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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后,夜深人静的公主府外。
秋淡淡,月弯弯。哒哒的马蹄声急促慌乱,惊飞了树梢间栖息的数只乌鸦。长道四周,鸡鸣狗吠。
“公主殿下——”
阁楼外,琳琅神色焦灼,接连唤了数声。
梁榭蕴下意识侧翻了个身,睡意朦胧,神思混沌:“何事?”
“府外来了位自称是方丈国人的清秀男子,遍体鳞伤,气若游丝,恐怕……活不过今夜……”
梁榭蕴眉黛一震,猛地惊醒。
红烛浓沉,灼光昏黄,烛蜡沿着长身缓缓流淌而下。跳跃的光泽映照梁榭蕴的清容,步履沿着四周来回踱步。
“蕴儿。”
视线正前方,一身纹绣金龙精细黄袍的梁榭晗风尘仆仆赶来。他的身后,齐擒龙长躯修拔,紧随而至。
“情况如何?”
一道屏风阻隔,田启沉眉肃穆施针,动作娴熟,有条不紊。
片刻,满脸伤痕的芍药迷迷瞪瞪睁开双眸,灯影伴残躯。
鬓发凌乱贴耳。她翕了翕如染了数层白霜的嘴唇,气息奄奄:“劳烦了......芍药自知.......命不久矣......烦、烦请田太医......一件事......”
她有紧急之事要禀告君上。
即将落入印堂穴的细软银针顿了片刻,田启默不作声看了她一眼,面色沉肃。静然片刻,粗茧指腹旋即收回。
经脉尽损、五脏六腑已裂,能撑到此时已属奇迹。
残灯孤影,茕茕孑躺。
恍惚间,虚眸落入齐擒龙俊逸挺拔的面孔,泪水沾染双眸:“君上......瑶华公主她......咳咳咳......”
齐擒龙神色猛然一凛,眉宇紧皱成‘川’:“婕弦出了何事?”
芍药强撑意识,欲挣扎起身。梁榭蕴忙揿住她孱弱的身躯,拍抚她的情绪。
“自君上微服私访后......”芍药强忍喉头如火烧般的灼疼,声线低哑干涩,“方丈看、看似平静无波,实则暗藏、藏危机......一个半月前,各诸侯......如同魔怔了般......纷纷揭竿而起......互相残杀......”
“朝中局势如何?孤的护林军呢?婕弦又在何处?”
芍药虚弱吸了一口气:“公、公主已被朝中诸臣软禁......生死未卜......”
此番动乱,毫无预兆,让人猝不及防,髣髴一双无形之手在背后操纵着这一切。齐婕弦心有所料,这才派她马不停蹄赶来瀛洲,救方丈于危难之中。
齐擒龙棕眸沉翳幽深,半张轮廓掩映在灯影之下,沉冷渗寒。空气粘稠,浓稠的血腥之气徐徐浮荡整间屋阁。
梁榭晗拍了拍他的肩胛,当即承诺道:“如有需要,朕可随时调兵支援。”
“瀛洲君王......”芍药掩着胸口,猛然咳嗽,“贵城......蜀地也已陷入......此境地......”
她身上之伤,大部分是被蜀地之民疯砍所致。
梁榭蕴心下一个咯噔,忙不迭看向梁榭晗。后者长躯持立,双手负于身后,不紧不慢道:“朕已知晓,正遣人暗中调查此事!”
天边夜幕由深渐次转淡,晨晓鸣啼,第一缕白光猛然跃上地平线。
瀛洲王宫,方觉殿
素手轻柔对折开襟襕袍,徐徐叠放至墨绿色的包袱中。顿了片刻,摩挲上方巧夺天工的玄线纹绣,雄鹰展翅傲然腾飞,尽显王者的雄浑英气。
清眸不自觉氤氲,水汽蒸腾。
这时,粗粝指腹轻柔触上如玉般的面颊,长躯倾身,罩住娇躯,一点点舔掉颊边的凝润泪珠:“安心待我,许你一世长安。”
梁榭蕴抽噎着鼻尖,心口如火烧般灼热滚烫,一股不知名的恐惧髣髴无底深渊般从脚底蔓延全身。素手攀上他的肩胛,凝尽全身力气搂紧他,试图找寻能够抚平内心深处惶恐不安的安全感。
可如此自欺欺人之方式,便如同朝火海里添薪加柴,越烧越旺。夺眶而出的泪水,愈发遏制不住。
齐擒龙几不可闻叹了口气,指腹捏抬女子丝滑如绸般的下颌,以唇相覆,唇齿间探出的力道温柔缱绻。
梁榭蕴紧紧环住他精壮瘦削的腰腹,髣髴亟待融化的极地冰川,迫切需要猛火的燃烧。
大掌摁住她的后脑勺,小心翼翼躺放于长龙琉璃玉床上。粗粝指腹轻柔摩挲凝脂清容,低沉声线恍如风拂水波,棕眸深邃,声声叮嘱:“记住,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好。”
她埋在他的怀中,徐徐阖上双眸。
日色已近黄昏,深秋寒意渐浓。斜阳晕黄,倾洒椒房殿前的一草一木。石阶之上,殿宇之内,木鱼笃笃,规律而有节奏。
未消多时,木鱼声渐落。
“你无需日日陪着哀家。”
齐羲和正身端坐于红橡木方椅上,从她手中接过搪瓷茶杯,慢条斯理品茗润喉。
梁榭蕴半屈身替她捏腿弹捶,动作轻柔:“女儿这些时日闲来无事,恰好可以进宫陪陪母后,以尽为人子女之孝道。”
齐羲和轻垂下眼帘,将她神色无漾之举尽收眼底。十月怀胎的女儿,自己如何不了解?表面越是若无其事,心头越是比吃了黄连还苦。
细手将她鬓角的碎发轻绾至耳后,字斟句酌片刻,才道:“擒龙返方丈已一月有余了吧?可有传来些许消息?”
捶落的素手微微一顿,清容轻摆了摆,旋即抿唇笑了笑:“没消息,便是好消息。”
“你能如此开导自己,哀家深感欣慰。”
“对了,母后,”梁榭蕴不疾不徐取下锁骨处的核雕,上方的精细轮廓滑过一抹亮色,髣髴有了通灵感应般,“能否告知蕴儿,此核雕的来历?”
齐羲和深深凝视眼前这一莹润泛光的深棕核雕,记忆中的某段髣髴被蓦然抽离出来了般-----
数千年以前,神州大地尽是一片流火景象,万物凋零,寸草不生。祖先们为了生存,不得已四处迁徙。一日,浅灰色的天空染满鎏金彩霞,仿若火烧云般四处蔓延。
忽地,风云际变,阴云滚滚。整片大地猛然掀起一番狂风骤雨,深海中的潮涌如波涛般凶猛席卷而来。风雨飘摇间,海水毫不留情将祖先们吞没。在这个过程中,部分祖先死里逃生,对于迁徙一事产生分歧,争执间,一分为三。
其实,产生分歧前,创建方丈王朝的祖先亲眼目睹一如玄铁般的块状物从天而降。她因心存疑惑,遂朝它坠落的方向追赶。而后无数年,凭借此块状物,方丈得以在其余两国中拔尖屹立。祖先之孙辈对此物感恩戴德,便将其锻造成重塑,成了如今的凝润核雕。相传,此物若认定谁为主人,便会随着年月积累,勾勒出主人的清容。
直到核雕随着她出嫁,方丈国力渐弱,日渐衰败。封侯们蠢蠢欲动,数次掀起推翻巨波。
齐羲和以额轻贴温润如水般的莹美核雕,心口髣髴压了块大石。若非她自诩为父王母后的掌中之宝,任性将其作为嫁妆,方丈也不会落得如今这般下场。
“母后,”梁榭蕴紧紧握住齐羲和寒冷如冰的手腕,声线轻柔道,“《佛经》有云:缘来则去,缘聚则散,缘起则生,缘落则灭,万法缘生,皆系缘分。缘来天注定,缘去人自夺。种如是因,收如是果,一切唯心造。”
一切,唯心造!
齐羲和低垂眼帘,蓦然摆头,自嘲笑了笑:“哀家数年来的参禅礼佛,竟敌不过蕴儿短时段内的静心领悟。”
“母后心善,加诸己身之事多如牛毛。”
梁榭蕴心细如发,素手轻柔拭去齐羲和眼睑的泪珠。
恍若醍醐灌顶之言,齐羲和将手中的碧簪重新插回她的鬓角,双手捧起女儿的面容,泪凝于睫:“蕴儿,谢谢你。”
此萃造核雕,已认你为主人。
一地月色倾洒,阴寒冷翳。茂密丛林间,篝火独燃,驱赶四周的豺狼虎豹。
骊山之脚,忘川湖上,沉暗碧波粼粼浮动。岸沿边,一道颀长身影静身持立,棕眸凝视前方,周身髣髴镀了层轻薄的银纱。
片刻,火光中走出一身着赤红劲装的巾帼女子,手持长鞭,当即单膝叩首道:“云槿叩见君上。”
月色深渺,点点洒落,映照云槿清澈素白之容肌。
齐擒龙不动声色掀开棕眸,双瞳漾过湖水粼粼之波,清淡沉邃:“婕弦如何?”
“已被云槿救出,现安置于一相对安全之地。”
“方丈为何衍变成如今局面?又是谁在背后进行操控?”
“云槿近日来多方打听......”
话还未落,内力深厚的两人耳尖一动,瞬间噤声。距二人不到两百米的灌木丛中,隐隐传来树影晃动的声响。
一泛黄叶片轻若无声掉落,指腹准确无误夹住其身,凝力一个飞掷,丛中当即传来一痛嘶声。
二人步履迅疾如风,拨开灌木丛。昏黄火光之中,气息奄奄的苗愈面白如纸,双唇褶皱皲裂。凌乱的衣摆下方,腿肚血迹斑斑。视线朦胧中,残存的意识朝齐擒龙气若游丝吐了四个字:“......五衍蛊毒......”
旋即晕了过去。
天色泛出鱼肚白,疏落的浅光徐徐倾洒,斑驳光圈流转于地。
苗愈眉头紧蹙,抬手掩住刺目的光线。正欲强撑虚弱的身躯,被端药而来的云槿猛力一揿,斜靠铺了层草地的石壁:“休要乱动,除非这腿你不想要了。”
秋风阵阵拂过,卷起一地落叶。莹白秀容鬓角的赤红碎发迎风而起,就此倒映入深眸之中。
“喝了。”
浓稠墨黑的中药飘出袅袅薄纱,陶碗贴住他干裂的双唇,不由分朝他喉头就是一灌。
“咳咳咳......”
他掩着胸口猛力咳嗽,心中好笑又无奈。行走江湖多年,除却小妹苗沉鱼天性蛮横骄纵,他还是第一次见如此落拓不羁的女子。
“你叫什么?”
话音才落,连他自己都觉惊愕。
云槿置若罔闻,扒拉吊炉下方烧得红火之柴薪,以水浇灭后,就地掩埋,半分痕迹都不曾留下。
这时,马蹄声渐次靠近。一身黑衣的齐擒龙勒紧缰绳,取下面罩朝他走来:“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苗愈垂眸片刻,眼底浮动一抹难以言喻之殇:“可三国的黎明百姓,皆已身中五衍蛊毒......”
那日,附身魏剡之肉躯的清逸以迷幻之术困住他们四人,强行逼迫他们喝下蛊毒之水。而他因行走江湖多年,心魔于他而言早已亦敌亦友。他拼尽全力冲破迷幻之术,一路奔逃至方丈。谁知方丈之情形愈发惨烈。
清逸丧心病狂广撒蛊毒之水,各个封侯王无一幸免。他狂狷撂下一句话:谁能卫冕方丈之王,便可得到蛊毒之水的解药。
为了这一份解药,封侯王们互相残杀,杀戮屠伐,一时间,方丈各地尸横遍野。
而他自知无法阻止此番祸端,正欲通风报信之时,被追捕而来的清逸之爪牙发现。他竭尽全力逃脱,大腿却因身中数箭,又未及时止血,伤口早已溃烂,徒剩割肉护腿这一步。
“而今,若想拯救神州三国,唯有万蛊之王显世……”
它之精血,足以解救三国身中蛊毒的黎明百姓。可自它被云逸盗走后,任凭他多年来如何明察暗访,均是一无所获。
那夜,林祚聪坦言,他曾见过此物。原来,它已被云逸转送给了绿珠,而绿珠则在临死前,将此手镯赠给了潇王妃季梵音。
然,数日前,潇王爷夫妻已携女离开颖上,行踪成迷。
齐擒龙深敛棕眸,瞳仁不由得沉了几分:“孤适才前往三国边境探听,那号称巨斧神器的清逸已潜入淄州。他之身后,皆是方丈、蓬莱的千军万马。”
苗愈眉头紧锁,整张俊容褶皱成树皮,呼吸沉压。
“看看这个。”
云槿话落,素手高扬投掷,一轻若无声的泛黄牛皮方块从她手中脱离,徐徐漂浮于空。
苗愈长臂一伸,大掌准确无误接住。缓缓摊开上方的内容,篆写的苗族文字猛然跳入眼帘——
“宁古年间,吾之一族突遭凶兽侵害,房屋尽毁,族民生命堪忧。此凶兽,身形庞大如饕餮,通体鎏金,火球四喷,泽光鳞片遍布,状与金龙无异。吾与族人耗尽毕生功力,皆未能将其擒获。心生绝望之时,一吊诡之事骤然发生。其在攻击中突然顿住其身,如深渊般不见底的兽眸倒映族中女子之容貌。它仰头长啸了声,旋即化作一细圆的手镯,堪堪钻进女子皙白皓腕,形似臣服之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