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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现在不是悲伤的时候,他如我所愿,离开了火堆,去寻果子。柳牧云正在车辇边指挥米饭将一些食物搬下来,暂时不会顾到我这边。将士们与少数几个宫人,在忙着生火架锅。
所以此时,火堆旁,只有我与怀王。
我是个好逸恶劳、好吃懒做的陛下,当然不会为了烤兔子弄脏衣裳,掰了两截树枝,伸到火堆里,点燃,当烟花玩。很快,一阵焦香入鼻,再过片刻,想必就是焦糊了。我继续玩着燃烧的树枝,火星四射,荜拨作响。
怀王只得丢掉手里的柴火,转动火堆上的剑柄,将烤兔子翻个面,寻找一个合适的角度。他轻轻巧巧地一个转动,便是最佳的烤兔子手法,是我在平阳县山野间偷吃野味历练了无数回总结出的经验。
一个亲王,这生存技能岂非太高了点?
我暗中投去一瞥,火焰上,少年的侧容逐渐清晰。
皇叔抱了一衣襟野果子回来,烤兔子已经外焦里嫩,香气扑鼻。我随意看了眼他采的果子,便看直了眼。这一会儿的工夫,他竟采集了这么多,红紫一片,各种野果,一看就是酸酸甜甜,十分合我口味。
他取了一块手帕垫到地上,再取了一块丝巾,逐个擦拭果子,擦干净后放到手帕上。我从未见他这样细心过,纵然心有隔阂,也并不妨碍我暂时放下偏见,大咧咧自手帕上抓了一把山莓拍进嘴里,酸得我皱了脸,牙齿都酸倒了一片。
他手上顿了顿,再擦拭果子的时候,便将山莓留到最后。
我从腰间小囊里翻出一颗糖,含嘴里,再从怀里摸出一把匕首,出鞘,探身将烤肥兔的肚子扒开,抓了手帕上擦干净的树泡、山莓、酸浆果,投进兔子的肚子里,匕首伸进去绞碎。
元宝儿牌果酱烤兔,就此出炉。
招呼了柳牧云、米饭,五人围坐篝火,分食兔肉,野味晚膳再添了些随车带的干粮,吃得比较满足。
皇叔取了篝火上鸟尽弓藏的佩剑,以丝绢擦拭剑身的油腻与残留的肉渣,好好的一柄宝剑,做了这样的牺牲,他却丝毫不心疼。怀王与米饭一起再添柴火,以备夜间取暖。柳牧云拿过我手上的匕首,以地上的手绢为其擦拭,滢滢寒光跳跃其间,形如鳞片,他还刀入鞘,递给我。
皇叔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匕首,从我拔刀出鞘就被他注意到,现在见我要纳入怀中,终于出言:“慢着。”
我手上停滞,不解:“怎么?”
“这把匕首,你从哪里来的?”
“太傅给的。”自平阳县时,姜冕便不放心,故意留了这把匕首在我枕边,我用它杀过人,后来太傅一直让我随身带着。
虽然知道这把匕首是姜冕的,但区区一把匕首而已,防身配备,并未觉得如何要紧。他给,我便收着。但看皇叔神情,好像并非这么简单,我心中起疑。
“魏太子丕,造百辟匕首三,其一理似坚冰,名曰清刚;其二曜似朝日,名曰扬文;其三状似龙文,名曰龙鳞。”皇叔转头看向火堆余烬,嘴角浮起一点寒意,“龙鳞赠真龙,好手笔。”
皇叔擅兵器,了解得多,然而我不太懂,转问柳牧云:“什么意思?”
柳牧云以火钳夹篝火余烬装进一只小手炉里,合上盖子,用手拂去外面的火灰,塞给我手炉:“古时天子匕首,落到西京姜氏手里,又被姜氏不肖子孙姜冕转赠给了如今的天子。”
这话我听着比较舒服,心中熨帖,龙鳞匕首纳入怀里,接了手炉,两手捂住,慢悠悠地笑开:“算他识相。”旋即又念起不知他的下落,一点笑意又随夜风散尽。
夜宿营地,篝火处处,与天幕星空遥相辉映。将士们枕戈而眠,我没有入车辇睡觉,选了背风篝火边,颈压小枕,手抱袖炉,身盖毛毯,独自睡着。
山野虫鸣,夜风呼啸,鼾声四起,叫人难以入眠。闭着眼睛想心事,想从前。
一阵微风动,有轻微踩踏草地的声响,一下一下,越过重重篝火,往营地外去。
我睁开眼,见一个身影越过草地,一步步往外走,在众皆沉寂的夜晚,显得格外诡异。那个身影我认识,终于要行动了么?我从毛毯里爬起,将怀里的匕首转到袖子里,轻步跟上去。
夜里的露水打湿了衣裾和鞋面,我隔着二十步远,随他离开营地,往河边灌木中去。河水的流动声遮掩了脚步声,灌木底下的虫蛙未被惊起,依旧保持着寻常的鸣叫。我从灌木间穿入,无声无息地跟踪,不让一只青蛙异动。
跟踪与反跟踪,在平阳县早就驾轻就熟,因此,当我穿过灌木,来到河边,却看不见跟踪的人影时,心中不可谓不惊愕。而当身后蓦然轻响,一根短棍横到我咽喉下,随即脖子后有呼吸喷洒,我身体一僵,站立不动。
后面偷袭我的人也僵住,不敢擅动,因为匕首抵在了他小腹。
“是你?”我被短棍迫地抬起头,对着星幕说话,“想弑君么?”
“陛下把匕首收了再说这话吧。”后面的人低声,语音里却不含畏惧,果然是熟悉的嗓音。
“为什么不是你先把棍子收了?”我并不退让。
“毕竟龙鳞比棍子锋利。”
☆、第109章 陛下巡幸日常零八
双方僵持片刻,我握匕首的手心遍布汗水,匕首将要脱落时,颈下的短棍蓦地撤离。身后的人后撤几步,退离我的匕首范围。我呼吸通畅,也往前走了几步,尽量拉开距离,这才返身。
星幕下,怀王一手持短棍,一手摸着被匕首抵过的小腹,衣料被锋利的刀尖划破了一个口子,透出里面的中衣。
我换了只手握匕首,生汗的手心暗中往衣上蹭了蹭,揩尽汗水。
虽有些微的惊心动魄,但两人面上都尽量保持着神色如常。
“皇兄……”怀王抚平了一下衣上的口子,张嘴欲言,发现习惯性的称呼不太对,遂改口,“陛下夜里跟踪臣弟,臣弟以为是山野歹人,冒犯了陛下,请陛下降罪。”
我抬手摸了摸颈下的勒痕,上下打量他,短棍在他手里并没有丢开,反提在手里,半藏衣后。
“有人夜里不在营地睡觉,鬼鬼祟祟跑出来,朕以为是歹人,便跟踪到这里。你故意绕到朕背后去,会看不见是朕么?”
“臣弟夜里无眠,想出来走走。灌木林里夜色黯沉,并未看清是陛下。”他振振有词。
“哦?那你此刻已经知道了是朕,就站在朕的面前,还手持短棍意欲何为?”我握紧了匕首。
他迟疑了一下,手一松,短棍落地:“经方才一幕,臣弟有些紧张,忘了御前礼仪。”
我才不听他的鬼扯,跨前一步,一手提着匕首,一手到他身上摸索,看他还藏了什么东西没。他被我一摸,脸上泛起红晕,我真想一匕首敲到他头上。
摸索了一番,未藏什么东西,我放开他,觉得对他这个油盐不进的家伙有点不好下手,令人踌躇。
我提起匕首恐吓他:“叔棠!你半夜跑到这里,到底要做什么?”
他脸上一红再一白,颇显扭捏:“臣弟……起夜小解……”
“尿尿要跑这么远?”我也不顾言辞粗俗,狠狠驳斥,这个理由在我面前显然站不住脚。
“太近了怕人撞见,才想要走远一些。”一问一答,他没半分犹豫。
我收回匕首,眼睛四下查看,河边,灌木林,并没有什么异常。而对于叔棠来说,唯一的异常,就是我跟踪前来?所以……难道……
他只是试探我的举动?证明我开始怀疑他?那下一步,岂不是将我灭口?想到这里,我警惕地瞪他一眼,但见他一派无辜,眼珠随我左右走动而转动,好似在等待我的宣判。
料他也不敢在这里将我灭口吧?御驾亲征,几万大军随行,他跑得掉么?
不如先将他看紧,等他露出破绽,再作打算。
“既然是场误会,那朕也不怪你无礼了,速速滚去营地!”
“谢陛下!”他垂着头转身,重入灌木林。
我紧跟其上,亦步亦趋,就怕他再使诡计。他老老实实在前面走,我紧张兮兮在后面跟,待两人一同出了灌木丛,齐齐一惊。面前站着一个人,身形在星幕下颀长挺拔,薄衣抵着夜风,不畏寒夜。他见我们走出灌木,面上沉沉。
我与叔棠一齐张口:“皇叔?”
“你们两个跑这里来做什么?”皇叔语音放低,紧紧盯着我们看。
“……”我在想理由。
“看星星。”叔棠眨了眨眼,做了回答,顺便还仰头看了眼璀璨星空。
皇叔看向我,我只好点了点头。
“那现在看完了?”皇叔不动声色地盯住叔棠。
“看完了。”叔棠低下仰望星空的头颈。
“可以回营地了么?”
我率先往营地方向走,两人随后,回到营地,柳牧云站在我栖息的篝火边,对着空荡荡的毛毯。见我们三人先后回来,他动了动眉头,俯身卷了毛毯和枕头,收了我的床铺:“回车辇里睡。”
可是我怕叔棠再有什么小动作,有些不想离开露天篝火。皇叔出言道:“陛下回车辇里睡吧,营地由我看着,怀王殿下也由我来照顾。”
我看了眼叔棠,他一副无所谓的表情,转身去了自己的篝火边躺下。
我随柳牧云回了车辇,他给我重新铺了床,我钻进毛毯里睡下,竟然有只新热小火炉在里面,两手搂到怀里,安心地睡去。
柳牧云跪坐在床铺边,手指触到我颈下,似乎发现了勒痕。我睁开眼,视野里他紧锁眉头,又要一番解释了么?我无声叹息。
“谁伤的?”他俯近来问。
“树林里绊倒,摔在一根棍子上,硌的。”
暖意融融的手指轻轻抚过颈下痕迹,逗留的时间有点久,他不去辨我话里真伪,注意力全转移到了指端的触感。这缠绵的手指抚弄,我实在太熟悉了,连忙转开头,避开他的碰触。以为这一转移,会让他收手,不防他却被黏住一般,带得他身体一倾,倒在我毛毯上方,要不是一手撑在我头边,就要实实在在压下来,将我压成肉饼。
我吃惊,心中方生了一点警觉,却被童年里处处都在的身影消融了去,无法生出男女之防。“太医哥哥?”我眼望他在上方咫尺之地,要唤起他作为兄长的意识。幼时闯祸了,有太医哥哥替我遮挡包庇,病痛了,有太医哥哥灵丹妙药香甜可口。从幼年将我庇护至今,我不信他会伤我。
他垂下的发丝拂到我脸上,面孔逐渐贴近,一点点缩短着距离。而我始终大睁着眼,满眼都是对他的信任。最后,他错开了一点位置,肩背俯下,虚压实抱,将我隔着毛毯抱了一抱。
满身的药香弥漫,不再总是香甜,而是有了一点点的苦涩。原来凑近了闻,是苦的。
这个并无多少意义的拥抱,不知持续了多久,他方抬起身躯,替我拉好毛毯,出了车辇。留我瞪着眼看车顶,直瞪到困意袭来。
天亮后拔营启程,车辇晃悠,我懒得醒,便一直睡,希望能一觉睡到东都。
直到前方的骚乱传来,有人叩响车壁。
“陛下,有一股流民滋扰!”
我掀毯起身,揭开车帘,两眼冒火:“大约多少人?全数拿下!”
骑在马上的军中传令官回道:“约有三百多人,大将军已亲自上阵,迎击流民去了!”
“你再去看看,战况如何。”
传令官驱马去后,我卷起车帘,探身到外,极目远看,只能看见烟尘腾空,前方及两翼数千军队重重阻隔,阻击乱民,若非天降乱军,是不会有流民闯进我的视野。
米饭急忙将我拉回车内:“陛下掉下车辇的话,米饭就死定了!”
我回头看他一张包子脸在不停埋怨,只好放弃跳下车的打算。
半柱香后,传令官再至,带来了喜讯:“报——陛下!大将军已将三百四十名流民一并拿下!即将来见陛下!”
“好!”我精神大振,坐在窗边等待。
不多时,皇叔一骑当先,手中拿着绳索,牵来了一个破衣烂衫披头散发的流民。米饭扶我下车辇,我走了几步,在侍卫们安放的临时御座上坐下。四面围了不少禁军护卫,以作御前禁卫。皇叔下马,手中绳索一拽,那看不清头脸的流民便被拖拽上前。
“陛下,此人便是三百流民的领头人,现将其擒获,请陛下裁决!”皇叔禀报道。
我心中已将流民等同于乱军,一听“流民”二字就心头火起,恨不能立即拔刀将其砍翻在地。那流民头子听完皇叔禀报,当即抬头看向我,满面污垢看不出表情,额头还有刀痕,流了半面的血,瞪圆的眼却是显出慌乱。他两手被缚,垂在身前,四下张望,好似不知所措。
忽然,他急得向我奔来,我吃了一惊,身侧两旁禁卫跨步出列,拔剑出鞘,护驾来挡,同时皇叔手拽缚他的绳子,将他扯回,摔倒地上。
皇叔怒而拔剑:“大胆乱民,不如即刻处死,以儆效尤!”
摔在地上沾了一脸血污的人顿时口中大叫:“当今陛下就是这样草菅人命,不顾百姓死活的吗?”
皇叔一剑即将落下,我大喊:“住手!”
我离了御座,从两边禁卫间穿过,夺了皇叔的长剑,走向剑下逃生的流民,愤声:“你说什么?朕草菅人命,不顾百姓死活?朕已派出两队赈灾军,却无一得返!朕顾念你们死活,你们却贪得无厌,劫掠朝廷物资,掳走朝廷官员……和朕的凤君!你们该不该死?!”
他在我喝声中颤抖,眼中惊恐:“我们……我们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