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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想到什么,赵冉猛地起身,快得连胡为光都未反应过来。闻得赵冉声音时,他已然要走到殿门口了。

“传令,摆驾怀恩殿。”

怀恩殿是韩萏被褫夺封号之后迁居的殿宇,称得上是一座冷宫。韩萏初进去时还能打点一二,然到现在,韩氏倒台,伺候她的两个宫婢也被投进了幽庭司,韩萏孤立无援,已是病痛缠身,瘦得皮包骨头。

有时她望着窗外的一角天色,竟是觉得还是痛快死了的好。

然今日,殿门被人推出沉闷的声响,一连串的脚步动静叫韩萏忍不住撑起身来,灰败的眸中也绽出几许光芒。

是不是圣上来了,来接她了?

韩萏骤然惊觉,自己还是心存希望,盼着那人来看她一眼。毕竟他曾经,是那般宠爱过她。

正如韩萏所料,来人正是赵冉。韩萏立时大喜,从床身扑身下来,叩首道:“臣妾参见陛下。”

他来了,终是来看她了。

流云龙纹的长靴停在韩萏跟前,韩萏一点点抬首,目光落在赵冉面上,却倏尔一僵。

她侍奉陛下多年,自然不会看不出,他眼下这副神色,是处于何等盛怒之下。

韩萏心头一跳,忽而有些不好的预感。

“朕问你,你命人收买重雪身边的那个宫婢紫暮,是要做什么?”

韩萏猛地睁大了双眼,她的神色落在赵冉眼中,愈发渲染了他的怒意。赵冉伸手,猛地掐住了她的脖子:“你说,是不是你让紫暮诬陷重雪,让朕以为她与苏合有染?”

韩萏疯狂摇头,从喉间勉力发出“咯咯”的声响,用力扒着赵冉的手。

“是不是你让紫暮偷了苏合的汗巾,塞到了重雪枕下?”

“是不是你故意引导,让朕以为重雪与苏合早有苟且,甚至怀疑珏儿不是朕的骨血?”

“你说,是与不是?是与不是!”

韩萏的眸中爆出血丝,也不知是哪来的力气,一把将赵冉推开,扶着床沿狠狠喘气,蓦然又哑着嗓子笑出声来。

“陛下这时候相信皇后娘娘了?是不是太晚了些啊?”

韩萏抚着脖子涕泪横流,却又扯着嘴角冷笑:“是,是我诬陷的她,不止如此,那个孩子也是我自己流掉嫁祸于她的,哦,还有,她被你软禁的时候,也是我故意透了消息给紫暮,让她代为转告,她的兄长和五万卫家军死在了边关,而你,正咬牙切齿地要治卫氏的罪呢。”

“毒妇!”赵冉一掌挥去,打得韩萏嘴角溢血,然他犹不解恨,又是狠狠两脚踹去。

“你这毒妇,朕是瞎了眼,竟会被你蒙骗!”

“蒙骗?”韩萏满嘴的血色,却是捂着肚子越笑越大声。

她笑得喘不上气,又骤然一停,一字一顿道:“猜忌卫氏的难道不是陛下吗?不听皇后辩解,毅然要将她软禁的,不也是陛下么?赵珏是不是你的骨血,陛下自己不清楚,竟也要怪到我的头上?”

韩萏嗤道:“都说陛下与皇后娘娘鹣鲽情深,可在我看来,陛下可真是虚伪得紧,若是真心爱她,怎会一心想削弱她的亲族,又怎会动不动就怀疑猜忌,连儿子都不敢认了?”

“说起来,皇后娘娘还真是个傻女人,傻透了,蠢透了。可我还是佩服她,她最后那酷烈一焚,生生折磨了陛下这么多年,可真是厉害呀。”

赵冉一个踉跄,险些站立不住,韩萏望着他,目色渐渐疯狂:“陛下不妨想想,她当时是有多恨,才会选择这样惨烈的方式,报复你,也报复她自己!”

赵冉面色惨白,未及出殿便呕出一口血来,胡为光大惊失色,他却只挥了挥手,让人了结了韩萏。

德三捧着白绫入内,躬身道:“奴才来送娘娘一程。”

韩萏的眼珠动了动,看他半晌,忽而出声道:“你是公子的人吧。”

德三将白绫缠上她的脖颈,并未否认。韩萏忍不住笑出声来,可笑,她当时竟还打点着德三去劝隽儿莫要轻举妄动,怕是人一个转头,便怂恿着隽儿为她求情,这才招致陛下厌弃,下令废黜。

韩萏摇头,韩氏一门,不是毁在赵冉令下,而是栽在了公子手中啊。

颈间的力道越来越重,韩萏偏过头,望向窗外的那一角天色。

赵冉又何曾记得,他也说过她是他最为爱重之人,只是如今,他又亲自下令,将她缢死了。

韩萏闭上眼,若是当年她不曾入宫,如今会在哪儿呢?

无人知道答案,那滴眼角的血泪落下,同她这个人一样,湮灭得无声无息。

第一百二十二章 晋江独发……

商丽歌这几日一直待在礼乐司,公子时常让长玏送些信件进来,一来一往的,送得长玏都一脸生无可恋。

“公子未免也太看得起我,这东西送进来,也不怕被人瞧出什么端倪。”

商丽歌冲她眨了眨眼,笑道:“长玏乐官胆大心细,你办事公子自然放心。”

长玏轻哼一声,嘴角却是肉眼可见地勾了勾,将东西塞给商丽歌:“收好了,赶紧了结这里的事,趁早出宫去。”

再来这么几回,她怕是要英年早逝。

商丽歌笑着,又谢她一回。

长玏拿来的是一套簇新的司乐宫服,尚服局刚送来的,商丽歌不知她用了什么说法,没叫原本送衣的司乐起疑,换成了她来。除此之外,还有一个不起眼的灰色包裹,这才是公子让人带进来的东西。

商丽歌先将衣服放到一边,拆开了包裹,里头竟是一双精致的灯笼鞋,鞋尖上还坠了两簇蓬蓬的流苏,很是讨喜可爱。

红楼里的姑娘都知,练舞最是废鞋,却又不能选耐磨厚底的,还得舒适合脚,不然极容易受伤。

公子送来的这双,不仅模样精致好看,鞋底也是薄厚适宜,商丽歌换上,果然像是踩在了云端,软乎乎的。

商丽歌左瞧右瞧,眉眼之间都似含了蜜。

商丽歌又换上了司乐宫服,去往雅乐堂。自第一日同蟾宫乐官把话说开后,蟾宫的态度便很是客气知礼,底下的人自也不敢再造次。

之前泼商丽歌水的那几个舞姬也一并到了雅乐堂,本以为商丽歌会趁着排舞的机会刻意磋磨报复,不料商丽歌未再提起此事,对谁都一视同仁,又有本事在身,倒叫那些舞姬有些不好意思,推搡着来致了歉。

几日下来,礼乐司上下见到她,皆是客客气气称一声大家,谈起事来也不会避着她。商丽歌听几个舞姬议论起怀恩殿,才知道宠冠六宫多年的那位韩嫔娘娘已是殁了。

就连商丽歌也不曾想到,韩萏兴风作浪了这么些年,真到死时却也只是旁人口中轻飘飘的一句,在这后宫之中,连一点涟漪都未能留下。

商丽歌摇了摇头,离开时遇上了蟾宫。

“正要去找你。”蟾宫停步,素来严肃的面上难得露了丝笑意,“新编的舞我已瞧了,的确比原先的出彩许多,想来贵妃娘娘也会满意。”

蟾宫的目中不乏欣赏:“你在舞乐方面很有天分,做事也妥帖,可有想过留在礼乐司?”

她非弄权之人,虽有私心,却也是一心为了礼乐司好。这些时日她看着商丽歌处事,清楚她也不是野心勃勃醉心权术之人,便有意提携。且对商丽歌来说,礼乐司虽属后宫管辖却也是官身,若成为了乐官,还享七品俸禄,可是光耀门楣的大事。

蟾宫觉得,商丽歌若能抓住这次机会,对她自己和礼乐司来说,都不失为一桩好事。然商丽歌闻言却是笑着婉拒:“多谢蟾宫大人为我考虑,但是以我的性子,并不适合待在宫里。”

“况且……”商丽歌弯了弯眉眼,一瞬之间似有银河星子坠落其间,“况且宫外,还有人在等我回去。”

公子已然将考学制的细则拟好递给了秦阁老,礼乐司的新舞也已然排完了,商丽歌这便打算回禀兰妃娘娘,放她出宫去。

她如今,可是归心似箭。

蟾宫闻言便也猜到一二,未再强留。商丽歌回到住处后便收拾了东西,第二日即去往长信宫向兰妃辞行。

礼乐司到长信宫的路商丽歌已然记熟了,一路未有耽搁,到长信宫外时,倒是碰到了某位后妃的翟舆,商丽歌退到一边行礼,待她先过。

翟舆是金黄色,彩饰金线,看仪制是贵妃品阶所用。如今后宫之中只有一位庄贵妃,正是安王生母,看翟舆的方向,似是刚从长信宫出来。

翟舆行至跟前,商丽歌垂下双眸未有多看,待一行人尽数过去,商丽歌才起身入了长信宫。

这是商丽歌第二次来了。

长信宫比原先兰妃所住的芷兰宫要宽敞明亮不少,听说是庄贵妃娘娘亲自为兰妃选的地,离勤政殿也近。院子里依着兰妃的喜好摆了多盆墨兰,如今不是兰花盛放的时节,看上去却也郁葱得错落有致,不见半点萧条。

有那么一瞬,商丽歌恍惚有种回到红楼小重山的错觉。

千珏掀了帘子出来,低眉朝她行礼。商丽歌入内,忍不住微微眯了眯眼。

屋子里很亮,虽然开着窗,但还是点了一屋的明烛。宫里用的都是上好的灯油火烛,经燃少烟,然点了这一屋子,还是透出股异味来。

薛兰音就坐在明镜前,见到商丽歌朝她招了招手:“来,替我将这簪子戴上。”

薛兰音手里的是一支细长的玉兰簪,簪身透白,只有簪头一点翠绿,似晕了一点若有似无的玉兰香。商丽歌上前接过,小心插入薛兰音鬓间。

明镜里映出薛兰音的脸,她今日穿得素净,钗环首饰也极为简单,她本就适宜这般天然去雕饰的模样,没有金玉的裹挟,反倒衬得她愈发眉目如画。

商丽歌望着镜中人,想起公子挂在静室里的那幅画。

初见时不知,如今商丽歌自是知晓,画上那人就是先皇后。只是那幅画上没有描摹先皇后的五官,眼下看着薛兰音,商丽歌忽而觉得,当年的先皇后许也是这般神色,笑意清浅,眉目温和。

然落在这富丽堂皇的宫中,愈发显得违和。

商丽歌低声赞道:“娘娘姿容无双,若空谷幽兰。”

既是空谷幽兰,便该生于天地之下,而非囿于园林盆栽之中。

薛兰音知晓商丽歌言下之意,眸中微微一动,一时似有些走神,顿了会儿方淡笑道:“很多年前,也有一个人同我说过类似的话。”

“她说我是长于峭壁石崖上的兰草,韧而不摧,这重重宫阙,于旁人许是荣耀,于我却只是束缚。”

商丽歌微微一怔,此时四下无人,商丽歌不由问出了她多日以来的疑惑:“娘娘同先皇后,究竟是怎样的缘分呢?”

是怎样的缘分呢?薛兰音笑了笑,是从老太监手里将她救下的缘分,亦是她亲自教她读书习字,教她抚琴制琴的缘分,更是她筹谋将她送出宫外,托付秋明照看的缘分。

这等缘分叫她受宠若惊,也足以她铭记一世。

“大抵,能遇见皇后娘娘是我这辈子最大的福分吧。”

商丽歌有些意外,没有想到兰妃是自小就入了宫,后来是因着皇后娘娘的筹谋,才送出宫外,托了明姑照看。可兜兜转转,她还是回到了宫中,甚至为了复仇,成了圣上的枕边人。

商丽歌一时心绪复杂,脑中似有什么飞速掠过,却来不及抓住。

薛兰音握住商丽歌的手,抬眸道:“娘娘不在了,可公子还在。我也是看着公子长大的,他是什么心性,又背负了多少,我都看得清清楚楚。这些年他将自己封闭起来,万事考虑周全从不叫旁人担心,但即便是我和明姑,也未能真正走进他心底,也鲜少见他有欢欣愉悦之时。”

“可眼下,他遇到了你,我看得出来,他是真的将你放在了心上,珍视、信任、爱重。我替他高兴,替皇后娘娘高兴,也希望你们能一直这般,长长久久地相互扶持下去。毕竟……这一辈子,能碰上一个能相互倾慕、真心相待的人,已属实不易,更别说要白头到老,相携一生。”

“我希望公子有这份幸运,也希望你能有这份幸运。”

商丽歌咽下喉间的涩意,笑着应下。

薛兰音收回手,唤道:“千珏,替我送商姑娘出宫。”

门外传来千珏的应声,商丽歌起身,朝着薛兰音行礼,薛兰音目送她离开,直到再听不到任何脚步声,她才又唤了其他宫婢道:“本宫有些乏了,外头不必留人,都退下吧。”

宫婢应声而去,薛兰音起身,望了眼窗外天光,随后将窗子阖上。

外头的阳光因此被削弱了几分,然满室的烛火依旧照得整个屋子亮彤彤的。薛兰音走到最近的一排烛火前,将支架上的灯油碟子取下,一点一点泼在了床帏幔帐上。

跃动的烛火映在她眼中,半明半暗的光影,竟显出一抹孤注的决绝。

***

商丽歌跟在千珏身后,不由略略加快了步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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