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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如此为他撇清,是为了甚么呢?”赵相公深知许稷至今未站队,在朝党内部斗争中她几乎不存在立场。但倘若她与王夫南私交过密,或许变成世族党也就是必然了。

“倘若相公是以私交来判定下官的立场,大可不必。练侍御与王观察使的私交亦是极好,难道练侍御的立场就值得怀疑吗?”她抬起头:“下官只是觉得浪费,分明是可用良将,却因与宦官的那些逢场作戏而被弃置一旁,相公不觉得可惜吗?”

她点到即止,不再往下说,因清楚自己能做的就到此为止了。

堂内霎时只听得到她合上簿子的声音,赵相公默不做声看着,不由眯了眯眼。

能拿出练绘来举证,即是她的聪明之处。

因练绘是党争中的核心人物,深得信任,她能洞察出这一点,就足证眼力不错。

许稷收拾簿子告退,出了门秋阳覆面,整个人顿时暖和了一圈。她低头穿上鞋,乱舞秋叶落到她脚边,看起来像一把小金扇。

是银杏叶,她乍然想起初到泰宁使府的那个晚上,王夫南按住她脑袋,往她头发里塞的那一枚银杏叶。

一年已逝,光阴如风。

她将叶子捡起来,扑面而来的风卷来更多落叶。她要回度支,目的地似很明确,但将来呢?她能走多远,又能在京中待多久?最后的归宿又会是哪里……无法想象。

不过,她还是会走下去。应付度支虽比她预想中还要吃力,但倘若能为国库争取到一二,能将盐利及税改推行下去,她就算为此头破血流也算不上甚么。

人总要有一二值得赴汤蹈火之事,才不至于迷失于未知命途。

不论是顺、是逆,是于两京呼风唤雨,还是贬至边地远离权力中心……她都做好了准备。

——*——*——*——*——

杨中尉刚到曹州,径直就领兵杀去魏博。

中护军问为何路过泰宁而不救,万一泰宁失守可就出大事了啊。杨中尉则骂道:“有没有脑子,魏博出兵泰宁现在守内空虚,不快点打下来留着过年再战吗?”

“那泰宁?”

“十七郎要连泰宁都守不住我剁了他子孙根!”杨中尉脾气暴躁,不耐烦地回。

马蹄声浩浩荡荡,而天已近暮。

王夫南这时领着诸兵将折返回临沂,并让将领逐级传令下去,都不得懈怠,因今晚极有可能要应付恶战。

晒着秋阳休整了一日,诸人全无睡意,只哒哒哒往城门赶。

天完全黑下来,守城的周指挥使却不得歇。因情报兵来讯,称魏博军竟绕了个大弯路杀了回来,距临沂城门仅剩四里路了。

周指挥使做好了布防,深呼一口气。王夫南迟迟不归让他很是担心,况情报兵也说没有得到他们的消息,这点就非常可疑。到底去了哪儿呢?昨晚难道打败仗了吗?可倘若败了的话,魏博军也没必要绕大圈子了。

可疑,实在可疑。

兵者诡道,周指挥使摸不清王夫南的心思,他能做的,仅仅是拼尽全力守住城门。

可对方浩浩荡荡两万多人,周指挥使不免有些心虚。

魏博军来势汹汹,加上昨晚被狠狠修理了一番,心中皆有愤懑之气,都是不要命地推着冲车往前撞拒马枪,随后云梯也迅速往上搭,前赴后继,面对泰宁守城部队的攻击毫不在意。

就在泰宁军投石扔火炬抵挡魏博军进攻时,魏博军竟又用绞车张起车弩来,多枚箭齐发,射程远至七百步开外,集中攻击城门,威力实在不可小觑;又有用抛车往城楼上投石的,令人应付不暇。

周指挥使忿忿道:“长途跋涉东西竟还带得这般齐全,魏博军这次是来狠的啊,看爷爷弄不死你们!”

他言罢一刀砍了差点顺云梯爬上来的魏博军,一桶麻油就浇了下去,火把再一丢,瞬时烧了起来,烫得爬梯的魏博军如熟了的蝼蚁般纷纷滚落下去,云梯也很快瓦解在火焰中。

“今年沂州丰收!麻油喂你们个饱!”旁边一小将亦倒了一桶下去,丢了火把瞬时往边上一倒,一支利箭就从他头顶飞过。他翻个身爬起来,听周指挥朝他嚎道:“我看这里魏博军远没有两万,可能有支队往西城门杀去了,速带人去支援!”

小将喏了一声,连忙带人撤下。周指挥使则仍领着一众守军抵挡魏博军的进攻,但啾啾飞来的兵箭却愈发密集起来,真叫人头痛。

城门毕竟不是甚么无坚不摧之物,能破一道就能破第二道,这么死耗绝对不是甚么好法子。倘若王夫南在,估计要使出甚么引敌入城伏杀之的诡计来,但周指挥没十足把握,实在不敢做这么大胆的决定。

魏博军与泰宁守军的拉锯战一刻喘息时间也无,两边都不惧死,补充兵力又都能及时填上,武器也都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耗尽。

倒是血腥气混着麻油燃烧的汹涌香气填满了鼻腔,古怪得令人作呕。

“周指挥!”有人唤他,“麻油快用尽了!”

“再去拿!”

“没了!”

“娘的用得这么快!”

“打得太猛了啊!”那小将嚎道,“干脆放他们进来下内门,关在里面杀!总好过他们爬上来啊!”

周指挥使犹豫不决时,又有小将喘着粗气奔上来:“周、周指挥……大帅、大帅将西城门的魏博军给杀得七零八落的,已带人往这边来了,说实在守不住就让他们进来,人一进来就下石门,堵在里面杀,关在外面的……就、就留给他解决。”

累得不行的周指挥深呼一口气,却仍是敏锐地避开了飞来的兵箭。

来得好啊……

周指挥定定神,安排好城楼上的士兵后,速下令放弃守第一道门。

一众魏博军被胜利冲昏头脑,不管不顾悉数涌进城门内,然还没往内跑多远,便另有石门降下,再回头,另一道石门也降下。尽管有人奋力托着那石门,或以身体阻挡它继续下沉,但都于事无补。

无前路,去路被阻绝,被关在两道石门之间的魏博军宛若瓮中之鳖,而留在城外的亦好不到哪里去。

因兵力分散且已经疲了,根本不是从外围突袭而来的泰宁军的对手。

然正面战斗堪比近身肉搏,铁血较量,残酷直接,却也是巨耗。

这一战打到天微明,空气里有麻油残香,有云梯衣服、甚至人肉烧焦的味道,还有随秋日晨风一起窜进鼻腔中汹涌的血腥气。

泰宁军开始清点人数,州镇军亦开始帮着清扫战场,城门大开,到处是尸体。

兵马使则刚从西城门赶来,着急忙慌地处理俘虏问题。

王夫南脱下头盔,回了使府。

晨光将他的影子拖了老长,血淋淋的靴子在干净地板上留下印记,天还不是太冷,庭院枝叶仍是凝结起了露,晨光奢侈地铺下来,露水便逐渐走向消亡。

“大帅,西京来信。”

王夫南单手抱着头盔,对着晨光拆开信。

熟悉的久违的字迹,内容却是让他杀掉河南盐铁使孙波。

怎么会让他做这件事呢?朝臣难道不怀疑他与阉党有牵连了吗?孙波可是阉党的人哪!

他隐约明白过来,许稷这是为他回京铺路。

她欢迎他回去吗?信中没有说。

于是王夫南将带血的头盔放在一旁,在案前坐下,对着照进来的晨光,不慌不忙磨了墨,提笔写了回信给她。

一朵秋菊临窗悄悄盛放。

他在信中同她说——

我不想做秋晨之露了。

作者有话要说:

王夫南v:我要变弯了谢谢大家,我决定做个绝世好攻

☆、第67章 六七女儿身

王夫南这封信辗转至许稷手中时,河南盐铁使孙波不幸遇害的消息也传到了西京。

说是那日忽有一群穿着魏博军衣甲的人冲进盐铁使府,孙波还没来得及反应,就成了刀下鬼。其家财也被“魏博军”掠夺一空,据说翻出来有万万钱,光银器就有数千件,豪奢景况令人瞠目结舌。

这笔巨财不知去向,因随之而来的消息是魏博被荡平、魏博军解散,所以此财或许是被魏博军内部瓜分掉了?鬼才知道。

孙波突亡,肇事者又是魏博军,阉党就算有所怀疑也只能吃哑巴亏。还没来得及暗地里动作弥补损失,外廷已经抢先一步置了新的河南盐铁使,直截了当夺了盐铁财利。

与此同时,河北的战事也将近尾声。因河南三镇共同出兵河北,又有右神策军打主力,鏖战将近三月后,魏博等镇相继平定。消息一传到西京,许稷就火速将手伸到了河北,上奏要求河北诸镇纳两税、按律行盐法。

她这样做无可厚非,因按常理来说,藩镇向中央申官吏、纳两税、并行盐法,即是归顺中央的标志1。既然河北眼下被荡平,理所应当要恢复两税及榷盐法。

先前一些藩镇之所以平了又乱,就是因手握的兵权财权太大。从源头上控制财权,会不会有用呢?许稷决定一试,于是上奏至政事堂,却只得了“天真”两字评价。

“你前脚要求纳两税、行盐法,他转眼就会置店收税抢茶盐之利,有用吗?”、“藩镇说一句支用不足就能废掉你这个想法,你会要钱他不会哭穷么?”、“想些有用的法子来吧,这有甚么用。”

紫袍老臣说话直接,视许稷为毛没脱干净的小猴子,一点情面也不留。

许稷却说:“下官以为即便没用也要做,纳两税及行盐法皆是朝廷的基本原则与立场。倘若连这点也不申明,诸镇在争夺财利上只会更加放肆。”她顿了顿:“下官深知中央与地方之财权争夺并非一朝一夕至此,也知不可能一招制胜,但因为困难就放弃原则,下官认为不妥。”

于是重申道:“下官恳请朝廷要求诸镇纳两税、行盐法。他若设店,朝廷就罢店;若增税盐钱,就罢地方率税——既有张良计,自有过墙梯,对策总有拆解的办法。”

她做派非常强势,丝毫不怕与人为敌。从削减两京诸司的预算,到如今积极对抗地方争夺财利,她态度一贯如此。

是因为贪财吗?可她住贫屋吃公厨,也没有牟取私利的动作。这样单纯的一腔热血,透着孤勇的执着,反而让人看不穿。

“许侍郎太年轻了,许多事不是你立志去做就可以做成的,此事暂到此为止罢。”尚书省右仆射最终给了她一个否定的答复,内堂中央那一直弯着的脊背于是缓慢站直,她收起口舌之利,一言不发握着自己的折子告退。

她或许是太天真了,以为甚么都能解决。但朝堂关系哪有那么泾渭分明,政事堂明面上应是与地方的夺利者,但政事堂中与地方势力就没有牵扯吗?

政事堂决策效率之低下,这半年来她深有体会。

小小内堂,实在牵扯了太多外部关系与利益,牵一发而动全身。正因为此,几乎每一个征求意见的讨论,才会变成拉锯战。

而她一个立场不明的户部侍郎,是被排除在外的。

风愈发冷冽,如今正是秋税收纳时,她没太多工夫与政事堂死磕,于是转而回了度支。然刚到尚书省门口,却有个庶仆挡了她的去路。

他道:“我家郎君请许侍郎晚上去府里一聚。”

许稷迅速认出他来:“有要紧事吗?”

庶仆点点头:“是很要紧的事。”

“不能在公衙谈吗?我晚上要忙到很晚。”

“郎君说了,侍郎忙到何时他便等到何时。”庶仆说完一躬身,“某已转达完毕。”说罢一溜烟跑了个没影。

许稷思来想去,实在猜不到练绘找她有甚么要紧事,况因为千缨的关系,她应当尽量远离练府。这一番纠结,至傍晚下直时分也没有个头绪。她又坐了一个时辰,听得承天门鼓声一下一下响起来,最终收拾了案上判卷,套上棉袍离开了度支。

天色已黑,她骑驴抵达崇义坊早过了酉时。她很久不来崇义坊,路过王宅时仍看到外面亮满的灯笼,似乎甚么都未变。

她低头继续前行,至练宅立有小厮出来迎接。进到堂屋,练绘已在候着,酒菜也都备好。

许稷入席,并祝练绘迁官之喜。这是他升任御史中丞后,她头一次单独见他。

练绘面上却并无喜色,淡淡道谢,随即开门见山:“请你来,是有两件事。”

“请说。”

“先吃饭罢。”他沉默举箸,许稷便也不客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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