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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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据说老先生年轻的时候在银座是叱咤风云的人物,开了一间非常有名的同性恋酒吧,这个酒吧足足火了有二十年,十几年前才开始销声匿迹。”
“……”我有些愕然,“同性恋酒吧的意思是……”
老板眨了两下眼睛,算是默认。
“后来他们在这里住的时间长了,也逐渐融入了这里的生活,老太太断断续续说了她以前的事。原来她年轻的时候家境很好,那个年代还在流行父母决定子女的婚姻,但是她爱上了一个年轻的酒保,于是就离家出走,嫁给了这个酒保。然后有一天,这个酒保决定离开她——这部分她没有多说,也没有人去问——于是她开始一个人独自生活。这个时候她才真正体会到生活的酸甜苦辣。”
“她为什么不回到父母身边去?”我问。
老板看着我,似笑非笑,好像在开玩笑,又好像很认真:“如果是你,你会回去吗?”
我想了想,最后叹了口气:“应该不会……”
他微微一笑,开始用干布擦那些刚洗完的杯子。
“所以那位老先生是在结婚之后才发现自己是同性恋的吗?”我又问。
老板耸肩:“大多数时候,人不是一开始就能认清自己的。”
我抬了下眉毛,算是认可:“然后呢?”
“然后就这样过了二十年,”他一边擦杯子,一边轻巧地说,仿佛二十年是二十天一般,“有一天她接到一通老先生年轻时好友打来的电话,告诉她说,老先生得了老年痴呆症,已经非常严重了,严重到谁也不记得了。她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决定去医院看他。但是当她走进病房的时候,远远地,老先生抬起头看到她,喊了她的名字。”
我虽然有点感动,却还是忍不住亏他:“为什么你说得好像你也在现场似的。”
老板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哈哈大笑起来:“不是啦,是因为这段话,这个场景,我已经听老太太说过很多遍了……”
我诧异:“可是她看上去不像是喜欢跟人家讲自己八卦的人。”
“她的确不是,”老板眨了眨眼睛,“但是有些人,一旦喝了酒,话就变得多起来。”
“……”
老板将用干布擦得发亮的玻璃杯一个个摆到头顶的酒杯架上,然后双手扶着吧台的桌面,看着我:“所以最后,她还是决定跟这个男人在一起,或者更准确地说,她决定照顾他的余生。”
我看着眼前的大排面,不禁唏嘘道:“原来要到了这种时候,这个男人眼里才只有她一个人……”
老板怔了一下,眼神中流露出一种小小的佩服;“不愧是作家啊……”
我苦笑。好像并没有因为他的“赞叹”而觉得高兴。
窗外的风雪越来越大,老板又开始目不转睛地盯着头顶的电视机屏幕,我瞥了一眼,似乎正在播放纪录片,两只松鼠在铺满枯枝的泥土地里抢松果。
“已经变成暴风雪了啊……”他喃喃道。
我这才明白,原来他是在看电视屏幕上方滚动播出的天气警报。
“这种天气,”我说,“很适合杀人事件的场景。”
听到我这么说,他终于将视线从电视屏幕转到我身上:“你说你是写爱情小说的?”
“……嗯。”我用鼻音回答。
“可是你看上去不像是那种有很多感情经验的人。”他抚着下巴说。
一瞬间,我有些哭笑不得。原来一个看上去很酷的人,一旦打开话匣子,就会变得收不住。
“那写散文的人生活就要很松散,诗人就必须时时刻刻活在风花雪月里,推理小说家要天天目睹杀人现场吗?”我反驳道。
老板想了想,耸肩:“也对。不过我有点怀疑一个没什么感情经验的人写出来的爱情小说到底能不能让人信服。”
我不想就这个问题跟他继续争执下去,所以怀着一肚子气,开始闷头喝大排面的汤。
“不过说到推理小说家,”老板说,“角落里那个戴着毛线帽的老伯好像就是写这个的。”
我放下面碗,有些惊讶地看了看角落里的老头,说真的,乍看还不觉得,仔细一看,这老伯与其说是推理小说家……还不如说更像是街头艺人。
“不过他现在每天在运河旁边画些水彩画,卖给游客。”
“?”
“据说他以前也是得过奖的,很有名。”
“后来呢……”我有点不敢问下去,“江郎才尽了吗?”
“好像是因为跟出版公司有合约纠纷,打了个官司,拖了很长时间,耗费了大量精力和财力,最后是出版公司获胜,他赔光了所有财产……最后来到这里。”
“……”
“还有那边那个头发乱糟糟的中年男人,”老板站在吧台后面,一脸严肃地说着八卦,“据说年轻的时候是在东京混山口组的,道上响当当的人物,后来为了替老大顶罪,坐了牢。但是等他从牢里出来,老大已经死了,世道也跟以前不一样了……”
我用餐巾纸擦了擦嘴,将面碗推到他面前:“我还以为你是个根本不关心八卦的人。”
老板收了我的面碗,用抹布在桌上仔细地抹了两遍,然后拿出一个灰褐色的陶杯放在我面前,往里面倒了浅浅一层梅子酒:
“这不是八卦。”
“?”
“这是故事,”他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
我看着他,发现如果去掉脸上那一脸青色的胡渣,他其实是个眉清目秀的人……
“那么你呢,”我说,“你在‘这个’故事里,扮演的是哪个角色?”
他将仔细地用干布将梅酒的瓶口擦干净,放好,然后看着窗外,缓缓道:
“暴风雪果然来了啊。”
☆、10.四(上)
la mer
qu'on voit danser
le long des golfes clairs
a des reflets d'argent
la mer
des reflets changeants
sous la pluie
……
每次听这首歌,蒋谣脑海中出现的,总是法国南部蔚蓝海岸的场景。湛蓝的天空,深蓝色的海,还有海面上漂浮的白色帆船,以及浓烈的阳光和土黄色的岩石悬崖……与其说这是一首属于大海的歌,倒不如说,这是一首属于法国的歌。
她勉强睁开双眼,看到的竟也是海,不过是苍凉的海。
她吓了一跳,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过了好久,才想起自己是在哪里。
“醒了?”祝嘉译的头发已经快要到肩膀了,他在脑后扎了一个马尾,他的头发细软又有点天生的卷,颈后那一片扎不进去的毛茸茸,总是看得人心里发软。
蒋谣动了动身体,被保险带卡住的肋骨有点生疼,大概是她刚才睡着以后姿势不太好的缘故。车内的喇叭里仍在放着那首悠扬的法国小曲,祝嘉译虽然不会唱,却也跟着哼起来——尽管窗外并不是碧海蓝天,也没有什么白色的帆船。
她用手指揉了揉生疼的太阳穴,靠在车门上看着身旁的年轻人。
不远处的海岸线上有一些渔民不知道在往海里抛些什么,导航仪显示这里是石狩湾,再开个十分钟就能到小樽了。
从踏入机场的那一刻起,蒋谣就觉得祝嘉译变得有点不一样,可是到底是哪里不一样,她好像一时也说不上来。
反正……他跟平时不一样。
平时的他很孩子气,也很粘人,可是他上了飞机,坐在她身旁,却自顾自地看着机上杂志,好像一点也没有要理她的意思。带着疑惑和不出所料的高空缺氧反应,她在飞机起飞后十分钟就睡着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半梦半醒之间,她听到祝嘉译对空姐说:“她不用吃,让她睡吧。”
然后,她又昏睡过去。
等下了飞机,在新千岁机场取了车,驶上高速公路,蒋谣才后知后觉地缩了缩脖子,感觉到了北海道冬日的冷。
这是祝嘉译第一次开右驾的车,但他竟然很坚持要由他来开车。蒋谣只犹豫了一下,就决定不跟他争辩,乖乖地坐到了副驾驶的座位上。这场旅行的主角是他,这是一开始就说好的,所以他想怎么样,都可以。
有一天晚上,她在他家,看到他对着电视里泡温泉的猴子露出那种向往又满足的表情,当时她就想,她要跟他一起去那里。
可是北海道的天气实在让人扫兴,阴天加寒风,让她一坐到车上就犯困。可是祝嘉译的脸却始终是笑的,她没办法形容,他没有咧开嘴,也没有弯起嘴角,可是他的脸就是笑的,那种笑意好像是从他眼睛里散发出来的。
他是个怪胎!她这样想着……
“冷吗?”此时此刻,他一边开车一边哼着小调,根本没有看她一眼。
“不冷。”车里开着空调,大概有二十五度,怎么会冷。
“应该马上就要到了。”他说。
蒋谣抬起头看着他的侧脸,忽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就好像……他们是一对在一起生活了好久的夫妻。
这个时候,似乎是感受到了她的目光,他也转过头来看着她,像是在问:怎么了吗?
她连忙移开视线,望向不远处阴沉的大海。渔民已经消失了,海鸥擦着海面飞过,这些景象在她脑海中不过像过眼云烟,很快就消弭不见。可是祝嘉译那张认真又似笑非笑的侧脸,却像是烙印一般,深深地印刻进她心底。
“这是什么?”蒋谣看着祝嘉译往自己的茶杯里放了几枚粉色的花瓣,不禁问。
“樱花。”他拿起杯子远远地嗅了两下,然后递到她面前。他在笑,双眼是弯的。
蒋谣是一个味蕾很不敏感的人,换句话说,她对食物从来没有过多的要求,可是祝嘉译在这方面却很讲究,甚至已经到了挑剔的地步,他是那种宁愿饿死也不要吃难吃食物的人。
她拿起杯子,闻了闻,好像确实有一股淡淡的清香。可是喝进嘴里,却还是一杯普通的茶。
外面下着细雨,整个天空都灰蒙蒙的,让冬日的小镇看上去更加寒冷。他们坐在运河边的一间小餐馆靠窗的座位上,玻璃窗上有一层薄薄的雾气,仿佛将他们与外面的世界隔离开来。
“可惜,下雨了,哪儿也去不了……”她捧着杯子,手指摩挲着,像在取暖。
忽然手指上一热,她回过头来,才发现是祝嘉译的手。
他在她手背上探了探,说:“不冷嘛。”
他以为她冷,才会做出捧着热茶杯,一脸满足的样子。其实,她只是整个人放松了而已。
“要不然我们现在就去逛玻璃商店?这雨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停。”蒋谣咧了咧嘴,有点忧心忡忡。
祝嘉译摇了摇头:“就在这里坐着喝点东西好了。”
“可是你难得出来玩……”她为他可惜。
他却抿着嘴,笑笑地看着她,像是很高兴。
她看着他那张年轻的笑脸,不禁苦笑地叹了口气。
“你想聊天吗?”墙角的立式空调风口正对着蒋谣,吹得她的脸颊发红。
“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