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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深,一轮圆月淹没在云层里,给咸阳的角角落落映下灰暗的冷光。

商鞅正在书房里伏案疾书,冷向走进,小声道:“君上?”

商鞅抬头:“冷向呀,你还不睡?”

冷向关切道:“君上,过三更了,你这??”

商鞅苦笑:“睡不着呀!”

冷向看向竹简:“君上这在写什么呢?”

“该给这个世上留点儿东西了!”

冷向吃一惊:“这个世上?君上你—”盯住商鞅。

“呵呵呵,睡不着而已!”

“辰光有的是,君上还是要当心龙体!”

商鞅打个哈欠,伸个懒腰:“好吧,寡人听你的!”便起身走进寝宫。

就在此时,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异响,一个隐蔽的暗哨探头观望,嗖的一声,不知何处飞来一支利矢,正中暗哨眉心。

暗哨应声倒地,房顶传来尖叫声:“有刺客—”

商君府上下惊乱,火把齐亮。

商鞅疾步走到户外,面孔冷凝。

冷向跟出来,急道:“君上,是刺客,你快回房去!”

面对这些神出鬼没的对手,众多卫士竟然是手忙脚乱,徒唤奈何。看着他们如临大敌的样儿,商鞅轻叹一声,转对冷向道:“选聘善走的技击壮士,抓到贼人!”

商鞅连番遭遇冷箭杀手,意外地在咸阳引发一阵射热,许多家族皆在习射,连老甘龙等人也不甘寂寞了。

这日晨起,甘龙在自家的后花园里设了个箭场,约来嬴虔、杜挚、公孙贾、赵良和陈轸等老友、新朋现场比射。

现场没有杂人,大家说话也就放松些,一边赛箭,一边扯闲,大多抱怨日子过得紧巴,竞相比穷,因为他们的钱都让公孙鞅以各种名目收入国库花在河西了。

“公孙鞅他凭什么养三千甲士?”杜挚恨道,“三千人每天要开支多少金子?这笔钱从哪儿出?实在搞不明白君上是怎么想的!”看向嬴虔,“太傅,你得空问问君上,他公孙鞅的命就那么值钱吗?就需要所有的老秦人勒紧腰带供养他一人吗?”

“唉,”公孙贾长叹一声,“可恶的是那个刺客,什么臭手呀,连发两箭,该中的地方没中,不该中的地方偏就中了!”

“公孙兄不服,自去试试,”杜挚竖起拇指,“根据现场测算,箭手离那奸贼的辎车至少一百三十步,且那车是移动的,能射掉帽子就不错了!”

几人就刺客的射艺展开争论,只有陈轸一言不发,一门心思只在射箭上,该别人射时,他也不闲着,两只空手比来比去,还把一只眼闭合,剩下一眼瞄向五十步外的箭靶,口中不时发出啾的一声,嘴角或浮出笑,仿佛他真射中了似的,或皱眉弄眼,脸上写满惋惜。

几人的旁边摆着一个几案,案上放了一个酒爵,爵边是只酒壶,凡是射不中靶者罚酒一爵,由甘龙府上的老家宰持壶执罚。当然,规矩也是老家宰定的。鉴于太师年纪过大,拉不动硬弓,家宰降低标准,将靶子摆在五十步处,只要中靶就算射中,只有脱靶才行罚酒。前面已射八轮,老太师箭无虚发,太傅、杜挚、公孙贾自不必说,即使赵良也箭箭中的,唯有陈轸没有一次射在靶上,被老家宰连罚八爵老酒。

陈轸却毫不气馁,苦练不止。

甘龙、嬴虔、杜挚、公孙贾、赵良再射一轮,皆中靶心,又该陈轸了。

看陈轸射箭是这日的娱乐点之一,所有目光齐射过来,对他的这一轮充满期待。

陈轸却没看到,仍在几步开外,闭只眼睁只眼,两手做出拉弓射箭状,口中不时发出啾的一声。

“呵呵呵,”甘龙捋须笑道,“陈上卿,甭啾啾啾了,又该你喽!”

“哈哈哈,是吗?”陈轸几步跨过来,信心十足地朝手心上呸呸几声,弯起弓,搭上箭,瞄了几瞄,嘴上发出啾的一声,箭却仍在弦上。

众人皆笑瘫了。

公孙贾笑弯了腰,指着陈轸道:“陈??陈上卿,你??你喝几爵了?”

“在下数着哩,上卿一共喝了八爵!”杜挚笑道。

“区区八爵奈何不了陈上卿!”公孙贾盯住陈轸,半是鼓励道,“陈上卿,给我瞄得准点儿,我赌你这一次中靶!”

“你赌多少?”杜挚来劲了。

公孙贾伸出一根指头:“一两金子!”

“在下应赌!”杜挚从口袋中摸出一块金子,啪地摆在几案上。

公孙贾摸摸口袋,苦笑一下,转向几人:“忘带钱了,谁能借一两?”

陈轸从袋中摸出一个金块,扔过去:“公孙兄,接了!”

公孙贾接过,啪地列在杜挚的小金块边上,对陈轸道:“陈上卿,你可不能输哟!”

陈轸应道:“公孙兄,你只管放心,输了算在下的!”看向众人,“还有哪位应赌?”

嬴虔、甘龙、赵良三人分别摸出一金,摆在案上。

陈轸看向老家宰:“家宰,你不来一金?”

老家宰笑道:“来一金就来一金!”说着也摸出一金摆上。

陈轸扫射众人:“谁赌在下嬴,举手!”

只有公孙贾一人。

“谁赌在下输?”

余下几人一齐举手。

陈轸又掏出四金,呈一字儿摆好。

“诸位大人,不要后悔哟!”陈轸又朝手心呸呸几声,铆足劲,瞄准,口中发出啾的一声,弦响,利矢飞出。报靶的持靶过来,众人视之,见那箭不偏不倚,刚好扎在靶子下面的插杆上。

按照规矩,自然算是脱靶。

杜挚乐不可支地将公孙贾面前的五小块金饼一并拿走,分发给几人,将自己的一块故意捏在手里,朝陈轸与公孙贾晃上几晃,纳入袖中。

陈轸急道:“哎,别别别!”

杜挚慢条斯理道:“陈上卿,还想赌吗?”

陈轸对持靶的家仆道:“将靶插还原处!”

家仆持靶离去,插回原处。

陈轸看向几人:“谁能射中在下方才射中的那个东西,在下赌金十两!”

众人面面相觑,又不约而同地看向老太师。

“陈上卿呀,”甘龙皱眉道,“不能说你不讲道理,只能说你不讲规矩。”指酒,“喝罚酒吧!”

老家宰端起爵,递给陈轸。

“唉,”陈轸轻叹一声,做个苦脸,“赔了金子,还得喝酒!”说完一饮而尽。

众人皆笑。

“诸位大人,”见众人笑毕,甘龙接道,“老朽推荐一个生财之道!”

听到是生财之道,众人来劲了,纷纷看向他。

“老朽刚刚得知,因为几支箭的事儿,那个叫商君的害怕了,四处求聘腿长善走的技击壮士,你们谁有这个本事,就可挣他的金子去!”

众人无不吸口长气。

傍晚时分,陈轸喝得醉醺醺地回到馆驿。

“戚光,”陈轸看向戚光,吩咐道,“安排两个妞儿,犒劳一下两位勇士!”

“主公,要他们做什么吗?”戚光应道。

“有请二位!”

戚光召来陈忠与朱佗。

陈轸盯住朱佗:“朱佗,听说你的祖籍在卫地?”

“不完全是,”朱佗摇头,“末将祖籍大梁,家父年轻时到楚丘谋生,遇到家母,生佗,之后不久,一家人就随家父搬回大梁了。”

“呵呵呵,”陈轸笑道,“在卫地出生,就算是卫人了。”

“这??”朱佗欲言又止。

“是这样,”看出他的忧虑,陈轸又是一笑,“近闻商君府招纳贤才,尤其是善走的人,你出生于卫,与商君同籍,又是飞腿,若去应聘??”故意顿住。

“主公之意??”朱佗顿住。

“你去应聘,力争成为商君的贴身侍卫!”

朱佗拱手:“末将敬从!”

“晓得去做什么吗?”陈轸笑问。

朱佗做出一个抹头的动作。

陈轸摇头。

“哦?”

“你进去后,”陈轸压低声,“非但不能谋杀商君,反要全力以赴地效力于商君,保护商君的人身安全,取得商君的绝对信任!”

朱佗惊愕。

陈轸手指陈忠:“陈忠会全力配合你!你二人如何联络,自己确定一个方式。”

朱佗点头。

陈轸看向戚光。

戚光击掌。

两名美女款款而入。

“辰光不早了,二位歇息去吧。”戚光对陈忠、朱佗微微一笑,看向二女,“好好侍候二位壮士!”

二女应道:“好咧!”便分别走到陈忠、朱佗身边,挽住二人胳膊。

商君府的偏厅里,一名卫士带着朱佗走进来。

冷向打量朱佗,见他相貌一般,也显不出多么孔武有力,便眉头微皱:“请问壮士尊姓大名,来自何方?”

朱佗拱手:“在下姓朱名佗,卫国平阳人氏。”

“平阳?”冷向吸一口气,“那??家里还有什么人?”

朱佗摇头:“没了。”

“是魏人屠城时没有的吗?”

“正是。”

“屠城时你在哪儿?”

“替人看家护院。”

“何处?”

“定陶。”

“为何来到秦地?”

“老主人死了,新主人不待见。”

“哦。为何来到咸阳?”

“被义兄拖来。”

“你义兄何在?”

“到山里去了。”

“去山里做什么?”

“他喜欢山。”

冷向微微点头:“朱佗,你会何艺?”

“自幼习武,诸般兵器皆知一二,尤擅行走。”

“能展示一下吗?”

朱佗拱手:“敬受命!”说罢,嗖的一声,人已不见。

“朱佗?”冷向四顾无人,叫道。

“在这儿呢。”梁上传来朱佗的声音。

冷向愕然:“你??怎么上到梁上的?”

“走上来的。”

“你??能飞檐走壁?”

“看家护院,防贼防盗,这是必备之技。”

“太好了,真看不出,你有这个绝技。会用兵器吗?”

“棍。”

“能否展示?”

朱佗看看堂中空间,指向院子。

冷向走到院中,见朱佗从腰间抽出一物,是根三截棍。

朱佗舞棍,呼呼生风,指哪儿打哪儿,看得冷向大是叹服。朱佗舞有一通,收棍,插回腰间,面不改色,气不发喘。

冷向鼓掌,道:“壮士想要什么报酬?”

“作为卫人,在下慕商君为人,以商君为傲,若是能为商君做事,在下决不议酬,主人若是觉得在下有用,给多少皆可。若是觉得无用,在下一铜不取!”

冷向重重点头:“朱壮士,你就留在府中吧。”

当日黄昏,商君亲见朱佗,问他一些家乡的事,相谈甚笃,将他编入短兵护卫队,负责守护商君的人身安全。

旬日之后,商鞅坐在一辆特别制作的装甲辎车里,在三千甲士的护卫下,浩浩荡荡地驰出咸阳,一路南下,前往视察封地商於。

於城等十邑已悉数获取,商於谷地已无战事,楚卒或死或逃,百姓纷纷臣服,作为一国之主,商君该来视察一下自己的国土。当然,这只是明面上的。一个不可启齿的原因是,近日接二连三的刺客事件及孝公日甚一日的咳嗽,使商鞅明确地意识到咸阳不再是他的福地。他必须谋划下一步,为秦国,也为他自己。

一路无事。

然而,就在三千甲士在商城的大街上招摇而过时,一矢破空而来,嗖地射在商鞅的辎车上,嵌入车窗的窗棂。

队伍大乱。

众甲士看看房子,想攀,却找不到上去的地方。

就在此时,走在短兵队最后面的朱佗嗖地蹿到房顶,在屋顶上一闪,瞬间不见。

约有一刻钟,朱佗不无遗憾地返回来,提着一把被刺客丢弃的楚弓。再核实箭矢,是楚矢无疑。

显然,这一次的刺客是楚人。

朱佗也因这次事件的快速反应而得到商鞅赏识,到於城时,走在卫队的前面,到上鄀时走在卫队的中间,靠近商鞅的甲车左侧,及至来到下鄀邑,朱佗已经靠在甲车的右侧。战国时期,吉事尚左,凶事尚右。军事属于凶事,因此,在军队中尊右卑左,朱佗站在这个位置,就等于是商鞅短兵卫队的侍卫长了。

在赴商於之前,商鞅拟定了三个都城选址,一是商城,二是商洛邑,三是於城。商城是个山间盆地,离秦地最近,秦人经营也最久,周边方圆几十里可腾挪纵深,是最理想的建都之处。商洛邑在洛水上游,靠近商城,相对安全。於城曾为鄀国都城,有现成的宫城与宫殿,尽管小,但即时可用。更重要的是,於城离楚地最近,向南经由丹水,可以直逼楚国龙兴之地丹阳,向东可经由涅阳,直达楚国冶铁重地宛城,堪称咽喉要塞。

将商於谷地一十五邑全部视察完毕,商鞅决定将都城设在於城,便吩咐冷向安排人整理鄀国留下的老宫殿,设计城墙加固方案。

是夜,商鞅就歇在於城原来的楚国守府中。为防不测,冷向安排四人在房顶守望,另有六个侍卫把守在院中不同的地方,商鞅的寝房正门则交给朱佗。

将近黎明时,商鞅被一泡尿憋醒,方便过后,将夜壶放在脚边,歪在榻上又睡,昏昏沉沉中,进入梦境:

孝公薨天,宫中一片缟素,哀乐声声。

商鞅身穿丧服,正在跪地服丧,一群旧党拿着各式凶器追杀过来。商鞅一路狂奔,直至渭水边。尾随在后的旧党男女拿着各式武器狂追过来,将商鞅围到水边。

商鞅不顾一切地跳进湍急的渭水中。

商鞅拼命划水,但怎么也划不动。

渭水里突然冒出许多头,有老有少,有男有女,全是被砍掉的头,颈上仍在流血,水被染得鲜红。

所有的头都张开大口,朝他呼叫:“公孙鞅,还我命来!公孙鞅,还我命来!”

这些头颅开始向他漂去,“还我命来—”的声音由呼喊成为怒吼。

商鞅惊惧,拼命踢腿,两手挥舞,冲它们又推又打,被子被他踢到地上。

头颅越围越多,满河皆是。

无数血盆大口咬向他。

商鞅无处可逃,“啊—”地惨叫一声,滚下榻来。

朱佗呼一声冲进,拔剑出鞘,警惕地环顾周围。

商鞅乍然惊醒,望着持剑的朱佗,惊骇。

朱佗凑近他,急切问道:“主公?”

看清是朱佗,商鞅嘘出一口气,朝外摆手。

朱佗观察房内,见没有什么,便拱手退出。

商鞅坐回榻沿上,长呼吸几下,拿袖子抹去额上汗珠,朝外叫道:“来人!”

朱佗走进。

“掌灯!”

朱佗点上灯,室内亮堂起来。

商鞅对朱佗吩咐道:“朱佗,从今夜开始,你就在寡人寝处守值!”

朱佗拱手:“佗从命!”

话音刚落,远处传来鸡啼。

商鞅伸个懒腰:“什么时辰了?”

“鸡叫头遍!”

“是吗?”商鞅略顿一下,朝外努嘴,“看看公子疾、司马错起来没?如果起来了,请他们来一趟!”

朱佗拱手:“遵命!”便匆匆走出。

大清早就被召见,定有大事。

公子疾、司马错急到商君府,见商鞅脸色苍白,显然是余惊未消,关切道:“商君,你气色不好,没有睡好吗?”

商鞅苦笑一下:“还好。”看向二人,“召二位来,想说两桩事情。”

公子疾、司马错端正坐姿,屏息。

商鞅伸出食指:“第一桩,”看向公子疾,“出具告示,商於十五邑暂缓施行秦法,免除五年赋役,以安抚楚民。”

公子疾问道:“缓多久?”

“先三年吧,”商鞅迟疑一下,“不,五年。”

公子疾面露难色:“同为秦民,如果商於缓行,恐他邑不服,譬如河西。”

商鞅白他一眼:“君上既将商於封鞅,商地就当与秦地不同。”

公子疾拱手:“下官遵命。”

商鞅伸出食、中二指:“第二桩,”转对司马错,“拆除现武关,东移,在於城东选址重建,同时,改造峣关。”

司马错问道:“怎么改造?”

“双向防御。”

“双向?”司马错不解了,看向公子疾,半是自语,“峣关西面是咱自家的土地呀!”

商鞅声音严厉:“执行命令!”

司马错拱手:“末将得令!”

几件大事确定之后,商鞅命令司马错镇守商城,改造峣关,修建城防,命令公子疾镇守於城,按照设计改建宫殿,自己则与冷向返回咸阳。

及至蓝田,商鞅夜宿驿馆,天将亮时再做噩梦,忽地坐起,大叫:“来人!”

朱佗急道:“主公?”

商鞅喘气道:“有??有刺客!”

朱佗怔道:“主公,佗一直守值,未听到任何动静,只有你突然间大口喘气,好像??做噩梦了!”掌灯。

商鞅环视四周,缓缓嘘出一口气:“哦,是吗?”呆坐一会儿,看向朱佗,“对了,明日晨起,挑选五十锐士,全部便装,随寡人进山!”

朱佗拱手:“敬受命!”

翌日晨起,一行五十二人开至终南山寒泉。

将近寒泉谷时,商鞅吩咐道:“你们留在此处吧。”

朱佗审视静幽的山谷,悄声道:“主公,山高林密,万一??”

商鞅看看山林,点头:“好吧。”

及至寒泉子草堂,朱佗命令五十名卫士散布四周,为原本清幽的山谷平添了杀气。

贾舍人迎住商鞅,带他前往草堂。

寒泉子没有迎他,而是坐在席位上等候。

商鞅进门,深揖道:“前辈在上,卫鞅有扰了!”

寒泉子拱手还礼,指着对面席位:“商君请坐!”

商鞅坐下。

贾舍人斟好茶水,退出。

寒泉子盯住商鞅,声音清淡,直入主题:“商君乃百忙之身,此来寒舍必有大事,老朽能得闻乎?”

商鞅一脸苦相:“不瞒前辈,晚辈近日几番遇险,时有惊梦,日不得安,夜不得寝,苦思无解,特来求请前辈指点迷津!”

“敢问商君遇到何险?”

“刺客。已几番行刺了。”

“刺客为何人?”

“未曾抓到,据鞅臆测,当是旧党。”

“有何惊梦?”

“被人追杀。”

“什么人?”

“什么人都有,多是旧党亡魂!”

寒泉子闭目冥思。

商鞅凝视他,静默以待。

良久,寒泉子睁眼:“归隐林莽吧。”

商鞅似乎没有料到是此指点,略觉愕然。

寒泉子缓缓道:“先圣曰:‘功遂身退,天之道。’你已割地封君,位极人臣,当是功成名遂,可以追寻天之道了。”

商鞅默然以对。

寒泉子闭目。

有顷,商鞅抬头,语气坚决:“非晚辈不知进退,是晚辈退不得!”

寒泉子睁眼看他,目光征询:“为何退不得?”

商鞅苦笑:“一是旧党余孽不会放过晚辈,晚辈无处可退;”略顿,“二是壮志未酬,晚辈不能退!”

寒泉子略作诧异:“敢问商君壮志?”

“鞅之志,让秦法长存于世,惠及天下!”

寒泉子轻轻一叹,没有接声。

“前辈因何而叹?”

“为痴狂而叹。”

商鞅怔了下,拱手:“晚辈愚痴,敬请前辈详解!”

“就老朽所知,除道之外,天地无长存之物,除德之外,无物可惠及天下。”

长时间的沉默之后,商鞅拱手道:“晚辈受教!”

寒泉子盯住商鞅:“商君若无大事,”腿收起来,作势起身,“老朽尚有功课要做!”

显然,这是在下逐客令了。

商鞅急道:“前辈??”

寒泉子重新坐好,看向他。

商鞅拱手:“晚辈并非贪生怕死之人,只是大功未竟,大业未定,晚辈眼下死不得,也不能死!然而,旧党余孽处处皆是,防不胜防,时刻想夺晚辈性命。晚辈此来,是想求请前辈指点一个万全之策!”

寒泉子淡淡应道:“回禀商君,就老朽所知,天下不存在万全之策!”

“这??”

“不过,”寒泉子话锋一转,“天下亦无不可解之事!”

商鞅眼前一亮,急切问道:“敢问何解?”

“你可去寻访一人,他或有解招。”

“何人?”

“孟兰皋。”

“孟兰皋?”商鞅沉思有顷,“晚辈可往哪儿访他?”

“前些年听说他供事于太庙,近况如何,老朽就不知了。”

商鞅拱手:“谢前辈指点!”

从终南山回来,商鞅入宫觐见孝公,将商於局势悉数讲述一遍,包括缓行秦法,定都於城,改建峣关、武关及各地城防的事。孝公轻咳几声,淡淡说道:“商於既然封给你了,就是你的,如何治理,也是你的事。”

商鞅略是一怔,起身叩首:“商於是君上的,臣不敢独断!”

“呵呵呵,”孝公迭声笑道,“好吧,就算是寡人的,你方才所奏,寡人准允!”

“谢君上厚恩!”商鞅叩首。

君臣又聊一时,孝公突然剧烈咳嗽起来,一度咳得上不来气,内臣急来捶背。

商鞅目不转睛地盯住孝公。

孝公咳过一阵,喝下几口水,给商鞅一个苦笑,叹道:“唉,瞧这咳嗽,真还与寡人摽上劲了!”

“君上,”商鞅奏道,“臣在返回时,入终南山访仙,得遇寒泉先生。寒泉先生为旷世奇人,神功了得,臣想请先生入宫为君上诊治,请君上准允!”

“不瞒爱卿,”孝公缓缓应道,“你说的这位寒泉先生,寡人晓得。寒泉先生志在清修,是不会出山的。再说,寡人之疾寡人晓得,不过是每天咳嗽几声而已,静养几日也就好了!”

见孝公这么应答,商鞅不好再勉强了。为了不影响孝公“静养”,商鞅告辞。

回到府中,商鞅开始审阅他不在府时各地发来的报表,正在审核,冷向进来,压低声道:“君上,孟老先生访到了!”

“哦?”商鞅急看过来。

“老先生为太庙后殿执事,司香火供奉,已于去岁离职,在咸阳城外置买一处老宅颐养天年呢。”

“有请老先生,备上厚礼!”

“向这就去!”冷向转身就走。

商鞅叫住:“慢。”

冷向顿住,转身。

“转告老先生,鞅碍于诸多不便,不能躬身造访,敬请宽谅!”

“向记下了。”

孟兰皋家位于咸阳一个偏僻街区,是个老旧宅院,地方不大,但干净整洁。院门两侧种满花卉,柴扉虚掩。

冷向带着几个下人抬着礼品走到柴扉前,冲扉门叫道:“有人吗?”

一个女孩子走出来,隔着柴扉看着他。

冷向脸上堆笑:“小妹妹,请问孟兰皋先生在家吗?”

女孩子扭头,冲屋里喊道:“爷爷,有人找你!”

一头白发的孟兰皋走向柴扉,手里拿着侍弄花草的工具,打开柴扉,打量他:“客人是??”

冷向拱手:“在下是商君府宰,有扰孟老了!”

孟兰皋愕然:“商君府?”将工具交给女孩,拱手还礼,“府宰大人光临寒舍,老朽失迎!”

冷向再揖:“在下奉商君之命,敬请孟老前往府上一叙,些许薄礼为商君心意,望孟老不弃!”转对仆从,“上礼!”

两个仆役从车上抬下礼箱,直入院中。

孟兰皋惶恐:“这??”

府宰微微一笑:“商君还有一言托在下转禀孟老!”

“老朽恭听!”

冷向学商鞅的语气:“鞅碍于诸多不便,不能躬身造访,敬请宽谅!”

孟兰皋赔笑道:“商君太客气了!草舍寒碜,冷向大人若不嫌弃,请杯淡茶如何?”说着伸手礼让。

冷向拱手,看到院中尽是花草,不无赞赏道:“孟老这儿才是雅宅呀,只是,时辰已经不早了,商君这在府中恭候呢!”

孟兰皋跟随冷向来到商君府,被商鞅迎入客厅。

寒暄过后,商鞅屏退他人,开门见山,将眼前处境并寒泉先生的指点略述一遍,请其指点迷津。

得知是寒泉子举荐,孟兰皋也就打破顾虑了,凝神盯住商鞅:“敢问商君,是想保身,还是想保法?”

“保法何解?”

“兰皋给你一个字,斗。”

“此字何解?”

“商君只管一如既往,甚至变本加厉,与你的对手斗,至于结局,不过如你方才所述,日不得安,寝不得宁,终亦大不了以身殉法。”

商鞅忧心忡忡:“鞅若身殉,法可行久乎?法可行远乎?”

孟兰皋反问道:“多久算是行久?多远算是行远?”

“世世代代为久,普及天下为远。”

月圆则缺,昼夜交替,天地尚且如此,何况是他这个“法”呢?孟兰皋一阵苦笑:“法为身外之物,身既死,身外之物久远与否,与君何关呢?再说,新法因君而起,人活百年,终有一死。假使秦公山陵崩,君亦飞升,后继君臣是否延续新法,商君又怎能左右呢?”

商鞅吸一口气,良久,再问:“若是保身呢?”

“兰皋也给你一个字,和。”

“怎么和?”

“退。”

“怎么退?”

“君可放低身价,诚敬与对手握手言和。”

商鞅双手抱脸,搓揉,抬头:“只怕是积怨太深,无人容鞅啊!”

“不试一试,商君怎么晓得呢?”

商鞅拱手:“如何一试,请先生教我!”

“兰皋荐你一人,或可居中调和。”

“何人?”

“赵良!”

“赵良?”商鞅思忖一时,“可是那个从赵地来的儒者?”

“正是。赵良曾祖为赵简子,与方今赵侯同辈,早年从子思门人习孔儒之道,得中庸妙趣,于三年前赴秦,欲以礼、乐说秦,因秦奉行新法,未能得用,转以琴艺结交太傅,由太傅引见,以器乐得意于老夫人,兰皋亦因之结识其人,知其才具。若得赵良助力,君或可得谅于老夫人。老夫人为公室之尊、旧党之纲,君得此纲,众目皆张!”

商鞅苦笑,轻叹一声:“唉,果能如此,倒是好啊,只是??”

“商君何虑?”

“先生能否给个万全之策?”

“万全之策?”

“就是??”商鞅略顿一下,一咬牙,还是决定直说出来,“既能保身又能保法之策!”

“商君既已去过寒泉,万全之策,寒泉先生当有所示!”

商鞅眉头紧皱:“寒泉先生要鞅功遂身退。”

“商君所以寻兰皋,是不想身退。既然君不想退,兰皋怎么能重复示君呢?”

商鞅低头不语。

“兰皋之族人中有个叫孟轲的,曾出一言,商君或可听听。”

商鞅脸上再现希望:“鞅洗耳恭听。”

孟兰皋缓缓说道:“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盯住商鞅,“于商君而言,何为鱼,何为熊掌,兰皋已述明,请明鉴!”

商鞅缓缓点头,显然听进去了:“先生可否为鞅引见赵良?”

“兰皋可引见,只是,”孟兰皋略顿一下,赔笑道,“儒者尤重仪礼,如此大事,兰皋建议商君还是躬身造访为上!”

商鞅拱手:“谢先生指点!”

是夜,万籁俱寂。

商鞅躺在榻上,两眼望着屋顶,耳畔响起寒泉子的声音:“??先圣曰:‘功遂身退,天之道。’你已割地封君,位极人臣,当是功成名遂,可以追寻天之道了??除道之外,天地无长存之物,除德之外,无物可惠及天下。”

接着是孟兰皋的声音:“??法为身外之物,身既死,身外之物久远与否,与君又有何关呢?再说,新法因君而起,人活百年,终有一死。假使秦公山陵崩,君亦飞升,后继君臣是否延续新法,商君又怎能左右呢???若得赵良助力,君或可见谅于老夫人。老夫人为公室之尊、旧党之纲,君得此纲,众目皆张??”

商鞅缓缓坐起,孟兰皋的声音接着传来:“??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于商君而言,何为鱼,何为熊掌,兰皋已述明,请明鉴??儒者尤重仪礼,如此大事,兰皋建议商君还是躬身造访为上??”

显然,商鞅在做一个痛苦的决定。

咸阳秦宫里,秦孝公看着奏折,时不时地咳嗽。

案上放着一碗熬好的药。

内宰凑近,轻声提醒:“君上,药要凉了!”

秦孝公摆手:“端走!”

“君上?”

秦孝公不耐烦了:“喝喝喝,寡人喝有两年了,顶什么用?”

“要不,再换个医家?”

秦孝公略一思忖:“换谁?”

“听老夫人说,甘龙举荐一个医家,专治痨病!”

秦孝公闭目有顷:“不用了。”

商鞅正在审阅案宗,冷向趋进,小声禀道:“君上,赵良他??今天又进宫了!”

商鞅放下案宗:“哦?”略一沉思,“问问宫里的人,他都去了哪儿,做了什么?”

“臣遵旨!”冷向压低声,“还有一个不太好的消息,臣使人探过御医了,据御医所说,君上的病??已入膏肓,不治了!”

商鞅闭目。

冷向的声音低到听不到:“说是??熬不过今年??”

商鞅摆手,冷向退出。

对赵良来说,这一天是个重大日子,因为老夫人为他的琴艺演奏请到一个特别听众,储君嬴驷。

陪同嬴驷的是公子华,陪同老夫人的是紫云,现场再无外人。

从某种意义上讲,赵良日日进宫,为的就是这一日。如果自己一力秉承的中庸之学能够入主秦室,替代商鞅的苛法,于赵良将是千古功业,于秦人、于天下将是莫大幸事,于师门,甚至于儒门,都将是光大的壮举。为此,赵良斋心数日,做足功课。

所有目光一齐盯向正在琴台上表演的赵良。赵良着儒服,双手抚琴,二目微闭,良久,无一声弹出。

嬴驷看向祖夫人,目光征询。祖夫人微微闭目。公子华以肘碰下紫云,紫云会意,向祖夫人问道:“祖母,先生怎么不弹呀?”

祖夫人打个手势:“嘘—”

紫云冲她做个鬼脸,看向公子华,做个无奈的手势。

嬴驷闭目。

又过一会儿,赵良仍旧抚琴静坐,毫无动静。嬴驷显然沉不住了,轻声喊他:“先生?”

赵良抬头,睁眼,拱手应道:“殿下,草民在。”

“先生抚琴有些辰光了,为何迟迟不弹呢?”

“草民在候殿下。”

嬴驷愕然:“候驷?敢问先生,驷能为先生做些什么吗?”

“殿下已经做过了。”

“哦?”嬴驷盯住赵良。

“草民候的就是殿下的那一个问。”

“是抚琴不弹吗?”

“正是!”

嬴驷来劲了:“请先生详解。”

“在解说之前,良也有一问。”

“先生请讲。”

“殿下可知琴否?”

嬴驷挠头:“这??琴就是琴呀!”

“不不不,”赵良微微摇头,给他一笑,“琴不是琴!”

“啊?”嬴驷怔了下,“琴不是琴,琴是什么?”

“琴是天地。”

“天地?”

“琴是八风四气。”

嬴驷大睁两眼。

“琴是龙凤。”

嬴驷蒙了。

“琴是美人。”

见赵良越扯越偏,嬴驷紧盯着他。

“琴是君臣。”

嬴驷彻底傻了。

“琴是政治。”

嬴驷长吸一口气:“这??可有解?”

“前些年,良游学于齐国临淄,在稷下遇到一件趣事,殿下可愿闻否?”

嬴驷两眼放光,一拱手:“驷愿闻。”

“田因齐承继齐位,耽于声色犬马,九年不理政事,有一个叫邹忌的人听闻齐公好乐,抱琴见君。”

嬴驷不解地问道:“邹忌不是齐国的相国吗?”

“那时,他还不是相国,是邹子,与良一样,在稷下游学而已!”

“哦。”

“邹子上殿时,齐公正在弹琴,引他进来的宫人只好带他到右侧耳房。齐公越弹越来劲,竟是忘了邹子,邹子不顾宫人拦阻,直入殿中!”

嬴驷震惊:“哦?”

“齐公弹兴正浓,忽见一个生人进来,大吃一惊,手离琴按剑,盯住他喝道:‘你是何人?’邹子轻轻击掌数声,赞道:‘啧啧啧,弹得好琴啊!’听到赞美,齐公声音软下来,手仍旧按在剑上:‘你是何人?’邹子说:‘琴人邹忌奉旨见君!’齐公这才想起他来,手略略离剑,道:‘既是琴人,你且说说,寡人所奏好在何处?’邹子应道:‘大弦舒慢温和,恰如国君,小弦明快清扬,恰如国相;钩弦有力,松弦轻舒,恰如政令;诸弦相谐,诸音相益,杂糅和鸣,相得益彰,恰如四时,琴人由此而知弹得好琴哪!’”

嬴驷听得紧张,这也嘘出一口气。

“见邹子应对得当,齐公笑道:‘呵呵呵,你这个琴人倒是擅长议论音乐呀!’指下席位,‘坐坐坐!’邹子坐下,拱手应道:‘琴人谈的岂只是音乐,也还包括治国抚民哪!’”

嬴驷急切地问道:“齐公怎么说?”

赵良盯住他,反问道:“殿下若是齐公,该当怎么说?”

嬴驷略略一想,皱眉:“有点儿扯了!”

赵良点头:“是呀,齐公就是这么说的。齐公把笑敛起来,说:‘若是论及音乐,你方才所言也许不错,若是论及治国抚民,怕就与这丝桐没有关系了吧?’邹忌说:‘大有关系呀!’”

“邹子怎么答?”

“邹子说:‘大弦舒慢温和,如君,小弦明快清扬,如相;钩弦有力,松弦轻舒,如令;诸弦相谐,诸音相益,杂糅和鸣,相得益彰,如时;若能杂而不乱,纷而无扰,可以治昌;若能续而无断,快慢得当,可以存亡:宫商角徵羽五音谐和,天下就会太平;五音若不谐和,天下就会失序;琴人由此可知,治国抚民,不过五音而已!’”

嬴驷脱口而出:“答得好哇!”

这时候紫云说话了:“先生,紫云有问!”

赵良看向她:“公主请讲!”

“方才先生说,琴是天地,是八风四气,是龙凤美人,这又怎么讲?”

赵良给她一笑:“公主问得好。”指点面前的琴,“琴者,禁也,为刚正之器,可禁淫止邪,拨乱归正。相传,琴为伏羲氏所作,面圆法天,底方象地。琴长三尺六寸,像三百六十日。琴宽六寸,像六合。前宽后狭,像尊卑。琴有弦有徽,有首有尾,有唇有足,有腹有背,有腰有肩有越。唇名龙唇,足名凤足,背名仙人,腰名美女。越长者为龙池,越短者为凤沼。龙池八寸通八风,凤池四寸合四气。琴有五弦,像五行;首弦为宫,次弦为商,再次为角,再次为徵,再次为羽。大弦为君,次弦为臣,文王、武王各加一弦,以合君臣之恩??”

是夜,冷向回到商君府,径至书房,见商鞅仍在案前审阅文案。冷向悄步趋近,拱手:“禀君上,赵良一整天哪儿都没去,一直在老夫人宫中给殿下讲乐。”

商鞅放下文案,眉头紧拧:“为殿下讲乐?”

冷向点头:“是哩。由午时讲至黄昏,晚上还一起进膳,就在老夫人宫里!”

商鞅闭目,沉思。

冷向凑前,压低声:“君上,要不要??”

商鞅睁眼:“上拜帖吧。”

冷向惊愕:“拜帖?他不过是一介草民,君上请他来就是赏他脸了!”

商鞅瞟他一眼,伏身于文案。

冷向怔了下,急急出去。

陈轸宅密室中,灯光灰暗。戚光、陈忠、朱佗席坐,陈轸在厅中来回踱步。良久,陈轸顿住步,回到席位上,对朱佗吩咐道:“朱佗,你该回去了!”

朱佗拱手,起身。

“记住,守护好商君,莫让他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

朱佗拱手:“敬受命!”

翌日晨起,赵良正在后花园中指导几个弟子演礼。赵良宅院的后花园不大,但干净整洁。门人匆匆过来,冲赵良拱手:“先生,有人求见!”说着呈上拜帖。

正在演礼的弟子皆围上来。赵良接过,打开,吃一怔。

其中一灰衣弟子好奇地问道:“先生,谁的拜帖?”

赵良老眉紧锁:“商君,说是今日申时前来造访!”

众人皆是一震,面面相觑。

“先生,商鞅他??”灰衣弟子欲言又止。

赵良将帖子给他:“回帖,就说为师出游去了,今日不在家!”

灰衣弟子揖过,接上拜帖,与门人走了。

赵良对一黑衣弟子吩咐道:“备车!”

黑衣弟子一脸兴奋地问道:“是出游吗?”

赵良白他一眼:“什么出游?太傅府!”

太傅府正厅中,嬴虔、陈轸对弈,嬴虔执黑。家臣引赵良进来。赵良趋前,拱手:“良拜见太傅!”

嬴虔招下手,急切地应道:“哎呀,赵良,什么礼不礼的,快来救我!”

赵良笑一下,凑到棋局上。

嬴虔盯住棋盘,一脸愁容:“方才没看清,一子落错,我这??唉,无论如何,两片里必死一片哪!”

赵良看了一会儿:“该谁了?”

“该咱家了!”

“太傅可落子于此处!”赵良说着将手指向一处。

嬴虔眼睛一亮:“哈哈哈哈,”啪地落子,“好一个赵良,一子解双征,实在是妙着!”

陈轸长叹一声,将棋子一推。

嬴虔惊讶了:“咦,陈上卿,怎么推棋了?”

陈轸苦笑:“认输呀!”

嬴虔显然不过瘾,连连摆手:“不行不行,绝对不行,此局刚入佳境,上卿须得弈完才是!”

陈轸摊开两手做个苦脸:“太傅有高人在侧,即使弈完,轸也是个输呀!再说,轸方才所弈本为险棋,若是吃不下太傅一块棋子,就会崩盘。赵先生一子解双征,轸回天乏术矣!”

嬴虔得意地大笑起来:“哈哈哈哈,你晓得厉害就成,否则,真还以为我大秦无人呢!”看赵良,“赵良,观你气色,想是有事,说吧。”

赵良从袖中摸出商鞅的拜帖,双手呈上。嬴虔接过,看毕,吸一口气,递给陈轸。陈轸接下看过,对赵良拱手:“轸贺喜先生了!”

赵良一脸纳闷:“喜从何来?”

“商君在秦乃一人之下,位极人臣。商君一怒,尸横万千,商君一喜,爵封百千。今商君自降身价,躬身造访,先生门庭生辉,岂止一个喜字可以表述?”

赵良叹口长气:“唉,良自得此帖,不喜反忧,此来本为求助于太傅,不想却见笑于上卿了。”

嬴虔指向拜帖:“据帖上所言,那厮今日申时就要造访呢。”

“良已回绝。”

“哦?”

“良复帖今日出游,将他推了!只是,依商君秉性,他说要来,就一定会来。良如何应对,还请太傅指点!”

嬴虔看向陈轸,目光征询:“陈上卿,弄这些事,你在行,你来说说,赵良该当如何应对为上?”

陈轸淡淡道:“轸只想提说四件事!”

“哪四件?”

“一、六个月前,商君开始称孤道寡了;二、五个月前,商君开始金甲裹身了;三、四个月前,商君开始夜夜惊梦了;四、三个月前,商君开始聚财敛宝了!”

嬴虔震怒:“什么?那贼竟敢称孤道寡?”

赵良摇头:“既已割封,在其辖地称孤道寡不为逾礼。”

嬴虔纳闷了:“他在哪儿聚的财?”

陈轸应道:“陷楚人十邑,名门大户或死或逃,锾金珠宝不计其数,尽归他一人所有,用以筑建宫阙楼台!”

赵良再摇头:“既已封割,聚敛封地之财,在其封地设宫立阙不算逾矩。”

嬴虔呼哧呼哧喘几下气,寻到词儿:“可他所得十邑,用的是我大秦的兵,流的是我老秦人的血!”

陈轸诡秘一笑:“在轸眼里,用何人之兵、流何人之血并不重要,重要之事只有一个??”

二人紧盯住他。

整个大厅中,空气凝滞。三人如同雕塑般。

良久,陈轸兴奋地打个响指:“商鞅他恐惧了,商鞅他怕死了!”

嬴虔、赵良各吸一口气。

陈轸看向赵良,给他个笑:“呵呵呵,赵先生是明白人,现在当知如何应对了吧?”

赵良吸一口长气,缓缓鞠一大躬:“谢上卿指点!”

吃了个“闭门羹”后,冷向匆匆返回商君府,径至书房,向商鞅禀道:“赵良不在舍中,其弟子说,他出游去了。”

商鞅眉头微皱:“出游几日?”

“说是今日。”

“再去上帖,明日造访!”

“仍旧是申时吗?”

“是。”

冷向略顿,缓缓道:“向有一虑,不知当讲否?”

“说吧。”

“赵良与旧党交往密切,君上造访之事,旧党必知。若是旧党图谋不轨??”冷向顿住,看商鞅表情。

商鞅苦笑一下:“果真如此,倒也不是坏事!”

冷向愕然:“不是坏事?”

商鞅摆手:“去吧。”伏身于案。

翌日,赵良府宅正厅中,赵良一身儒服,正襟危坐,十个弟子左右列五,恭立于后。

墙面上挂着孔子画像,左右两个条幅:上联,仁义礼智信;下联,温良恭俭让;横幅二字,“中庸”。像前摆着一条香案,案上供着香火。香案一角是一滴漏。赵良扭身看向滴漏。

褐衣弟子朗声报时:“申时到。”

赵良起身,郑重道:“出迎商君!”

褐衣弟子一脸诧异:“商君还没到呢?”

赵良提高声音:“出迎!”便率先走出。

众弟子并作两排,紧跟于后。

然而一行人走出宅院大门后,门前大街上却是空无一人。赵良恭立于前,众弟子列于两侧,如雁行阵。站有一刻,街巷仍是空无一人。

褐衣弟子凑近赵良,悄声问道:“先生,要是商君不来呢?”

话音落处,一阵车马响,一辆驷马甲车拐进巷中,在巷口突然停下。商鞅只身走出甲车,徐步前行,身后只跟二人,一是冷向,二是朱佗。二人没带任何武器,冷向拎着一只礼盒,朱佗挑着两只礼箱。

赵良并众弟子迎上。商鞅步子加快,与赵良在巷中相遇,距离五步各自站定。商鞅抢先鞠躬:“卫鞅见过先生!”

赵良长揖还礼:“邯郸赵良见过商君!”

商鞅揖礼:“卫鞅有扰先生了!”

赵良拱手:“商君光临,草宅生辉,何扰之有?”让到一侧,伸手礼让,“商君请!”

商鞅亦礼让:“先生请!”

二人并肩走向宅院,众弟子接过冷向、朱佗的礼盒礼箱,跟在身后。

主厅中,二人分宾、主坐定,各自案上摆有点心并茶水。赵良拱手:“商君乃百忙之身,今日不辞劳苦,躬身草民寒舍,必有指教之处,良洗耳恭听!”

商君拱手还礼:“指教不敢。先生贤名远播,鞅早欲拜访,只是碍于事务,未能成行。前几日,也是机缘巧合,鞅得会孟兰皋,孟老再次提到先生,交口盛赞先生贤德,鞅思贤心切,冒昧登门,欲与先生交个朋友,望先生不弃!”

“能得商君赏识,良受宠若惊。若有用到鄙人处,商君尽可吩咐,鄙人必竭诚尽力。至于结朋交友,鄙人不敢奢求!”

商君略略一怔,面色尴尬,强出一笑:“是鞅不配与先生为友吗?”

“非也。良自幼修习的是仲尼之学,仲尼有言:‘推贤而戴者进,聚不肖而王者退。’商君任贤用能,谋大图远,鄙人不肖,岂敢有辱商君威名?”

商鞅眼珠子一转:“先生不愿为友,为官可否?如果愿意,”略顿,一拱手,“鞅愿将封地一十五邑悉数托予先生!”

赵良拱手:“谢商君厚义相托!只是,鄙人听说:‘非其位而居之,曰贪位,非其名而有之,曰贪名。’鄙人无德无能,不敢贪位、贪名啊!”

商鞅听出话音,脸色变僵,声音也变调了:“这么看来,先生是对卫鞅治理秦国有所不满喽?”

“商君言过了。古人说过:‘善于听取他人,是聪,善于省察自己,是明,善于克制自己,是强。’虞舜也说过:‘谦虚者,受人尊崇。’由是观之,商君大可不必问良,只要遵循虞舜之道就可以了。”

赵良这番话,换而言之,就是数落商鞅固执己见、狂妄自大。商鞅心知肚明,强抑住怒气,驳道:“在鞅来秦之前,秦人尚未开化,行戎狄之俗,父子无别,男女同室。鞅改其陋习,变其粗俗,使其父子有别,男女分居。这且不说,鞅还大兴土木,营造宫殿城阙,使秦国乍一看不弱于鲁、魏。请问先生,鞅教化秦民,使万民顺化,使疲国强盛,苦心经营若此,难道还比不上五羖大夫百里奚吗?”

见他如此执迷不悟,赵良长叹一口气:“唉!”

“先生因何而叹?”

赵良面现难色:“商君一定要良说出来吗?”

商鞅大手一摆:“但讲无妨!”

“羊皮千张,莫如狐裘一领;千人诺诺,莫如一士谔谔。武王纳言,是以荣昌;殷纣塞听,是以灭亡。敢问商君,是赞成武王呢,还是赞成殷纣?”

商鞅不假思索:“鞅赞成武王。”

“若此,良诚愿直言以告,祈请商君不予加罪!”

商鞅嗔怪道:“常言说,美言是花,直言是果,苦言是药,密言是疾。鞅今日造访先生,就是来听先生教诲的。先生直言苦言,鞅当视为良药,怎么可能加罪呢?”

见他自己将话说死,赵良也就畅所欲言了:“百里奚为楚地宛人,以其贤能事于虞国,为虞国大夫。虞君不听其谏,中了晋君假途灭虢之计,百里奚与虞君共同沦为晋俘。晋公嫁女入秦,百里奚作为媵人陪嫁,不堪其辱,伺机逃走,欲回老家宛城。秦穆公听闻百里奚是大贤之才,使人寻访,见他落难于商於谷地,为楚国一个乡鄙养牛牧羊。穆公以追逃媵人名义,用五张羊皮换回百里奚,除其奴籍,尊为上宾,拜为国师,托以国事,后人敬称他为五羖大夫。百里奚相秦七年,举贤用能,内修国政,教化天下,外布恩泽,施德诸侯,郑人敬服,晋人感恩,巴蜀致贡,八戎来朝。百里奚居功若此,但出行不乘车马,酷暑不张伞盖,行动没有仆从,更无甲兵守护。百里奚寿终正寝之日,秦人记其恩,感其德,男女流涕,童子不歌,舂者不杵。反观商君你,投机赴秦,以宠臣景监见用,以阴狠法术晋阶。你相秦十余载,不以百姓为事,反以严刑苛法制民,大兴土木,劳民伤财,上刑太子师傅,下残黎民百姓,积怨畜祸日甚。这且不说,商君今又称寡道尊,行南面之事,秦室公子不敢与你比贵。诗曰:‘相鼠有体,人而无礼,人而无礼,胡不遄死。’以诗观之,商君你寿不久矣,因朝野惶惶,无人敢与商君你对目。诗又曰:‘得人者兴,失人者崩。’以诗观之,商君你失人心矣。商君出行,必前呼后拥,从车载甲,力士护佑,矛戟傍车。书曰:‘恃德者昌,恃力者亡。’由此观之,你已危若朝露,想的却是延年益寿之事,这个怎么能行呢?”

商鞅肝火中烧,额头渗汗,强自忍住,挤出一笑:“谢先生直言。依先生之见,鞅何以立身?”

赵良指了一下墙壁:“以仁为本,行中庸之道!”

商鞅看向墙壁上的“中庸”二字:“就鞅而言,如何行施中庸之道?”

“归十五邑于秦室,劝谏秦公奉行仁政,养老存孤,敬父兄,序有功,尊有德,废苛法,兴农业,复礼仪,当可保身。”

这无疑是要他废除新法,十数年辛劳就此功亏一篑,商鞅哪里肯依?干笑几声,略一拱手:“先生宏论,鞅受教矣!”起身,“时辰不早了,鞅有冗务在身,改日再来造访先生!”

赵良起身,拱手:“商君慢走!”

商鞅大步走出,再无回头,一路阴着脸走出大门,没踏乘石,一跃而上,声音低沉:“起驾!”

马车启动。冷向、朱佗一左一右,护佑而去。赵良并众弟子一路尾随至门外,拱手送行。

望着扬尘渐远,赵良嘴角浮出一丝不可名状的笑。

回府后,商鞅径至书房,坐在案前,秉笔书写,试写几次,又都停笔。一直坐到深夜,商鞅始终神色凝重,眉头紧拧。渐渐地,商鞅耳边响起白天赵良的声音:“??投机赴秦,以宠臣景监见用,以阴狠法术晋阶。你相秦十余载,不以百姓为事,反以严刑苛法制民,大兴土木,劳民伤财,上刑太子师傅,下残黎民百姓,积怨畜祸日甚??商君今又称寡道尊,行南面之事,秦室公子不敢与你比贵??以诗观之,商君你寿不久矣??归十五邑于秦室,劝谏秦公奉行仁政,养老存孤,敬父兄,序有功,尊有德,废苛法,兴农业,复礼仪,当可保身??”

商鞅猛地爆发,一拳震在几案上,使得一大捆竹简弹起,滚落地上。朱佗闻声冲进,见是这般光景,愕然叫道:“君上!”

商鞅呼哧喘气,恨恨道:“什么狗屁东西,进了几次宫门,真把自己当方家了!”

朱佗再次叫道:“君上?”

商鞅这才反应过来,看向他:“哦,传令,从今天起,不可再叫寡人君上!”

朱佗一怔:“这??”

商鞅朗声道:“传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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