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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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微微晃了晃,垂眼看着手里的衣服,忽然像脑子短路了似的冒出一句:“没内裤啊……”
“……?”高建峰眨眨眼,“啊,忘了,应该还有两条新的,在那边柜子里,你自己找找?”
夏天舌头不听使唤地说完,已经窘得不知道该往哪看了,慌忙背过身,这样总比正面相对得好,他在柜子里翻了翻,找到条一摸就是簇新的内裤,居然还是平角的,他想着,然后默默而囧囧有神地抱着衣服挪进了浴室。
关上门,他下意识反手就上了锁,随着咔哒一响,他立刻激灵了一下,怎么弄得好像此地无银似的?明明就俩人在屋里,高建峰又绝不可能闯进来,那他锁门干嘛呢?
身子靠在墙上,他低下头看了看自己,幸亏今天穿的是运动裤,比较肥,尚不至于暴露什么,可架不住还是又胀又涩,憋得实在不舒服,还要再憋下去吧?万一在不大的空间里留下痕迹,万一……
没有那么多的万一,两难也从来不是夏天会选择的状态,拧开水龙头,他浪费了一点高同学的洗发液,感觉足可以把味道给遮掩过去,那洗发液的味道十分好闻,可按说一个头发短到可以忽略不计的人,这玩意搁在架子上真心不是用来当摆设的吗?
沐浴完毕,整个人神清气爽了,夏天擦干镜子的雾气,觉得脸色、表情都称得上正常,这才打开门走了出去。
一只脚才迈出门,就看见高建峰居然在铺床,他拿了一床被子出来,特别自然地随口问:“你想睡里头还是外头?”
浴室门口刚巧有那么个台阶,被高建峰突然一问,夏天脚底下猛地来了个拌蒜,又险些没一头栽倒在台阶下头。
高建峰难得想到这些细节,正琢磨着还缺什么,余光察觉到夏天直打晃,他就侧过头笑了下:“悠着点,洗个澡也带上头的?”
哪儿是洗澡上头……明明是看见你才上头!夏天无语凝噎,蓦地里都有点恨高同学的这份坦荡了,他是不打算吓着高建峰,可照这么发展下去,高建峰什么时候才能自觉自悟?怕是等到花都谢了,高同学还依然只拿他好兄弟!
睡一床……也亏得高建峰想得出来,夏天按下内心翻滚的各色情绪,等到尘埃落定,发觉最后剩下的只有一味哭笑不得——他哪敢啊,平时好到令人艳羡的自控力,在高建峰面前已接连两次被秒得渣都不剩,等会儿真躺在他身边,这一晚上恐怕也不用干别的,就剩下洗内裤和擦床单了……
“我睡觉不老实,等会儿……睡地上就行。”
高建峰不大相信似的说:“没觉得呀,上回你在上铺挺老实的啊。”
“那是你睡得沉,不知道。”夏天皱着眉反驳。
高建峰心说,你又没下来看过,怎么知道我睡得沉?
他于是拿出主人翁般的自觉:“你睡床吧,我睡地下,正好这两天我觉得热。”
“不用。”夏天觉得有点烦躁,伸手胡乱按了下高建峰的床,“垫子太软,我习惯硬板了。哎就这样吧别废话了,我是来看你,不是来跟抢你床的。”
“那……成吧。”高建峰挠挠头应道,感觉为这点破事你来我往半天也的确有点无聊。
虽然他不懂夏天在坚持什么,刚才他也一直在犹豫要不要跟夏天明说,告诉他不用担心,自己睡着了其实特别老实,躺下去什么样,醒了还是什么样,保证占地面积小。这方面绝对人不可貌相,该释放的个性他在白天都释放光了,到了晚上,他就会变身成为一个十足乖顺、有着温和好睡品的人。
然而这话说起来又有点莫名其妙,人家很可能只是不习惯和别人挤着睡,那就……随他吧,只要自在就好。
夏天半天没吭气,心里也觉得刚才那段简直像尬聊,把衣服搭在椅背上,他佯装去看墙角堆着的录像带都有什么。
“你困吗?”他边翻边问。
高建峰中午才睡醒,现在精神得活像预备打鸣的公鸡:“不困,你呢?”
夏天低着头,不知道看见了什么,眼睛忽然一亮,随即笑笑:“我也……不困,你这儿录像带还挺多,都看过吗?”
高建峰瞄了一眼:“有些是好久以前的了,有些倒是新片,都是刘京弄来的,他有个表哥在电影厂工作,翻录了好多新片,欧洲获奖的居多吧,想看么?”
他走过去,在夏天身边蹲下问:“你挑吧,想看什么,我反正都没看过呢。”
夏天说好,在那些他悉数翻过一遍的录像带里假装随手抽出一个,递给了高建峰。
高建峰看了看带子侧面的空白处,上面写着:《我自己的爱达荷》。
第32章
高建峰手里拿着那卷录像带, 感觉片名不知所云,翻译的十足像是个病句:“干嘛挑这片?”
夏天防备着他问, 站起来解释说:“反正我都没看过, 其他的看片名像是欧洲的,你不想听法语或者德语吧?这片一看就是美国的,权当练听力呗。”
这倒是, 爱达荷嘛,写得清清楚楚,美国的一个州,故事如果发生在那儿肯定是说英语的。
高建峰于是没再问什么,把录像机接好, 然后搬出两张椅子说:“凑合点吧,地儿小, 电视也小, 看看画面清不清楚。”
结果不负夏天所望,翻录的画质非常清晰,高建峰坐下又起来,在一旁的柜子里翻腾一阵, 居然拿出了袋装花生米和听装啤酒。
夏天默默看着,见他把东西堆在面前小马扎上, 实在忍不住笑了:“你这禁闭也太潇洒了, 其实我觉得你爸对你挺好的,给你多大自由,还不查岗, 你这儿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别跟我说他一点不知道。”
高建峰看他一眼:“这是我以前就藏下的,他知不知道也无所谓,我没兴趣了解他的心里活动,来吧,老板请放片儿。”
这是两个人的私人电影放映时间,床前一盏灯开着,被高建峰调到不刺眼的温和亮度,小小的屏幕上,夏天曾经看过也仍然记得梗概的片子正在徐徐拉开序幕。
上辈子看这片的时候,夏天还是个初中生,据说该片曾经斩获过奖项,不过作为早期的同志电影,拍得其实并没有后来很多影片那么激情四射。
当年之所以找来看,也是出于好奇,在他清楚的知道了自己的性向之后,曾广泛搜罗了一堆同类影片,想借此了解一下其他“同类”们究竟在过着怎样的生活。
故事的主人公是两个美少年,迈克和斯科特。两个人从事着所谓不良职业,也就是男妓,看上去都是底层艰辛的小人物,各有各的悲催,然而身份上又是天差地别的。
迈克精致而脆弱,眉目如画,却是母亲和哥哥乱伦生下的孩子,动辄会晕厥,每次昏倒前总是能看见跳跃的飞鱼、纯白色的屋顶、天空一闪而逝的流云……他心心念念想要找到失踪的母亲,在寻找的路上,不可自拔地爱上了同伴斯科特。
彼时还年轻的基努里维斯饰演斯科特,他帅气洒脱,带有一种面瘫式的酷,会偷车,也会骑着摩托车带着迈克在路上飞驰狂飙。
和迈克不同,斯科特家境富裕,老爸是市长,从小周围有很多人疼爱他,而他离家出走干上这行的原因,只是因为和老爸置气,这才借机羞辱。他心里一直都很清楚,自己是个异性恋者,现在的鬼混只是暂时的,甚至可以称之为是在体验生活,迟早有天他还是会回归正常的人生轨迹,回到他现在极度厌恶的上流社会,穿上体面的三件套西装,过上类似他老爸过得那种人模狗样般的生活。
迈克爱上了斯科特,但斯科特却对迈克说,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故事和现实,就这样慢慢地,在某些角度、某些地方,重合出了一些惊人相似的契合点。
夏天记得其中的很多桥段,电影是翻录的,字幕没有后世做得那么专业,采用的还是港版翻译,广东俚语看上去有点让人不适应,繁体字太多眼睛也会累,然而他在意的并不是这些,而是身边人所有细致入微的反应。
对方的一举一动,一呼一吸,他都尽力小心翼翼地去感知,借由这个故事,他试图把一些暂时不能宣之于口的情愫,用隐晦的方式讲给高建峰听。
他会理解还是觉得反感?夏天既兴奋又忐忑不安地想,自己不惜冒进选择这部片子,不就是要试探他的反应,现在箭在弦上了,不管高建峰等下说出什么,他都得接得住才行。
被他悉心观察着的人,正在闲闲地转着啤酒罐,时不时来上一口,时不时摸一颗花生扔进嘴里,双眼盯着屏幕,看上去是非常正常的观影状态。
然而那只是表象,此时此刻,被观察者的内心,正沦陷在一阵阵微妙难言的尴尬里。
高建峰算是半个电影爱好者,托刘京的关系,他看过不少时新的杂七杂八片子,而这个小阁间本身就是他和兄弟们看片的据点。
刘京号称什么片都能搞到,可很多时候连他自己都弄不清楚电影内容,害得他们看了太多不知所谓又不怎么正经的片子,包括能激发少年们无限想象和欲望的那一类,反正旁边就是厕所,实在忍不住可以就地解决。
但涉猎同性恋题材,这还是第一次。
高建峰时而粗糙,时而细腻,但从不失敏锐,电影开始十分钟他就明白了,这是在讲述两个男人试图“超越友谊”的故事……
倘若是一个人,他也许硬着头皮也就看下去了,毕竟两个主演都挺赏心悦目的,可现在的状况是他和另一个男人在一起看,两个男人……看着另外两个男人欲言又止、纠缠不清的感情……
这就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了。
高建峰咬着花生豆,一时暗骂刘京是个傻缺,弄来的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儿,一时又想起夏天是那种理智又正经的类型,清醒自律到他连黄片都不好意思拿出来与之分享,结果无意间选了这么一部,夏天会不会因此觉得不大舒服?
所以现在是在强忍着么?高建峰琢磨着,余光瞥向夏天,但却没能感知夏天的余光也在盯着自己看,两个人各怀心事,一肚子暗戳戳地计较思量,却始终没有人开口说话。
看着看着,也就看到了表白的那一幕。
夜晚的篝火下,迈克和斯科特坐在了一起,那是一场羞涩而单方面的告白。
迈克断断续续地说:“我对你有什么意义呢?我知道……我是你的朋友,能成为朋友……这很好……”
斯科特则说:“两个男人是无法相爱的。”
迈克不敢看他,只是低声自语:“我不知道,对我而言,我可以因为钱和别人在一起,但如果是你,我可以不要钱,我爱你……我真的很想吻你,那么,晚安吧……”
说完,他就好像鸵鸟一样,把自己的脸先埋了起来,没有追问,生怕被拒绝般,无措而青涩的表情看得人心尖发颤。
夏天却不是迈克,他步步为营,有着一腔的孤勇,这时转过头,他问身边那个人:“你觉得他能成功吗?”
高建峰明白他是在问这场生涩告白能否打动爱人,站在观看别人生死悲欢的角度上,他心里多少有点同情迈克,但故事就是故事,并不足以让人沉溺。
他说:“不会,斯科特明显只拿他朋友,就算有想法,也不会轻易越过那条线,他知道自己离不开主流社会,出来只是为反抗发泄,总有一天他会回归正常。”
夏天深深看着他:“回归正常,什么是正常,这两个字有那么重要吗?”
这不是废话么?人是社会动物,被主流群体接纳,过正常稳定的生活,在任何一个国家都属于普世准则了。高建峰放下手里的啤酒罐,心里想着夏天难道不比他更需要这份“正常”?
无依无靠,孤身一人来到大城市,唯一能投靠的小姨,自己的日子过得是焦头烂额,尚且需要他来援手帮助,夏天做得够不错了,在力所能及的范围里,照顾着陈帆的感受,兼顾着自己的学业,还要额外打工赚钱,与此同时,他的很多同龄人依然在父母的羽翼下,心安理得的享受着照顾。
夏天也是理智清醒的,除了偶尔气血上涌,有点不计轻重的凶残,其余时候都称得上冷静谨慎,看上去永远温和无害,虽然他并不怎么和人交心。
这样一个人该多么需要“正常”啊,他不是也正在朝正常体面的康庄大道努力跋涉么,认认真真问出这种话来,莫非是叛逆期来得太晚了么?
见高建峰迟迟没作答,夏天不紧不慢地继续问:“男人和男人,男人和女人,女人和女人,什么时候都能定义为正常模式,也许社会就进步了,至少是种宽容的体现,参差多态才是幸福本源,而不是统一固化,你说是么?”
高建峰微微蹙了下眉,感觉自己说“是”也不对,“不是”也不对,道理上是不差,可怎么听着总是有种要逆流而上,蠢蠢欲动的挑战大众心理的苗头,这苗头不大对!
他摸了摸鼻翼说:“理论上是,但实际情况很难,其实没必要抱怨社会不进步,虽然缓慢但还是一直在发展,也许有一天会实现你说的参差不同也能被大多数公众接受,但现在……”
“但现在你能接受么?”夏天打断他问。
高建峰下意识转过头,对上的那记眼神有些灼灼,他眉心一跳,仍旧用不显山不露水的态度回答:“你问过我,我不排斥。”
随着这句说完,高建峰忽然有点醒悟过来了——夏天是在试探他,因为王安的事,他总担心自己心里有过不去的坎儿,所以出于朋友关怀,他一再地希望自己能正视这个问题。
这么一想,他心里不免还是有所触动。
夏天是朋友,是兄弟,对他有依赖、有信任,从而又衍生出了关怀,好比大半夜刷夜爬墙的来看自己,换做是汪洋、刘京都未必能做得到。
高建峰自以为悟出了夏天的用意,跟着很真诚地说道:“我其实也没经历过,王安那个不一样,他是把自己当成女孩,而且那么小的孩子,只不过有一点朦胧的好感,不能当真。后来我也看过一些类似的书,这种事又不是病,说白了,一个人选择什么样的生活,其他人管不着,又凭什么说三道四,觉得对或是错。”
话是不错,但却不在点上,夏天十分沉着地问下去:“那如果你身边的朋友,有人选择过这种不正常的生活呢?”
“……”高建峰听得错愕,心想这怎么可能,谁呢?院里这群同龄人,是打从还没桌子高的时候就一起驰骋纵横,每个人什么尿性谁不知道,个保个的都再正常不过了,平时一起看小黄书,看小黄片,一个个理论经验都丰富着呢,还真没听说哪个人对同性感兴趣。
夏天凝视高建峰的一脸茫然,索性决定再送出一份大礼包,他笑着问:“那要不假设一下吧,假设那个人是我好了,你能接受么?”
高建峰心里没来由地“咯噔”了一下,他看着夏天,发觉其人脸上的笑容堪称灿烂,不是开怀那种,甚至都没有露齿,然而眼睛熠熠生辉,瞳仁如同两颗璀璨的星子,半含期待半含笑意,仿佛是在等待自己的一个答案,之后再决定是彻底绽放还是就此熄灭……
高建峰突然有些怕了,他不想看到那团花火一样的璀璨,因为自己一句话而暗淡下去。
即便心再大,有些情绪还是能体察出来,心弦绷紧的一霎,高建峰不由惊恐地做了个假设——莫非夏天是认真的?他不会真的想走这么一条艰险崎岖的路吧?
于是本想插科打诨说一句“哈哈,那怎么可能?”,或者佯装较真地来上一句“那我怎么也得好好跟你谈谈,力争把你拯救出来。”这种扯谈而不合时宜的话,就忽然说不出口了。
高建峰大概是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如坐针毡,额头上的汗都开始冒了出来,偏偏夏天眼尖,看见了,更用一种近似于呵护的语气问:“你不热么?还穿着长袖衣服,都出汗了。刚我进来那会儿你不是没穿,都是男的,你还介意这个?”
我天!本来是不介意的,高建峰整个人一凛,这一字一句的轻声细语,直听得他一阵手足无措,再看夏天的笑容,分明有种蛊惑人心的味道,不能再待下去了,他弹跳似的蹦起来,就在这时,凝望他的夏天也反射般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了。
大概是坐时间久了,起得又猛,夏天右腿一麻,竟然踉跄着没站稳,紧接着身子往前一倾,直接撞在高建峰身上,他仓促中胡乱伸手一抓,手按在了高建峰的肩胛骨附近。
触感不大对,初夏的衣服都很薄,夏天能摸到那处皮肤上有一道突起的棱……
这一下刚好按在高建峰带伤的地方,碰巧还是他爸下手的着力点,他本能地抽了一口气,却又没等气儿抽到位,反应过来急忙刹住,那口气就如同被吊在半空,有始无终、戛然而止。
“你怎么了?”夏天狐疑且紧张地问。
“没事啊。”高建峰暗暗吸气,把人扶稳当,之后笑笑,“痒痒肉被你碰着了,那什么,是有点热,我先去洗个澡,马上回来。”
痒痒肉?那玩意有长后背上的?虽然骗子的眼神装得挺像那么回事,但身体上的疤痕什么手感,夏天可是再清楚不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