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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们如果听得懂这两个乘客间的对话,所有的浪漫泡泡都会瞬间破灭,他们说话小声的原因也仅仅是不想暴露国籍,在这艘船上度过的每一天都让人担忧日后的致癌风险——如果他们不用担心近在咫尺的死神的话。

“装的都是废旧垃圾,死人衣、垃圾堆里捡回来的电视,废旧电池,凡是需要回收的垃圾都会对环境造成长久污染,所以各地总是想方设法,把这些货运到别处去,不过,那句话怎么说的?一个人的垃圾是另一个人的宝藏——这可能是新千年以来最赚钱的新兴行业。垃圾倒卖,用极便宜的价格把垃圾批发过来,只要付运费就可以了,在第三世界国家,这些垃圾可都是好货。死人衣、打口碟,还有你想不到的金属提炼,一个集装箱的垃圾过来先分装,能用的电池挑出来,大概十几年前地摊上的mp3很多是这样组装出来的,余下回收利用,能卖就卖,实在卖不出去的重新提炼出贵价稀有金属。”

“怎么提炼?”

“通俗点说,拿大锅煮。”

“……”

“别以为离你的生活很远,河北甚至浙江一代,两千年初做这种生意的地方很多,都是集团式的,全村一起,沿海最佳——浙江有几个市癌症发病率全国前几,就是金属拆解做多了。也就是这几年才开始逐渐转行——人力成本太高了,年轻人宁可去富士康,老板没办法,只好去国外开厂。”

傅展笑了一下,“所以你看,富士康这样的血汗工厂是多么伟大。不过,这对土地来说已经晚了,重金属污染几百年也降解不了,现在那一带的土地种出来的都是重金属超标的粮食。”

的确,贫穷距离中国从不遥远,对大部分人来说,这记忆依然触手可及。七八年以前,多少人还热衷于小店贩卖的‘vintage孤品’,物资匮乏的时候,对来源人们根本就不会去想那么多。李竺已不会再说‘那么那一带的人是否后悔’这种何不食肉糜的天真话语,在当时,这何尝不是一种让人羡慕的选择,就是现在,恐怕在内陆也有不少村庄遗憾于自己占不到这样的地利。这条垃圾链就像是社会的另一条血脉,流淌得很隐秘,但却从未断绝,形象些比喻,这是一条人体蜈蚣链,发达国家的排泄物,对穷国来说就已是珍贵的营养品。

“至少比海陆丰的村子好,”她喃喃说,“穷则思变,能让人摆脱贫穷就都是好的。”

“所以你就知道这种船最后都停去哪里了,国家当然不喜欢,他们要考虑长远发展,但上头的居民哪管得了那么多,明天的晚饭在哪里才是要紧的事。”傅展说,“这种船在现在的地中海肯定是不愁靠岸的,非洲口岸现在有大把年轻人没有饭吃,如果有这种地下工厂可以吃饱饭,为什么不去?癌症那怎么也是几十年后的事了。”

“但他们不在阿尔及尔靠岸。”

“阿尔及尔现在太乱了,失业率比茉莉花以前还高,恐怕就连这种船只都不敢做生意了。这艘船有很大概率连的黎波里都不停,直接去亚历山大,这样对我们来说能节省接近一周的时间。”傅展抽了一下嘴角,“所以,你也不得不佩服普罗米修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找到这艘船——这绝对是美国人没考虑到的盲点。”

他们是混在补给艇上登船的,勇敢梅利号连那不勒斯的港口都没停靠,当然也就不会在记录中出现。在这种毫无手机信号的公海,傅展和李竺有很多机会可以仔细推敲盗火者的计划,但最终仍找不到破绽:盗火者摆明车马,就是对他们产生了怀疑,甚至宁可让u盘完全作废,也不愿在罗马告诉他们密码。言辞虽然隐晦,但态度却很坚决,又在十分钟内找到了这艘可以说是绝对安全的船只,担保他们能离开热区意大利,傅展没有任何理由回绝,只能犹豫一番后勉强答应下来。

没有美国人搅局,俄罗斯人恐怕也不知道他们来了意大利,在开罗,他们将完全落入盗火者的掌控,到目前为止,他们没想出什么新计划,盗火者的确比他们想得更难以应付得多。勇敢梅利号也让人不得不佩服他们的能力。

前途未卜,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又在这艘半黑不灰的船只上蜗居,在风浪里晃来晃去,迎面而来的水手似乎都在不怀好意地打量着你,这一路的气氛相当低迷,致癌风险只是让人沮丧的元素之一。李竺望着远方那壮丽的夕阳,情不自禁地说道,“这也许是人性的阴暗面,这一路来看到的这些,除了同情以外,真不知道是庆幸还是恐惧——可能暴发户都是这样,看到穷亲戚总像是对过去的提醒,又庆幸自己已经摆脱了那种生活,但又担心天有不测风云,接下来的路,要是走不好,分分钟随时跌落回去。”

“这是好事。”傅展说,“居安思危,才能走得更远。stay hungry——”

“stay foolish。”李竺帮他说完,她注视着洋面,船身些微颠簸,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金属味儿让她又有点想吐,夕阳也因此谈不上什么诗情画意,她也觉得有些好笑:从前也算是社会精英的时候,她从不关心这些问题,现在,她前途未卜,能否活到明天都是未知数,反而这时候才知道什么叫家国天下,才知道原来世界上还有人在这样生活,居然有人仍在那样生活。饥饿又无知,无知得甚至不知道该为自己难过,比起乔布斯喜欢的箴言里那轻飘飘的形容词,在刚果金淘洗泥沙的男童,在肮脏的手术床上张开双腿切除阴蒂的小女孩,在印度尼西亚的血汗工厂里缝衣的女童工,在沿海地带熬煮废电池的村民——他们更适合这两个单词。而决定这一切的并非是个人努力,仅仅是因为简简单单的国籍区别。大国与小国,就是这么简单。

而她能坐在这里,对他们施以同情,不过是因为她还算是有点运气,生在某个国家,赶上了这正上升的国运,见证了它往大国的蜕变。

但这称号,可以努力挣来,也就能转瞬间被剥夺,没什么是不变的保证,说到底,国也不过就是人与人的集合。

一阵风吹来,到底是冬天,李竺被吹得轻轻颤抖起来,像是忽然丢失了某种恒常的安全感,世界在她眼里变得更加险恶。她心慌意乱,随便找了个话题,分散着心中各种没来由的杂乱念头。

“亚历山大也未必比阿尔及尔好多少。”她说,“埃及不是也照样乱——什么茉莉花革命,那些为阿拉伯之春唱赞歌的人真该都来看看,乱成什么样子了。埃及博物馆出事的时候我朋友就在里面,阿尔及尔能比那还乱?”

“可别小看了埃及,人家可是非洲第一大国。”傅展笑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在非洲,它妥妥儿比下有余——你去过埃及吗?”

李竺的确没来过开罗,她摇摇头,“那些老三篇都不说了,对亚历山大,我只知道亚历山大图书馆,还有被砸碎的灯塔。”

“那,入关的时候你可就有得看了。”傅展的唇勾起来了,“见过埃及,你就了解到非洲国家的普遍水平了。”

他不说还好,一说李竺就想起来了:他们的护照上没埃及签证,落地签也不是那么好办,她本来以为,坐了这种船,肯定也是非正常途径靠岸,他们这属于纯正的偷渡客,但,听傅展的意思,他们是要正常进关?

李竺一下慌起来了,“这怎么进?盗火者怎么给你说的?他们会搞定?但——埃及签证又不是另纸签证,我们现在不是少入境章,是缺少整张签证页啊——”

“勇敢梅利号怎么也是正规的货船啊,被拒绝靠岸是一回事,靠岸以后,过海关不也很正常?”傅展却依然还是很淡定,“你等着看就好了,这问题,绝对比你想得要更简单。”

李竺和他对视一会,将信将疑,胃口倒是高高地被吊起来了:说是简单,怎么简单?缺少签证页,这在任何国家都是大问题,难道普罗米修斯的技术已经达到这程度,可以在荒无人烟的公海上,隔空传来两本可用的护照?

#

埃及 亚历山大

一声汽笛,勇敢梅利号缓缓在泊位上停靠妥当,工作人员很快围了过来,起劲地做着各种手势:在埃及,它以正规货轮身份停靠,埃及政府对输入国内的物资持默许态度,船上的很多东西对他们来说很合用,别的不说,很多当地人开的汽车都是通过这种途径运进来的,一拿到手,就已经是别国的报废车。

船员们说笑着走下甲板,前往海关大厅登记入关,他们都在入境以前就先准备好了船员签证,只需要简单的检验手续就能四散开寻欢作乐。

两个人影不动声色地跟在最后,他们都换了装束,打扮得和护照上尽可能相似,船长对他们的变化视若无睹,船员也没人自找麻烦。

这个点,整个港口海关上班的就只有一个边检员,他埋着头机械性地翻看护照,敲下入境章,把前头一整个队伍都放了过去,直到他们递上护照,才抬起眉毛,从眼睛上方瞟了傅展一眼。

傅展表情镇定自然,看不出一丝不对,坦然地接受他的审视。

边检员的眼神在空荡荡的护照页和傅展之间来回游弋,时而落到下隐约的一卷钞票上——一叠厚厚的美钞,被压在护照下一起递上来的。手法很自然,远处几个说笑的工作人员一点也没发觉不对。

他把护照掀起来一点儿:全是百元大钞,一叠可能有三千元。

‘笃’地一声,电脑登入资料的程序被省去,签证章被敲下,护照被丢给旅客,,美元抹进抽屉里。“下一位!”

李竺目瞪口呆,直到走出海关大厅都还有些木木呆呆,“还有这种操作?”

“为什么不能有这种操作?”傅展不以为然,“这里连摄像头都没有,电脑也形同虚设,技术上来说,根本没败露的可能。”

但这根本就不是技术的问题,而是意识的问题——边检人员,公然受贿,把危险分子放入国门内,这种事简直——已经不是能不能想象的问题了,而是——

李竺不知道该怎么说,她傻乎乎地问,“你确定这是非洲最好的大国?”

“如假包换,非洲第一主权强国。”傅展带她一起走出海关大厅,明亮的日光顿时让他们都眯起眼,出租车司机热情地围过来,用英语嚷叫着简单的揽客言辞,而强烈的臭味也随之袭来,任何码头的味道都不好闻,但亚历山大尤其臭。这座历史名城在强烈的日照下扭曲。

拉客的出租车司机敏锐地嗅到金钱的气息,一拥而上,几乎将他们淹没。他们大嚷着蹩脚的英语,“——欢迎来到非洲,朋友,欢迎来到埃及。”

第50章 开罗(1)

埃及 开罗历史的琥珀

开罗, 五千年之城, 人类历史上最早的城市,公元元年对大多数国家来说, 都算是个起点, 他们的历史更多在公元之后——在中国,那是西汉最后一位皇帝的元年,秦汉唐宋元明清,才刚刚走过秦与汉的一半, 整个美洲那时都是一片蛮荒, 而欧洲的野蛮人大多数还在玩泥巴, 罗马也刚建成没有多久, 但对开罗来说, 公元元年,在他的历史上是偏后的一点——公元元年以前,它已经存在了三千年。

但很少有人知道, 开罗的兴起也伴随着古埃及的消亡,公元元年, 对世界上大多数国家都是开始,但对于古埃及而言却是终结。公元六世纪,开罗被定为首都,在之后的一千四百年中,全新的人种搬迁进来,全新的民族、全新的文化,古埃及散碎在时空的裂隙里, 这文明本该如古巴比伦、特洛伊一样为人遗忘,之所以能幸存到现在,全因为干燥的沙漠气候,把一切脱水封存——诚然如此,整个古埃及文明就像是被松香包裹的一滴琥珀,在时空轴上成为一点奇怪的凝固,这里好像五千年来从未变过,从来都是这样黄沙漫天,这样肮脏又热闹,充斥着杂乱的喊叫,城外的金字塔群和城内混乱狭窄的道路各行其是,开罗不像是欧洲是以文艺复兴为拐点的乌比斯环,它更像是一座镜面之城,城内城外互成映像,金字塔群就像是海市蜃楼一样,在阳光下浮动扭曲,仿佛是来自另一个宇宙的投影,易碎,却是不可撼动的恒久锚点。在时间轴内旅行的外星人可以用它作为人类历史的灯塔,从城市文明存在起,金字塔一直就在这里。

而金字塔以外的区域,时光就像是开罗城里狂乱的喇叭声一样,时快时慢,流个不停。人口随着时光的流逝不断涌入这里,各式建筑建了又拆,最近几十年来的流行是不封顶,这让开罗看起来就像个大工地,烂尾楼横行,随处可以见到红砖楼,五六七层都有,当然最顶一层并不封起来,有人说这是因为封顶了就要缴纳昂贵的特别税,也有人说这是为了方便家族扩张,随时加盖——但总之,这些楼是不封顶的,一整个家族通常都住在这里面。最好别计较施工质量和建筑图纸,如果要追究这些,施工队的资质似乎也很可疑,这样的楼怎么不倒,这是个谜题,不过,既然勉强还能过得去,大部分开罗居民两眼一闭,也就继续快快活活地住在这里。

不住这里有什么办法?对欧美游客来说,开罗是蛮荒古老的神秘之城,他们到这里多少有点追溯文明母体的寻根感,中国人对开罗的交通情况表示不可思议,但开罗已经是全非洲最好的城市,这里的房价当然居高不下,仅次于土耳其——整个非洲的有钱人都想在开罗买套房子,而开罗的有钱人就想去土耳其。富人们都住在机场旁的nars city,市中心的老城区就留给他们这些平民百姓,公寓不是没有,但在老城区是稀缺资源,开罗是旅游城市,最好的房子都得留给游客,能住在这样的房子里,已经是小康之家——开罗真正的穷人连这种楼都住不起,只能去住死人城。

这是埃及最少有人涉足的景点,凡是买过《孤独星球》的旅游者都对其久仰大名,却踌躇着不敢踏入——这里就像是巴西贫民窟,对于外人来说几乎可算是禁地,这是一片富人的墓地,墓室里埋着死人,墓室外是和生人居所一样的建筑,这大概是古埃及最后一点残留:虽然是伊斯兰教国家,但开罗却不遵循传统葬仪,而是流行为死人修建一栋房子,要和他生前住得一模一样,倒有点事死如生的意思。

这些富丽堂皇的房子虽然未通水电,但怎么也能遮风挡雨,最有钱的家族聘请守墓人,但,金字塔在公元元年就已被掏空,国王谷的陵墓甚至等不过一个千年,在埃及你得明白,任何家族都不可能长盛不衰,不请自来的流浪者最终总是会被吸引过来,和职业守墓人杂居在一起,为这一带填充人气,也制造出让人窒息的恶臭——没办法,这里连电力都只有私接的小电线,自然也就谈不上上下水了。

“之前一次也没来过开罗?”

“没有。”

“倒是遗憾了——埃及博物馆是真不能去,但你们应该设法先去一次金字塔的。”

“刚才路上已经看过了。”

在开罗,想要看不到金字塔都很难,那三个小点就矗立在市区边沿,好像是阳光过烈造成海市蜃楼的幻觉。要伪装更是再容易不过,这个城市的大部分区域根本谈不上监控这个词儿,如果他们喜欢,大可抛头露面做游客状,这反倒是比打扮成当地人更安全点——埃及是旅游国家,游客在此地享有特权,警察对游客通常和蔼可亲,但对当地居民,那就完全是另一个故事了。

不过,即使如此,行走在死人城依然让人心跳,在这儿警察通常并不露面,他们的行囊也难免有人觊觎,李竺时不时往回看一眼,次次都能看见窥视的眼神,在路边嬉戏的小孩越聚越多,外国人在这里似乎是稀有物种,就连成年人都会放下手里的活计跟在他们身后。尾巴越来越多,她的心也不禁越跳越快:埃及是军管国家,安检力度极强,规格也非常高,在这样的国家随身背着一袋枪,一旦出事根本无法解释,盗火者早建议他们在船上处理掉那包枪械。他们没有舍得,万幸港口出关不必做行李安检,但也没敢就这样背着在大街上走(亦没有体力),傅展带她找了个地方把所有不该存在的东西都藏了起来,现在,他们身上只带了两把小口径手枪。而这还不足以提供足够的安全感。

“我不喜欢开罗。”她有些心慌意乱地随口说,“亚历山大还算干净——但开罗实在是太脏了。”

确实是脏,比伊斯坦布尔还要脏出几倍,这里的人连垃圾处理业似乎都不发达,市中心还能维持点体面,但死人城这里,苍蝇就叮在脸上,不知从哪里飞来,总是一群一群,路边隔着房子就是碎石垒起的墙,墙边一摊摊全是垃圾,这里的人不是这样随手把垃圾抛弃,就是多走几步到一个垃圾场去,那里更是洋洋大观,一整片空地全是各色塑料袋,它散发的味儿混合着排泄物一起,笼罩了整片死人城。

李竺走过的城市都各有味道,但在这里,鼻子是第一次快失灵,她们的脚步越来越快,身后跟着的人也越来越多,有些孩子甚至开始兴奋地发出怪叫,这让隔街的儿童甩着凉鞋啪嗒啪嗒地飞跑过来,这里的小孩兽性更强,激不起怜悯,眼神里全是无以名状的渴望,甚至会让人有点轻微的害怕。傅展说,“这都是景区锻炼出来的,这些孩子多数不上学,游客就是他们的猎物。你没见到他们全攀在铁丝网上,你推我挤,争一个人翻过去做生意的样子,活生生的优胜劣汰、弱肉强食,看着那一幕成年人都会有点害怕。”

过臭了,交谈也只能偶一为之,看着人类生活在这样的地方,震骇也许比热带雨林里衣不蔽体的原始部族更甚,从这儿依然能远远望见的三个小圆点更加剧了这对比的强烈:一个曾如此辉煌的文明所在地,如今却矗立着这样一座城市。李竺还没有去过金字塔景点,抬着头仰望那小山丘一样的人类奇迹,但已有了点对埃及的基本印象——文明也好,人其实也一样,都得活着才好,死了就真的什么也没有了。为了活下去,文明得用尽一切阴谋诡计,四千年前的战争很野蛮,如今,多披了一层人权的袍子,但其实游戏规则从来没变,在地球这个游戏场上,文明们尔虞我诈,求的不也就是彼此的延续。

去过那么多城市,经历过那么多风雨,难民营都待过,眼下已经算是他们最有底气的时间了:到目前为止,美国人尚且不知道他们来了开罗,罗马的难民营暴动此起彼伏,欧盟快按不住对难民不满的盖子。盗火者在耳机里指导他们一步步靠近安全屋,逃亡以来第一次,他们很明确自己要去哪里做什么,结局似乎近在咫尺——但李竺还是一点都高兴不起来,她想把身后亦步亦趋的人群驱赶掉,“如果他们出去乱说怎么办?”

“他们不会的,没这份闲情逸致,即使他们想说,也没人会听。”耳机里,有人用口音纯正的英文说,“亚历山大确实比开罗干净很多——你可以把它当成埃及的上海。”

但亚历山大怎么和上海相比?海岸线边星星点点全是垃圾,李竺勉强笑了笑,没有应声:盗火者的这名成员脾气不错,相当健谈,通过耳机建立联系以后,就一直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们聊天。正是他热情地建议他们等一切完成后,畅游金字塔,“也许还可以去去卢克索和阿斯旺,还有红海边的那些小镇,很有韵味,我本人就是在dahab学的潜水——往左走,就快到了。”

在盗火者的印象里,傅展是精神趋于崩溃,只想快点结束的那个,所以他话不多,由李竺出面和他周旋,她觉得‘亚当’不如安杰罗好对付,这从谈吐就听得出来,这也是理所当然,如果他是埃及本地人,哪怕只是在这里住过几年,就一定不会像安杰罗那样天真。——她觉得他一路在指示他们绕远路,为的就是给自己多争取点主动权。

但再怎么绕也有个极限,他们转过一个街角,自从走向这个方向,身后跟着的儿童就渐渐散开了,成人们跑得比儿童还快,这里的建筑更破败,街角凌乱冷清,时而能看到被随地抛弃的注射器,有人从没门的窑洞里窥视他们,即使在死人城,这一带都属于危险区域。李竺更不安了,“你是故意带我们走这里的吗?”

“别担心,没什么你们应付不了的,我更没理由这么做——吃力不讨好。”‘亚当’轻笑起来,“我绝不会低估你们的战斗力,尤其是你,李小姐。”

他听起来似乎隐隐透着对盗火者决议的不以为然,李竺的心更提起来:到目前为止,他们接触过的盗火者成员,施密特和安杰罗都有种宅男特有的天真,也许智力很高,但性格仍有点单纯。可亚当不同,他听起来——和傅展有点像,话也说得有水平,这是在暗示什么,他对他们深怀戒心?

也许是低估普罗米修斯了,在罗马,他们还算是占尽了主动,如果当时就回大使馆,把主导权交给专业人士,通过u盘进行后续密码有关的谈判,也许会比现在更好。自从安杰罗把那个电话回拨开始,李竺就有主动权正在逐渐丢失的感觉,现在开始和亚当通话,她更意识到己方不知不觉间已经深陷对方的布局:现在他们在死人城深处,身无武器,正要踏上对方的地盘,曾有的小算盘,到底还能不能打响?

手已经按到了腰间的匕首上,但他们没惹来什么麻烦——对本地的犯罪分子来说,游客的风险还是太高,他们很顺当地走过又一条凌乱的街道,转入死人城的边角:这里已经是较为贫瘠的坟墓了,建筑以窑洞为主,看得出来,少数几个住客就睡在墓室里与棺材为伍——本地风俗,有些人家的棺材似乎并不入土,停放在墓室里就算是安葬过。窑洞里多数都是空的,不过生活用品还在,和棺材就这么杂乱地堆在一起,好像死亡也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这儿。”在一个窑洞前,有个金发男人抱着手等着他们,他的长相很英俊,装束也比死人城通常的居民讲究很多——在这里,非中东裔通常都会有些不自在,但亚当却显得非常自如,俨然和氛围融为一体。他敲敲耳朵里的airpods,笑眯眯地对他们招了招手,转身先钻进了窑洞,“傅先生,李小姐,很高兴见到你们。”

李竺和傅展交换了个眼神,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惊讶与戒备:这个亚当,居然还是个白人?

#

“为什么把安全屋选在这里?”

“只有在这里,客户才最多啊。难道还在死人城的主街区?你以为那一带谁会有安全上网的需求,那些家庭主妇吗?”

亚当的个性似乎较为辛辣,回答问题总是绵里藏针,带了点挑衅,李竺笑了笑,没有继续往下说,但亚当似乎也没有太多敌意,反而转过来和他们闲话家常,“不怎么喜欢埃及吧?”

“为什么这样问?”

“你们是坐大巴来开罗的,”亚当笑了,“埃及这路况,恐怕不适合你们飚车吧?”

“……”

确实,从开罗到亚历山大有一条很不错的高速公路,按任何中国人的习惯,开到60都是绰绰有余,换做美国人,怕不是要开到100,不过埃及人非常有耐心,几乎都是以30公里的速度在磨,遇到减速带,更是非常给面子,一般都是刹车踩到底,用初始速度碾过去,几乎可以听到车身忸怩的呻吟,中途还有无数检查站,一个个都拉起路障,还有背着步枪的士兵镇场子。这一趟是开得李竺彻底无语了——大概200公里多一点距离,实际车程花了6小时。

“我们也不想再飚车了。”

也许是因为李竺回答的时间晚了点,傅展忽然开口说,他的表现很符合之前的人设,当然是烦躁、紧张的,死人城的场面似乎让他更加抑郁,“还要走多久才到?”

亚当仔细打量他一会,唇边的笑纹似乎加深了,李竺忽然意识到自己刚才似乎过于迟钝:按照预定的路线,之后他们也不再需要飚车了,又怎么会关注埃及的路况?

“快了。”从刚才起,他们一直在窑洞里钻来钻去,不是太逼仄,越往深走空气反而越好,终于离开了那逼人的恶臭,窑洞也越来越高,李竺环顾四周,发觉不少挺新鲜的开凿痕迹,这里应该开辟出来没有几个月,和安杰罗说得合上了——开罗这里是新开辟的安全屋。

他们走到一处铁门前,亚当低头掏钥匙,李竺和傅展又交换个眼神:地下这么深,还有铁门,门锁起来就真的走不了了,不过即使是现在,也已经走入太深,想回头也晚了。

“你在开罗待很久了?”

“刚来一段时间。”

“为什么不待在西方世界?”

“和你们的理由差不多。”亚当又笑了,他的语气倒是出人意料的坦诚,“也有人在追我。”

至于是谁为了什么在追他,他似乎无意解释太多,李竺对他有点棘手,这男人好像不能轻易看透,傅展一直冷眼旁观,此时问,“你也是普罗米修斯的一员吗?”

“刚加入没多久。”亚当说,傅展的眉毛高高挑起来,不掩猜忌,他把一个神经敏感的形象演绎得很好。“他们能信任你?”

“为什么不能,我虽然资历浅,但心态虔诚——活在世上得做点有意义的事。”亚当对什么疑问都招架得很自信,“再说,盗火者也很需要我这样的人。”

他打开铁门,一排电脑桌出现在视野里,几个装束各异的客人对门口投来视线,又扭过头开始敲击键盘,他们打开的页面多种多样,不过对李竺来说都很陌生。除此以外,一切正常,并没有几百个刀斧手在等着他们。

“你的技术实力特别强?”

“呵呵,还行吧。能找到我的人的确不多。”亚当领头先钻进去,没有反身关门,而是带着他们一路走向窑洞深处的办公室,李竺稍微放下心,和傅展一起跟他走进去,这是个小房间,应该是亚当平时上网的地方,里面摆着好几个显示器,身后就是服务器机柜,亚当自然地关上办公室的门,拉开抽屉,行云流水地抽出一把枪对准了他们。

“但他们最缺的还是像我这样能办事的人。”他笑嘻嘻地说,“施密特和安杰罗都太柔软,他们不知道什么是现实——要改造世界,还得需要我这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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