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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倒奇了。
她的儿子,她心里清楚,从小是顽劣暴躁脾气,倨傲矜贵,从不低头,他七岁上输了人投石,回头拉着那位同萧侯打了半辈子仗的下属,玩投石便从鸡鸣五更到日暮黄昏,中途那下属顶不住世子的胡搅蛮缠,故意输了几局,输得过于显目都让萧弋舟看出来了,他心中不服气,坚决不放人,直至最后凭借着一股倔强和毅力胜了,才罢休。
可以说,连嬴夫人自己,都不曾让这个固执、自负的儿子低过头。
她又颇感诧异地望向嬴妲,她也垂着目光,姿态娴静,并无异状。
萧侯还没察觉到这三人之间的暗流涌动,也手馋想抱孙儿,嬴夫人将平儿抱着送到他掌心,萧侯看了几眼,对嬴夫人方才所言深以为然地颔首:“不错,一看,就是咱萧家的种。”
屋内人皆不作声,气氛诡异地沉默下来了。
萧侯自己毫无所觉,只是坐到用膳时分,周氏通报布菜了,一家子人才上了桌。
萧侯非要挨着嬴夫人坐,嬴夫人始终不给一个正眼,别扭地用完午膳,嬴夫人说道:“人也来齐了,依我之见,择日不如撞日,明日替平儿做了满月酒。”
她话里有催促之意,嬴妲诧异问道:“母亲有急事么?”
嬴夫人道:“这倒也没有,不过是家中有个姊妹孀居多年,如今又要成婚了,我回乡为她贺喜。”
萧侯一听耷拉下脸来了,夫人当年相中他,家中不同意,嬴夫人几乎是闹得与家中决裂,才嫁了他的。这么多年,嬴夫人脾气傲,始终与那家走动不多,仿佛已不再亲近了,如今要回乡去用意不言自明。萧侯闻言凉凉说道:“夫人,你要回了家,还会回侯府么?”
嬴夫人道:“不论休书,还是和离书,我都已写了上百封了,侯爷任捡一封押了手印就是了,我不会回了。”
非她做得绝,当初嬴夫人并不想将这事如此快地捅到萧弋舟跟前,是萧侯不签,甚至连夜带兵出了兀勒,于战场之上半年不归,嬴夫人深感此事不能再拖延下去,即便名义上不能抽身,她也不愿再留在让她忍了半生委屈的侯府。
萧侯喉中犹如哽了口腥甜的热血,忍不住去拽嬴夫人衣袖,“夫人,我错了,都是我的过失,我没体谅你,可是这么多年夫妻情分在,你不能……”
嬴夫人抽走了衣袖,“不能。”
一路沉默用饭,饭毕之后只顾偷偷打量嬴妲的萧弋舟,心渐渐地沉了下去,他皱起了眉,终究还是忍不住向着父侯开口了:“凤姨娘之死,别有用心。母亲如今若要离了父侯,岂不正中她的下怀。”
嬴夫人在后宅二十年,所见所闻莫非还不如萧弋舟?她淡淡地问了声:“何意?”
萧侯就指着儿子能为他分辩几句呢,见萧弋舟抬了头望向自己,忙露出喜色和催促来,萧弋舟低声道:“凤氏看明白了父侯心中只有母亲一人,十余年来几乎从不争宠,只是每月贪一两日对父侯用些伎俩,倘若她没有这些伎俩,恐怕——”他顿了顿,在一桌人凝视过来仿佛陷入沉思的目光里缓慢地说道,“已没有人记着在侯府大院之中,还有一个凤氏了。”
萧侯与嬴夫人心中暗暗吃惊。
这近二十年来,嬴夫人从不主动与秋葵斋的人打交道,那边倒还算是知情识趣,也从不来讨琅嬛轩的麻烦,相安无事。
而侯府这样的人家,但有大事,围猎、祭祖、侍桑,皆由嬴夫人出面,萧侯为顾全体面,这种场合决不让家中小妾掺和,再加上他原本便喜爱嬴夫人,因纳了妾侍对她心中更有一股怜惜和补偿之意,有意无意地,总冷落凤氏。
凤华淑在侯府俨然是一个不用做下等粗活的奴婢,日复一日地于秋葵斋,晨起时对着铜镜数眼角又添的一道皱纹,将老死于此而已。
人被遗忘了太久了,总想博得他人注意,凤氏便想这偌大的侯府是有她一席之地的,是有她的存在的,她也不贪心妻位,也不贪心萧侯钟爱,只图有人能想着她罢了。直至那日嬴夫人来秋葵斋吃梨花饼,摆出高姿阔态来,凤华淑自惭形秽,又被嬴夫人几句尖刻的言辞所激,心中陡然生了恶念,等她一死,侯爷必定铭记她一生!
美人生命在色衰之前戛然而止,留下一个为他凄凉寂寞一生的印象,必能唤起一个男人的愧疚。
萧侯为人,凤氏是清楚的,她设计言辞,设计死因,在她死后,萧侯心中的凤氏便永远是那个战战兢兢、不争不抢、安守本分的好女人,是被他和嬴氏逼死的。他便会悔恨、愧疚一生了。
嬴夫人蹙眉僵坐了许久,她忽然有些发抖地站了起来,“我久困羁旅,身体疲乏了。”
嬴妲也起身,忙亲自去为婆母安置住处。
被一语点醒的萧侯也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登时冷汗涔涔,“弋舟,你所言是真?”
萧弋舟沉声说道:“父侯糊涂了这么久,却从不去问,应该是根本没想过。我不过抓了一个昔日凤氏跟前的女婢拷问,不须用刑便问了出来。”
凤氏死因是萧弋舟猜测的,但近二十年凤氏利用癸水腹痛骗取父侯关怀的用心,那女婢说的应当是一丝不差的。
萧侯杵在原处,几乎不得动弹。
“你之前怎不同我说!”
萧弋舟皱眉,“父侯,即便我说了,于你也无益,母亲并不会相信是你因着体谅她才彻查了凤氏死因。父侯,你依旧没明白母亲为何要与你和离。”
*
嬴夫人于偏院厢房安顿下来,绿瑚铺床榻之时,嬴夫人取了西绥风味特产——一些葡萄果给分飨,此时她苍白的脸色缓和了下来,信口问道:“你同弋舟是闹了什么不快么?”
嬴妲赧然,“母亲,您来时听说过陵原那边传来的流言么?”
三人成虎的典故,放之四海,犹不过时。嬴夫人单臂撑额,叹了声,“听过。”她实是有些头疼,然而不说清儿子媳妇的矛盾,她放不下心去睡,“弋舟是我生的,也是我教的,他的个性我最清楚,也同你说过,他爱钻牛角尖,一点小事便能憋在胸口,硬是将自个儿身子气坏了,也绝不与人多说半个字。”
嬴妲诧异,昨晚萧弋舟的话说得是很诚恳的。
她不知道他为她破了怎样的例,下了怎样的决心才说出对他而言原本如此难以启齿之言。
“母亲,您不怀疑我么?”
她咬了咬唇,试探地低下脑袋去寻嬴夫人双眸。
嬴夫人眼底都是灰败的倦意,“归根结底,我怀疑与否并不重要。沅陵,说实在话,过去你怎样,都不重要,我看重的是你的心性,这才是最重要的。”
“谢母亲体谅。”
嬴夫人道:“你和弋舟早些和好了,我走得也安心一些。”
嬴妲垂眸,握住了嬴夫人双手,“我与弋舟一直很好,母亲勿再忧心。”
绿瑚铺好了床褥,俩人扶了嬴夫人歇下,嬴妲对绿瑚说了许多,包括郡丞府的构造,庖厨热水房的坐落等等,绿瑚一一记着,交代完之后,嬴妲才小心翼翼地推开了房门出去了。
回寝屋后发觉蔚云与周氏都屏息立在碧纱橱外,不约而同地朝她使眼色,她颇感诧异,便听到纱橱后传来一阵清澈的水声,屋内极为温暖舒适。
嬴妲下意识去寻平儿,周氏忙将她手臂扯住,一手比划让她噤声,另一手的一根食指往碧纱橱后头指了指。
嬴妲诧异之际,里头又传来了一阵水声。
她讶然地转过屏风,支出脑袋朝里头偷瞄过去,里头摆着偌大一个浴桶,萧弋舟背对着她,衣衫工整地趴在浴桶边,正舀水给坐在大盆里浮在浴桶上的小婴儿浇水。他一手护着盆,以免倾覆婴孩落水,穷尽耐心地给儿子搓澡,看得嬴妲一呆。
平儿自从见了萧弋舟之后,没给他一天好脸色,换衣裳踢他胳膊,抱起来抓他脸,大有为母亲出气的架势,不过今日倒被哄得很乖巧,咯咯直笑。须臾之后,他将浑身上下光溜溜的平儿抱起来迅速擦干,替他穿上小衣裳,让他露出一双屁股蛋在外,才高兴了一会的平儿,因为屁股蛋太诱人,又结结实实挨了父亲一记,立马就瘪起了小嘴。
萧弋舟被逗得哈哈大笑。
男人的快乐有时直让人莫名其妙。
穿好裳服,钻入襁褓的小乖乖平儿舒舒坦坦地在毛绒绒的兜帽里蹭了下,便打起了哈欠。
萧弋舟看了几眼,略感诧异地说道:“真像我?”
嬴妲走了进去,“夫君。”
他转过头一时手足俱僵,脸色竟有几分讪讪,嬴妲便将孩儿抢了过来,抱着走出了屏风,“并不像夫君,是我同夏侯孝生的。”她的嗓音柔软,带着股赌气的味道。
周氏与蔚云一齐暗中发笑,暗中退出了寝房。
萧弋舟见人走了,攒眉跟了上来,“软软,昨晚不是不生气了么?”
嬴妲坐在榻上,闻言朝他温柔笑道:“夫君说哪的话,我怎会生你的气。”
她温柔善睐地凝视着他,杏眸犹如一泓春水绵绵荡荡,微微侧过身嘟起了唇,他的眼眸晦暗不明,下腹开始燥热。此时她解开了衣衫要喂奶,露出左胸上猩红小痣,刻意朝着他。
第75章 争执
萧弋舟并没有像嬴妲以为的那样扑上来, 生了平儿以后,她常常感到涨奶,虽然略有不适,也没想让萧弋舟替她纾解。
他在边上看着, 也不动, 嬴妲最后自己脸红了, 羞赧地避过了些,喂饱了平儿之后,她将衣衫拉下来,“夫君,明日要为平儿做满月酒了,我已答应了母亲。外头来了不少宾客, 你去招待招待吧。”
萧弋舟应了声, 他的嗓音低哑阴沉, 眼眸里的火被强制压灭, 荡然无存。
他出去之后, 嬴妲盯着富丽的雕填戗金屏风凝视了许久,平儿已经吃饱了便陷入了熟睡,发出一声餍足的哼声,她心底涌出无边柔软,低头在平儿额头上亲吻了下。
“我如今才知,你父亲在我面前一直是个傻子。”
她笑了起来。
跟随萧侯来彭城为小公子贺满月的贵族与将军不在少数, 连穆老英雄也专程派了心腹过来, 其间却没有穆红珠。自琅琊山一战之后, 穆红珠再也没有出现于萧弋舟眼前。
平儿的满月酒筵席甚宏,各路英豪推杯换盏无数,戏班子搭台唱了一天一宿的祝词。
深夜,萧侯收到一封来自南边的信函,彻夜未眠。
天快亮时通知了萧弋舟过来,萧侯负着手等候已久,露出让萧弋舟少见的凝重,“弋舟,南下必须终止。”
“为何?”
旁人或许不知,但萧侯与他一路杀过来,趟着尸山血海走到如今,将北边疆域尽数纳于己手,萧侯深知他的图南之志,也深切体谅,并付诸言行支持了。
萧侯将一张信纸拿给他。
萧弋舟接了过来。
目光一瞬间扫过十行,他皱紧了眉。
此事他从接到密报始便一直有意隐瞒拖延,尽量晚地让萧侯知晓。可西绥终归还不是他的。
萧侯负起了手,见他面无诧色,便已猜到,声音携雷霆之怒逼迫而来:“兹事体大,你竟瞒着不许让为父知道?林平伯寻着太子,改国号为卞,南面对嬴姓称臣了。”
嬴妲见萧侯在席间似乎只顾饮酒,并没有用膳,婆母如今又分毫不关心她,只得让下人熬了醒酒汤自个儿亲自端来,以表诚意,未曾想走到屋外,隔着紧闭的屋门,忽然听到萧侯此语,惊讶之下,险些摔破了瓷碗,便屏住呼吸在门外等候着。
萧弋舟沉默着。
萧侯痛心疾首,“我是对昏君不满,他横征暴敛,骄奢淫逸,葬送卞朝。可当初太子于朝野上下皆有美誉,他欲富国强兵,不过是时机不待,陈氏生乱而已!我萧家仰赖嬴氏皇族,于西绥有立锥之地,后有数代荣光不堕,才至今日。难道,你还要向太子殿下动武?”
“儿啊,若这天下无顺应之人,无德高望重之人,那么能者枭雄居之并无不妥,倘要为父做你的马前卒,又有何不可?可太子殿下尚存人世,将来未尝不可中兴大卞,雄踞中原,成一代英主。何况萧家曾立誓,永世效忠于大卞,这话你要记着!”
沉默之后,嬴妲在心急切跳动之中,几乎头晕目眩,她听到了夫君低沉冰冷的声音:“父侯要儿子怎么做?”
此时交出兵权么?或是北面对林平伯称臣,拥护他这个伪丞相?
萧侯也是一阵沉凝和迟疑,他于屋中踱步一遭,返身,虎目凛凛地直视萧弋舟:“为父要你,即刻修书递到泽南,约定与泽南为盟友,共侵中原,将来拥兵据有北疆,绝不南下,且世代以嬴氏为尊!”
萧弋舟道:“你这是愚忠。”
萧侯道:“这是守诺!”
萧侯几乎要暴跳如雷。
“你先祖萧公开疆拓土,灭了西绥土著世成封疆大吏,如此荣光,是卞朝先皇赐予!没有嬴家,何有萧家?”
“为父绝不是要让你交出兵权,你要留足兵力自保,为父也信你有自保之能,才对你提出这要求。萧家绝不做任人宰割之羔羊,为父不过是要你收起你的——”
萧弋舟的脸色也极为难看,“三军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志的道理是父侯教授的。我今日为有自保之能撤兵回了西绥,难道太子殿下夺回中原之后,能容忍一个曾在北疆作乱,而手上又拥有十万兵马且狼子野心的外臣,继续风光地做世子么?”
这话问得萧侯顿时哑口,萧弋舟冷然反击:“我能自保,可我萧世子孙呢?我留给平儿的,即便不是河清海晏之世,也必然是百废待兴之世,而不是自幼时起畏缩一隅学自保、制衡之术。”
萧弋舟自己是如此过来的。
西绥在卞朝日落西山,皇帝荒淫之时,受了多少委屈!年年入朝纳贡,贪心的帝王又嫌不足,还削藩简兵,图西绥的矿产、绫罗。萧弋舟自幼时起便学不惯忍气吞声。
萧侯暴躁起来,“难道,你敢对太子举戈?”
“未有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