门楼上射下的箭矢及擂石。锥外满是矛尖,看起来像是一只刺猥。每辆车可供两人使用,进退自如,对方的矛再长,根本插不进来,而车辆的巨大冲力,则让对方躲无可躲,根本没有搏杀机会,只能望车逃避。只要对方逃避,城门就可攻占。十辆冲车的后面是数以千计的甲士,只待他们冲过宫门,整个宫城就防无可防了。
市被大喜,令一些身强力壮的兵士学习使用,之后,在宫门外列好阵势,将十辆冲车隐在一排战旗背后,自己则全身披挂,亲到宫门外面叫阵。
宫门大开,出城的却不再是兵士,而是一辆战车,车上站着同样全身披挂的子之。
市被震惊了。
所有将士也都震惊了。
子之是他们的前将军,也是弑君者本人。
他的头上悬着太子姬平赏赐的五十镒足金。
众将士连日攻城,只为拿到弑君者子之,而此时此刻,子之竟然没带任何兵士,只身出现在宫门之外。
关键是,市被是子之一手提升起来的,在燕国,市被从内心深处尊敬的人中,除姨父之外,就是子之。
“市被将军,姬之有礼了!”子之拱手。
“末将叩见相国大人!”市被回礼,特意没有称他燕王。
“市被将军,”子之语气从容,“这几日来,身为燕臣,你三番五次引人攻打王宫,这是谋逆之罪,当诛九族,你可知之?”
“回禀相国,”市被应道,“身为燕臣,末将受殿下之命攻打王宫,只为诛杀弑君者与篡位者,也就是相国大人您!”
“市被将军,还有诸位将士,”子之再次拱手,又朝他身后的将士们拱手一轮,“在下姬之,先祖桓公嫡亲后人,若论辈分,太上姬哙为姬之的嫡侄。太上感念上古圣德,在太庙祭告先祖,行禅让大礼,已将王位让于姬之,姬之谈何篡位?至于弑君一说,敢问市被将军,可有证据?姬之所弑又是何君?”
“你……指令鹿毛寿弑先君易王!”市被急了。
“市被将军,”子之淡淡一笑,“先易王驾崩之夜,其他将士不知,你却是在场的。如果是姬之弑君,你作何罪?这且不说,你与姬之是一同赶到王宫的,你我赶到之时,先易王已经驾崩,而出现在现场的都是何人,别人不知,将军难道也忘了?一个是王后,一个是公子职,还有一个,是秦使嬴疾。王后四处使人找寻上大夫鹿毛寿。鹿毛寿是先易王最信任的臣子,先易王废立太子的诏书就是由鹿大人拟写的。王后寻觅鹿大人,为的正是这份诏书。但鹿大人说,先易王已经听从苏相国之言,旨令他废掉这道诏书了。王后欲拿鹿大人,是将军你引军士制服他们,之后我们才发现先王驾崩的。市被将军,先易王究竟死于何人之手,这是摆明了的事。秦使逼迫先易王废太子,也就是当今太上,立公子职,是苏子力保太子。先易王最后听从苏子,这才引来杀身之祸。当时我们也是讲清了的,姬之本欲治王后、公子职与秦使弑君之罪,是太上慈悲,放走他们母子,赶走秦使,隐瞒先易王死因,并厚礼安葬。今朝你将这盆脏水一古脑儿泼于姬之身上,就不怕天打雷劈了吗?”
众将士这也是首次听到宫帏秘闻,无不面面相觑。
“末将……”市被讲不出,也是急了,“是听殿下讲的!”
“殿下?”子之冷笑一声,“哪一个殿下?”
“太子姬平!”
“是何人诏命姬平为太子的?”子之质问。
“燕王,方今太上!”
“市被将军,”子之扬手,“请看!”朗声唱宣,“有请太上!”
一辆王辇缓缓驶出宫门,与子之的战车并列排齐。
此时,如果进攻,将是最佳时机。
然而,站在市被身后的是宣誓效忠燕国的三军将士,站在这些军士前面的又是前燕王与方今燕王,莫说是众将士,即使市被,亦是傻了。
“市被将军,听旨!”燕王哙声音清朗,从袖中摸出已加盖过玺印的谕旨。
市被跳下战车,叩首于地:“末将候旨!”
“燕国太子姬平违抗王命,造谣惑众,聚民滋事,致使燕地生乱,生灵涂炭,民不聊生,上失道于天,下失德于地,中失信于民,寡人特旨,自今日起,废除姬平太子之位。钦此,大周燕国太上姬哙。”
众军士无不震惊。
市被心里一颤,良久:“臣接旨!”
一名宫人闻声走出,从燕王哙手中接过谕旨,递给市被。
“市被将军!”燕王哙又出一声。
“臣在!”
“寡人已于三日之前收你印绶,你何来权力指挥三军之士围攻寡人王宫?”王哙声如洪钟,语气斥责。
“臣……知罪!”
“你既知罪,就当听从新王之命,改过自新,戴罪立功!”姬哙说道。
“臣……受命!”
“市被将军,听旨!”子之从袖中缓缓摸出谕旨。
“末……末将听……听旨!”市被的心完全被控制了。
“从太上谕旨,寡人念你受人蛊惑,赦你并麾下将士无罪,授命你依旧为燕国上将军,请受将印!”
宫人端出一只盘子,款款走到市被面前,盘上赫然摆着他已奉旨上交的上将军印绶。
“臣……受命……”市被几乎是嗫嚅,双手接过印绶,叩首,“臣叩谢我王不罪之恩!”
“上将军听旨!”子之朗声。
“臣……接旨!”
“寡人命你即引本部人马前往东宫,缉拿乱臣姬平,降者免罪,若有违抗,杀无赦!”
“臣……接旨……”
“来人!”子之击掌。
宫门里再次驶出一辆战车,上面站着一名军尉并两名甲士。
“你等随上将军前往东宫,宣读太上废前太子诏书,有请姬平入宫谢罪!”
“末将领旨!”军尉战车驰至市被跟前,跳下,敬礼,“上将军,请!”
顷刻之间,情势逆转,将军市被如受魔咒,稀里糊涂地捧起子之刚刚颁于他的上将军印绶,跳上战车,传令退军,兵发东宫。
褚敏不在,守在东宫的是姬平。
看到市被的人马突然回来,姬平诧异,急走出来,盯住市被,一脸茫然:“市被将军?”
“殿……殿下……”市被结巴,看向身后的军尉。
“太子姬平听旨!”跟从市被的宫中军尉掏出姬哙谕旨,朗声念道,“燕国太子姬平违抗王命,造谣惑众,聚民滋事,致使燕地生乱,生灵涂炭,民不聊生,上失道于天,下失德于地,中失信于民,寡人特旨,自今日起,废除姬平太子之位。钦此,燕国太上姬哙。”
姬平完全懵了,盯住市被:“市被将军,你……”
“乱贼姬平听旨,”那军尉又掏一旨,朗声宣道,“乱臣姬平,违抗王命,聚众滋事,造谣惑众,戗害生灵,犯十恶不赦之罪。寡人念你为太上骨血,只要你肯俯首就擒,停止作恶,随从市被将军入宫请罪,寡人既往不咎。若有违抗,杀无赦!钦此。大周燕王姬之。”
姬平明白过来,转身就走。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一声弦响,一支利箭破空而来,从后心穿透姬平。
姬平不及“啊”出一声,倒地而死。
众人惊愕,抬头看去,是站在军尉旁边的弓弩手。
太子身边的人震怒了,大吼一声,不顾一切地冲上那辆战车。
“市被将军!”军尉惊恐,一边大叫,一边与两名军士拼命抗击。
市被却如没有听见一般,怔怔地望着倒在地上、肢体仍在微微抽动的太子姬平。
太子平的人齐围上来,枪搠刀砍。军尉三人,连同御手,被众人拖下战车,活活扎死。
没有市被的命令,他麾下的数千将士,一个个站立不动,睁睁睁地看着发生在眼皮底下的杀戳。
待褚敏闻讯赶回时,一切均已结束。
面对姨父,市被跪地,悲泣。
褚敏转问市被麾下的裨将军,从他口中得悉事情经过,什么也没有说,轻叹一声,伏在太子平尸体上,长哭数声,拔剑自刎。
“姨父——”市被一声长号,跪到褚敏身边,拔剑抹向自己的脖子。
众将士先是惊愕,继而作鸟兽散。
然而,子之并没有放过他们。接后几日,子之大朝群臣,任官用吏,颁诏布令,在蓟城并燕国各地展开搜捕,凡涉及太子平作乱的尽皆缉捕,满门抄斩,几日下来,斩首数以万计,蓟地污血横流。
燕人终于晓得,子之和善的表相里藏着的是一颗残暴的心。
腥风血雨中,苏秦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决然将姬雪留在武阳别宫,星夜赶赴蓟城。在自家府门前面下车时,许是过于虚弱,苏秦连打几个踉跄,幸亏飞刀邹搀扶及时,没有倒地。
闻声迎出的是家宰袁豹,手中拎着他的长枪。
蓟城动乱的这些日里,袁豹领着两个家仆天天守在相府里,阻止任何歹人进门。这见苏秦不期而至,袁豹喜极而泣,扶苏秦进府,歇于榻上,安排饭食。
苏秦却是歇不下去,叫来袁豹,让他将蓟乱始末事无巨细地讲述一遍。
述至褚敏如何自刎于东宫,苏秦出泪了。
经过一夜长考,苏秦于次晨入宫,让袁豹向子之呈上名帖。
约过半个时辰,宫人引苏秦入宫。由于苏秦尚未康复,子之特别允准车马驰入,由宫人一路引至子之所在的一处偏殿。
子之早已候着,亲自下阶,搀扶苏秦入内。
因为各自身份特殊,二人皆没见礼,只分宾主坐下。
苏秦注意到,子之依旧穿着他在茅舍里的服饰,既未穿王服,亦未戴王冠。
苏秦的目光落在他的脚上。
许是惶急,一双王履未及脱下,依旧套在子之脚上。
见苏秦盯在这儿,子之尴尬,苦笑一下,脱下王履,咚一声扔到身后。
“既然是王了,为何不穿?”苏秦问道。
“在苏子面前,姬之不敢!”子之拱手。
“在何人面前敢呢?”苏秦二目逼视。
“这个……”子之咽一口气,看向别处,“苏子此来,只为要看姬之的衣冠么?”
“是的,”苏秦依旧盯住他,“苏秦本想一睹子之大人穿上王服王冠是何模样,不想却是失望了。”
“苏子有所不知,”子之转过脸,看向苏秦,“姬之从未想过穿戴王服王冠,是前燕王他……定要效法先圣尧舜,禅让燕国于姬之,姬之三辞,可大王三让……”
“前燕王呢?”
“这些日来,太子聚众叛乱,为安全计,姬之已将太上置于安全场所,不在宫里。”
“苏秦能否一见?”
“太上不想见人。”
“为何不想?”
“唉,”子之长叹一声,“太上力排众议,让国于姬之,万没料到反对他的竟是太子,更没料到的是,燕国因此而陷入动荡,不少人没有死在外敌面前,却死在街邻手里。大王他……天天以泪洗面,谁也不见,莫说是你,纵然是姬之叫门,他也不肯开呢!”
“既然前燕王不肯相见,我就不见他了。在我面前你不肯穿王服,叫我怎么称呼你呢?是叫大王,还是——”苏秦顿住。
“就叫子之吧,老称呼。在苏子面前,子之永远是子之。这个世上,我就认你!”
“谢谢抬爱!”苏秦拱手,接道,“敢问子之,燕国走到今天,你有没有想过如何收场?”
“我听苏子!”
“诚谢信任!”苏秦再次拱手,“若此,苏秦依旧称你为兄,苏秦劝兄做如下三事,一,归还王位于子哙,兄依旧为相;二,在王哙的公子中择其贤者立为太子;三,与齐议和。”
“如果在下做不到呢?”子之盯过来。
“苏秦只能为子之兄遗憾!”
“是何遗憾?”
“子之兄非但得不到你所追求的,反倒——”苏秦顿住。
“反倒什么?”子之追问。
“子之兄您身死名裂不说,还将祸及宗亲子嗣,殃及社稷宗祠!”苏秦一字一顿。
“是因为你苏子吗?”子之眼里射出狠光。
“在下无此能耐。”
“因为何人?”
“齐人。”
“齐人?”子之的眼睛眯起来,良久,盯住苏秦,“我晓得齐王,他想的不就是得到河间地吗?我给他就是!”
“在此之前,齐人不过是要河间地。现在不了。”
“他要什么?”
“整个燕国。”苏秦的声音淡淡的。
“啥?”子之两眼圆睁,“他要吞并整个燕国?”
“是的。”
“你……”子之吸一口长气,耸耸肩膀,“不会是危言耸听吧?”
“子之大人,你细想想,就你所知,这多年来在下危言耸听过了吗?”苏秦苦笑。
“齐王他……凭什么?”子之握拳。
“就凭子之兄逼迫子哙让位,这又弑杀太子姬平!”
“我没有逼他,是他自己要让的,还有,姬平是让市被杀的,是他们内斗!”
“唉,”苏秦轻叹一声,“这些话你说给在下没用,要说给齐王听。”
“哼,”子之一拳震几,“我怕他个鸟!”
“你可以不怕,你的夫人、孩子们呢?那些跟着你出生入死的将士们呢?”苏秦实在太累了,脸色苍白,咳嗽几声,勉力支撑。
子之勾头,呼呼直喘粗气。
“苏秦,”有顷,子之猛地抬头,盯住苏秦,“你要我怎么办?”
“我已经说过了,”苏秦给他个苦笑,“还位于子哙,择子哙的贤能公子为太子,再用河间地与齐睦邻。”
“啥?”子之急了,“我还要送他河间地?”
“即使这样,齐人是否情愿,在下也还未知!”
“苏子,你怎能这般讲话?”子之目现杀气。
“唉,”苏秦轻叹一声,轻咳几下,看向子之,“子之兄,在下拖着病体,昼夜兼程赶来见你,是为什么,你想过吗?”
“是为什么?”
“为你,子之兄。”苏秦盯住他,“你是战士,行兵布阵你在行,可玩别的,你不如我。不瞒你说,在下就学于鬼谷数年,熟知人心,有他心通术,齐王想什么,他还没说,在下就知了。其他国君亦然。否则,你以为天下诸侯都那么肯听在下吗?还有你,子之兄,你现在想什么,在下无一不知。在下这来见你,是要救你。子曰,五十而知天命。你比在下还年长几岁,该知天命了。敢问子之兄,何为天命?”
“我根本不信!”子之厉声。
“咳咳咳,”苏秦连咳几声,轻叹,“唉,子之兄,无论你信与不信,天命就是天命。比如这日头,无论你看与不看,它每天都从东方升起。”
“你说,我的天命怎么了?”
“你与在下一样,皆是臣子之命!”
“你是东周野民,我姬之是先桓公嫡血,何能一样?”
“桓公有七子,袭位的是先文公。同样,先文公有七子,袭位的是先易王。先易王又有六子,袭位的是子哙。为何这样?因为天命。”
“哼,”子之一脸不屑,“没有我子之,姬哙他不定死在哪儿了!”
“所以你是臣命。臣就是要保主的。”
“你这谬理,我偏就不信!”
“你可以不信。”苏秦起身,“在下心意已尽,告辞了!”径直走向殿门。
眼见苏秦就要出门,子之叫道:“苏子且慢!”
苏秦止步,但没有回头。
“在下听你的!”子之没有起身,“待过几日,在下就选个吉日良辰,归位于子哙,立其子为太子。劳烦苏子前往齐地一行,就以河间地与齐人睦邻。”
苏秦回身,看向子之,目光如炬。
子之起立,拱手,模样甚恭。
“苏秦信你,子之兄,明日即行!”苏秦回个礼,转过身,缓步而去。
望着苏秦走远,子之发会儿呆,对内臣:“召鹿毛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