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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门开了道缝,传出助理担忧的声音,“莉莉,让我进去吧……你自己不好处理。”
李寺遇推门而入,见助理几乎贴在卫浴间的木门上。助理察觉来人,转头焦急道:“导演,她把自己锁在里面了……”
李寺遇点下巴示意人出去。助理只得走出房间,关上门。霎时,背后传来哐当响声。助理忙开门看,只见踹开的门锁掉在地上,而始作俑者一步跨入卫浴间。
助理愣怔片刻,默默拉拢了门。
卫浴间的灯发出滋滋声,蜷缩在角落的丁嘉莉被震动吓得停止了抽泣。李寺遇高大的身影出现在眼前,可她总觉得很远,够不着他。
“丁嘉莉。”李寺遇在她跟前蹲下,头顶花洒潺潺流出的热水一下子淋湿了他的头发与衣衫。
她说不出话,他也不要她应答。他拉起她藏在怀中的攥紧的手,将手指展平,轻轻揉去血浆污渍。
丁嘉莉睫毛颤了颤,水如珍珠般落下。
“莉莉。”他说,“你做得很好。”
丁嘉莉蓦地扑入他怀中,放声大哭。
氤氲热气中,她的手覆上他衣衫的褶皱,湿漉漉的衣衫紧贴肌肤,聊胜于无。她的呼吸喷洒在他喉结上,他愈是偏移她凑得愈近。
唇触及他的脖颈,他呼吸一滞,轻拎她后领拉开了距离。
“丁嘉莉,看着我。”李寺遇捧起她的脸。
她茫然地找到他的眼睛,身体仍不受控地哆嗦着。
“莉莉,好了,乖……”
外行流传着表演三大派系的说法,其实几乎没有演员的表演不以“体验”为基础。彻底贯彻体验,即是“我疯给对手与观众看,我也真的疯了”。
通常来说,尚未接受训练的小孩子也懂得从模仿入手,形成肌肉记忆,进一步是理解角色,联想实际以调动情绪记忆。然而丁嘉莉一开始就没有考虑去理解或感受,如同相信李寺遇本身一样,她相信一切是真实存在的。
出于对“极致”的期待,他一次次放任了可以纠偏的机会。不曾想到她真的能做到极致,竟完全交出了自己。
确证了她的天赋,可他没有迎来想象中的狂喜。
“我很难受。”她说。释放之后她只剩下空洞与脆弱的躯体,她急切的需要什么来盈满内心。
李寺遇觉得不能这样下去,抬手关掉花洒,抱着丁嘉莉站起来。他一件件脱掉了她的制服,不带任何亵渎意味的。尽管,处于逼仄空间的他们很难挥去空气中的旖旎氛围。
只留下背心,女孩的曲线就在他眼前,他克制住向下的视线,低声问:“自己洗澡可以吗?我就在门外。”
他的手透过湿漉漉的衣服触碰她,让她重获些许实感。她点头,“好。”
片刻后,丁嘉莉裹挟洗护用品的香气走出卫浴间,头发湿答答披散在背后。李寺遇掐灭烟,拿起刚使用过的吹风机,“过来。”
丁嘉莉安静地在床沿坐下。吹风机轰鸣覆盖了所有声音,能感觉到的只有他的手指拢起发根,轻轻摩挲。
“李寺遇。”她扯起他仍湿润的衣襟。
他穿过空隙去看她,见她眼里含笑,又问:“你不难受吗?”
李寺遇心下松了口气,弯起唇角,“还不是因为某些笨蛋。”
“怎么是笨蛋了,”丁嘉莉蹙眉鼓腮,“你才夸我做得好来着……”
“那我不是在犒劳你么,你见过哪个导演给演员吹头发的?”
“……你啊!”
清脆的笑声将阴霾一扫而光。
这之后,丁嘉莉开始拍摄日常镜头。与舞厅老板对戏时,想到这是她亲手杀死了的父亲,她呈现出了冷漠与不易察觉的恐惧。
原本生活在蜜中的她是很难捕捉这种情绪的,于是明白过来,为什么李寺遇要先拍杀人的戏。
丁嘉莉没戏的时候也一直待在片场,甚至做起杂活,并非出于要学习什么的自觉性,而是为了向某人表现。
她发现比起对表演的要求,李寺遇对镜头的要求更为严苛,时常因此训斥工作人员。尽管他们私下抱怨,却不会真的记恨他。
人们对他如此信服,令她分不清是崇拜导演这一角色,还是迷恋李寺遇本身。无论如何,她的感情好似没有尽头般愈加浓烈了。
剧组转移到广州不久,丁嘉莉杀青了。在家人安排下,她当晚就要搭航班回去,过些天再回英国。
李寺遇没法将人送去机场,在片场附近的士多店请她吃了一支冰淇淋。
她佯装玩笑问:“你会想我吗?”
他笑,“明年见。”
*
是如何度过那一年的,回忆像蒙了灰。丁嘉莉比过去玩得还疯,惴惴不安地等待电影上映的消息。
公司制作文艺片,会先将片子送去时间契合的影展,获得提名甚至奖项后再在各地公映。丁嘉莉一收到《玉刃》入围威尼斯电影节的消息,便立即定了去的行程。
九月上旬,威尼斯还留有夏日余韵,阳光照耀,两岸古老的红砖建筑倒映在碧绿的水中,蓝色贡多拉穿过一道道水巷,穿过拱桥。
丁嘉莉曾来过,一次是狂欢节,一次是威尼斯最美的深秋。然而没有哪次比这一次让她觉得如梦似幻。像是见习女巫,随一只船去往她自小憧憬的传说中的古堡。
有时建筑的阴影会覆盖狭窄的河道,能看见房屋门前的台阶一直延伸到水下深处,经年的墙漆在不明的震动之中簌簌抖落。
有时船艰难地拐道,视野便一下开阔了起来,宽阔的航道上行驶着大大小小的船只,码头边的小船排列整齐,风吹起杆上的旗帜。远处古堡似的建筑飘摇在波光粼粼的水中,她知道快到了,给她念传说的人就在那儿。
船只靠岸,她看清逆光中他温柔的脸庞,一身浅色柞绸西服,口袋里很正式地插了方巾,好似等待多时的王子。
王子倾身,递出戴杂牌表的手。丁嘉莉掩不住笑意,握住他的手跳上岸来。
往事重演般,他们看电影,接受采访,见各式各样的人,喝酒聚会,只是这一次她以女演员的身份名正言顺地站在了他身边。闲时,他们也一起散步。
“会拿奖吗?”
“我不知道。”李寺遇看着天空中粉色的晚霞,“如果拍电影是为了拿奖,拿奖是为了上座率……我确实不知道。”
丁嘉莉不明其意,懵懂而庸俗地讨要:“如果拿奖了,你要实现我一个愿望。”
“不如这样,如果你拿了奖,实现我一个愿望。”
“诶?”丁嘉莉怔怔地应下。
后来她看到纪念塔科夫斯基的文章,才迟钝地明白他要说而不能说的是什么。
伟大的塔科夫斯基说:一个人去偷东西是为了以后永远不用偷,他仍然是个小偷;没有任何曾经背叛自己原则的人,能够与生命维持单纯的关系。因此,当一个电影创作者说,他要先拍一部赚钱的电影,如此才有力量、财源拍摄自己梦想的电影时,这纯然是一种欺骗,甚至更糟,是一种自欺。他今后将永远不会去拍他自己想拍的电影。
《玉刃》获得了最佳导演银狮奖,不久后获得金马等一系列奖项。丁嘉莉穿着黑色露肩长裙与细高跟鞋,在李寺遇的注目中踏上舞台,捧起最佳新演员的奖杯。漫天华彩,仿佛只为了她与他。
丁嘉莉发表获奖感言,似乎不慢吞吞说,就要说出心底的愿望。她说明白了电影人们之不易,这座奖杯不是属于她的,属于李寺遇,还有众多的工作人员。她说感谢你们。
高朋满座中,李寺遇要丁嘉莉兑现约定,她紧张地握着酒杯,听见他说:“做我的女演员。”
长睫毛敛下,她饮尽杯中酒,起身对众人说:“其实我早就想说,我想做真正的演员。”
她喝醉了,或许没有醉。
她敲开了李寺遇的房门。
*
如同此刻,他们在只有彼此的空间里对视。
丁嘉莉从床上撑起身来,头痛的撕裂感让她找不到重心。
“要喝水吗?”李寺遇似乎有些迟疑。
“嗯……”丁嘉莉抓住背后的枕头,依向床头。
李寺遇走到窗前来,拿起瓶子,拧开瓶盖,递到她手中。她一口气喝光瓶中剩下的水,对上他探究的目光,“我为什么在你这儿?”
李寺遇淡漠地说:“不记得发生了什么?”
丁嘉莉装模作样回忆,撑着额头,发出痛苦的呢喃声。天知道,她记得从头到尾发生的一切。
太荒唐了——不敢仔细想自己的言语行径,转而想到席文。
丁嘉莉惊讶地抬头,李寺遇说:“看来你知道自己有多难堪。”
“原来你会那样啊。”反应不经思考,这样她彻底证实自己记得一切的事实,再无表演的余地。
“哪样?”李寺遇上前一步,气势咄咄逼人。
“权势压人。”丁嘉莉说着使出全身的气力下床,脚步踉跄,李寺遇扶住她,她蹙眉丢开了他的手。换得他冷声一笑。
环顾四周,没找到她的外套与包,她也不问,径直走出卧室。
李寺遇缓缓跟在后面,“时间会改变一个人的。”
丁嘉莉身形一顿。
谁让这是一池污秽潭水,人恶才不被欺。
“你说的没错,”丁嘉莉依次从沙发上拿起外套与包,“我今晚是喝醉了很难堪,可我高兴,我终于有一部作品一个角色受到了大众喜爱。”
李寺遇讥诮道:“你哪个角色没收获喜爱,念念不是让人至今念念不忘?”
丁嘉莉猛地转身,轻微摇晃了一下,站定。她看着暗处的李寺遇,最后决定一语不发,边穿外套边来到玄关。
她弯腰,打开手机电筒找靴子。咔嗒一声,玄关的灯亮了,他站在壁龛处俯视她。
丁嘉莉忽略他令人难以忍受的冷漠的视线,却在拿起靴子的一瞬想起了,他曾在这个玄关给她系鞋带的模样。
丁嘉莉暗自深呼吸,回身说:“李寺遇,你是不是觉得我欠你?我欠你的,没有正式告别,现在我和你告别。”
是卡车将这个家中属于她的物品一次清走的,她没回来过。
他的表情没有丝毫波澜。她呵笑,看来是她自作多情。
压下门把手,推门——
砰地巨响,门关拢来。同时身后的男人将丁嘉莉压抵门,五指穿入她的指缝。
撩拨后颈的是他漫不经心的气息,“当初怎么开始的,就要怎么告别。”
丁嘉莉想要挣脱李寺遇的钳制,却不得动弹。
“是吧。”他轻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