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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尴尬,但这好像只是琥珀一个人的感觉。

跑车的空间很小,就两个座,她不得不和盛骅坐在一排。他换挡时幅度大一点就能碰到她。他呼一口气,她吸一口气,说不定吸的就是他呼出的那一口。这种车,情侣们特别喜欢。电影里经常有这样的镜头,男人一手扶着方向盘,一手与女友十指紧扣,跑车开着开着,两个人还会贴面亲吻一下。车里的空间已经很局促了,加上飞机上的围巾事件……琥珀如坐针毡,恨不得跳下车走着去华音。

盛骅似乎没什么情绪波动,带个人回市区而已,那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于他都没区别。这是他的车,他的地盘他做主。他连眼角的余光都没分一点给琥珀,除了上车时说的那么一句“哦,是你”,之后就再没和她说过话。

这还是个正常人吗?他真的知道她是谁吗?那个老师在电话里没有告诉他?即使他没逛过她的官网,维基百科里对她的介绍也详细至极,想了解很方便的。要不然,就是他故意在忽视她?肯定是的。

火星哥还在撩拨地唱着:宝贝,你就是我的专属宝藏,属于我的闪耀金星,如果你能让我梦想成真,就让我好好地来爱你……作为车用音响,这音质很是细腻,每一个音都清晰可辨。这样的效果很像是她代言的音响设备。车厢内有些黑暗,琥珀定睛看了下,机体通体漆黑,旋钮很多,表盘上有浅褐色的数字,没错,确实是她代言的“音响界的prada”。他竟然用来听这种骚气的歌曲!竟还跟着节奏轻轻摆动着身子,是不是待会儿还要高歌一曲?

这个人,听这样的歌,开这样的车,看那样的杂志,哼,他的肖邦,她也不认识!琥珀气呼呼地把头转向一边。

很奇怪,车往市区开,灯光越来越密集,光线应该越来越明亮,怎么却像越来越暗了?琥珀贴着车窗,睁大眼睛向外看。雾像是更大了,好像也不是雾,雾再大也不会浑浊,而这外面的雾,浑浊得完全把视线阻碍了,就连隔离带上的植物都看不清楚。

马路上,车流像一条缓慢爬行的长虫,爬着爬着就停了下来。这样下去什么时候才能到华音?时间长点没什么,可悲的是,琥珀不得不和盛骅一直待在这个窄小的空间里。就像被困在汪洋里的一条船上,船上的两人互相反感,却又不得不相依为命。

盛骅的手机又响了,他抬手关掉音响,看了眼琥珀,像是警告她不要出声。琥珀对着车顶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这打电话的人是刚才飞机落地时打来的那个人吧,等着急了?情人?

猜错了!

盛骅轻咳了两声,坐正了身子,这才按下通话键,说:“老师您好,对,华城今天天气不好,霾很大,我还堵在路上。这次的公开赛没发现什么好苗子。唉,一个个都想着一夜成名。您要回国了?”盛骅惊喜道,“太好了,这个周六,我不忙,我去机场接您。我知道梅耶大师和维乐合作的首秀在大剧院,没想到钢琴演奏是老师。老师终于愿意复出了,我有点激动。有多少年?啊,三十二年,真是太久了。也许不少人已经不记得老师这个人,可是老师的琴声,他们很熟悉。中视现在还有不少节目的背景音乐还是老师的版本。这次是肖邦专题音乐会,老师准备演奏哪首协奏曲?《第一钢琴协奏曲》!我听老师弹过,真的是久违了。好的,老师,您注意休息,不要太累。国内这边有我,一切都会好好的。”

盛骅接完电话,情绪明显地高昂起来。他看向琥珀,像是要说什么,她拒绝地注视着前方,面色淡淡的。刚才,他不理她,现在,也甭想她理他,尽管她心里面好奇得都快疯了。这人似乎对梅耶大师很熟悉,又是香港肖邦钢琴公开赛的评委会主席,他仅仅是华音的一个老师?可是中国近五年在国际上知名的演奏家,她都有关注,没有一个叫盛骅的啊?他的老师要和维乐合作,隐退了三十二年的人,还能有这样的机会,这位老师又是谁?琥珀感觉身边的这个人周身都是谜。

怀特先生曾说华音没有一个世界级的大师,这是事实。虽然在中国学琴的孩子越来越多,也出了许维哲这样的代表人物,但不可否认,中国的古典音乐还是初级阶段。是不是世界轻视了中国的实际水准?

其实,现在西方的古典音乐已进入了一个瓶颈期,电子技术的出现,让人类可以精确地控制频率。古典派、浪漫派、现代派,已经把十二平均律体系的创作空间压榨得差不多了。八度之内,十二个音符里,难以再翻出什么新花样。有很多演奏家尝试变换风格,一开始很吸引眼球,但是久了,古典不像古典,流行又不够彻底,成了个四不像。因为这样,刚刚起步的中国古典音乐市场才格外地诱人,名团、演奏家们一个个趾高气扬地登场,他们以为自己高人一等,殊不知,很久以前,有一个人……

他背影清瘦,个子修长,头发漆黑,坐在钢琴前弹奏舒曼的《蝴蝶》。他弹琴的姿势并不夸张,却能轻易地把不那么喜欢音乐的人带到他营造的情境里。《蝴蝶》啊,序奏是中速的圆舞曲风格,带有疑问的语气,像一个少年朝小女孩伸出手,说,我带你去看云、看星星、看月亮。小女孩屏住呼吸,有点紧张,却还是果断地紧紧握住了少年的手。旋律开始变得灵活欢快,这段和弦要控制好力度,轻轻地,如温柔的呵护。天空很美,就像少年为女孩打开了一个新世界,她的眼前豁然开朗。她快乐地笑着,如黄莺般说个不停。音乐由一个静态的画面发展为动态,旋律从指尖淌出来,延绵的画面色彩很梦幻,气息很悠长。是的,舒曼总是那么的梦幻,大概是现实太过残酷,还是待在梦里好……

琥珀的眼皮努力地掀动了两下,实在抵挡不住浓浓的睡意,长睫毛覆上眼睑,她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蜷在椅中睡着了。

盛骅眉头蹙了蹙,静默了一会儿,把手机铃声调成了静音,又把车内的温度调高了点。

爬行的长虫又动了起来。

琥珀睡得正香,忽然被盛骅叫醒,一时间人有点呆。等她认出盛骅冷冷的脸,猛地坐起来,扭过头,由于动作太快,头“咚”地一下撞到车玻璃。她吃痛地捂着头,脸皱成一团,目光瞟向车外。这是到了吗?

天像是亮了,可是“雾”还是很大,天空中隐隐约约有个太阳的影子,勉强能看到车子的前方是个大门,大门上方的几个黑字正是:华城音乐学院。上帝,这门外怎么站着这么多人?他们中有些年纪都很大了,有的手里还牵着孩子,不会都是来迎接她的吧?她在中国的知名度很高吗?茫然中,她向盛骅寻找答案。

盛骅看她的眼神就像在看外星人,而这个外星人刚说了个很冷的地球笑话。他的脸上赤裸裸写着“你想太多了”。

琥珀被他看得心里面有些发毛:是还是不是啊?如果是,她就不下车了。演奏家虽然不靠颜值吃饭,但是形象还是要的,她不愿意这蓬头垢面的样子被人放在网上娱乐。盛骅没空逗她玩,嘴巴朝后边的行李努了努,又朝车外努了努,然后拿出手机拨了个号,说道:“人我给你捎过来了,就搁在门外,你来认领吧!不谢!”

琥珀气结,她是失物吗?还认领!她几乎是愤怒地推开车门,当即下了车,从后备厢里拿出自己的行李,关车门的声音很响。人群闻声看了过来,目光从她身上一扫而过,一刻都没停留,一下落在跑车的驾驶位上。当他们看出坐在车里的人是谁时,一下子沸腾了。

“盛教授,您好!我们可把您盼回来了。我家孩子准备参加日本的选拔赛,请您抽个时间帮她指点一下,可以吗?”

“盛教授,我们上次在2003见过面,卫老师也在的,不知道您记不记得。我们几个今天准备给您接个风,您可一定要赏光。”

“盛教授,我知道您是大忙人,不能打扰你太久。这是我准备报名参赛的录音,您能帮我听听吗?”

“盛教授……”

“盛教授……”

盛骅本想把人送过来掉头就走的,这下插翅也难逃了。他此刻又困又乏,从机场到华音,开了这么久,踩刹车踩得差点把鞋底磨破。他很想回家泡个热水澡,补上几个小时的觉,晚上还得给房楷大叔还车去。可现在,他只能打起精神来面对这群人。早知道,在机场时就该拒绝同事的拜托。他忍不住朝琥珀狠狠地剜了一眼。

琥珀孤零零地站在一边,目瞪口呆地看着人群把盛骅簇拥住,他们脸上的神情急切而又崇敬,就像盛骅是主宰命运的神似的。

有那么一点失落。

她是自信的,这种自信是对自己有自知之明,不是狂妄自大。她也想过,走在华城的大街上,也许不会像在巴黎那样,被路过的市民认出来,友好地向她问好,请她签名。在中国,古典音乐只是小众爱好,而且她的专辑也不像火星哥的歌那样适合传唱。可是这里是华音,是中国古典音乐的最高学府,她是在世界古典音乐界占有一席之地的小提琴演奏家,出过很多畅销专辑,开过很多场个人音乐会,拿过很多国际大奖,这儿就没人知道她吗?

她真想立刻掏出手机,上维基百科查查这个盛骅是何方神圣。

“琥珀教授?”身后传来一声不确定的询问。

琥珀愕然地转过身来,一个顶着一头黄毛的男子睁大两眼打量着她。他穿了件松松垮垮的卫衣,一条同样松垮的、裤裆直垂到膝盖的裤子,脚上是双马丁靴。这身打扮配上这样的头发,换作别人可能会看上去非常怪异,到他这儿,却显得很潮流、时尚,像个嘻哈歌手。

“你是叫我吗?”琥珀被打击得都有心里阴影了,生怕会错意。

黄毛愣住,嘴巴夸张地张得很大:“上帝,你的中文说得真好,有六级吧?”

琥珀眨巴眨巴眼睛:“六级?”

“六级代表你的中文达到优秀水平了,甚至比很多中国人都好。我是沙楠,华音大三的学生,也是拉小提琴的。”沙楠羞涩地一笑,“我是你的乐迷,很铁的那种,你所有的专辑我都有,你的音乐会视频,只要网上能找到的,我都看过。”他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我宿舍的墙上贴的都是你的海报。听说你要来我们华音进修,我兴奋得几夜都没睡。啊,对了,西方的乐迷们都叫你女神,在我们这儿,女神都被叫滥了,满大街都是,一点也不特别。我们中国的铁粉都叫你教授,很高大上吧。其实我们对你还有个爱称,叫虫虫。”

琥珀眼前飞过一群扑扇着翅膀的蚊子,这是哪门子的爱称?

“一般的琥珀不就是远古世纪的昆虫,在被松树的油脂包裹后形成的化石吗?”沙楠笑眯眯地道。

好像是这样的,可是听着怎么这么别扭。琥珀已经没力气辩解了,她要珍惜,要庆幸,终于有人让她不那么透明了。“那些人……”她看了下被人群围住的盛骅。

“是准备参加肖邦钢琴赛的!亚洲地区的比赛在日本,中国这边也会有个初选,盛骅是亚洲地区的评委,他们想让盛骅帮他们看看够不够资格参赛。”沙楠挤挤眼睛,“都想成为第二个许维哲呢!”

可是许维哲当时没参加肖邦的钢琴大赛,他参加的是李斯特国际钢琴赛,屈居第二,第一名是来自比利时的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有时候颜值还是有一点用的,这不,赛后大家关注的都是许维哲。琥珀觉得造成这种局面的原因,除了颜值,还有一点,就是许维哲给人的感觉,永远像阴天里云层后面的阳光,他很暖。

琥珀和他第一次见面是在奥地利的萨尔茨堡,许维哲刚拿了奖,被邀请参加音乐节。演出结束后,他们在一个小酒馆里遇上了。得知她会说中文,许维哲立刻就用中文和她交谈。同行的其他演奏家建议两个人喝一杯。琥珀那天有点感冒,说话带点鼻音。许维哲没有给她叫酒,而是向侍者要了杯热牛奶,牛奶里加了点盐粒。琥珀喝着牛奶,听许维哲谈论音乐节。他的话音里总是带着笑意,很明净。那天晚上的月亮也很明净,带着一缕细细微微的柔情。

“这真是个不错的目标。”琥珀言不由衷道。不知道盛骅说了什么,躁动的人群被安抚了,开始慢慢散去。她小声问沙楠,“为什么他们不想成为他呢?”他看上去很受追捧啊!

沙楠似乎不知道该怎么说,斟酌了半天,说道:“他和许维哲不是一个类型,如果硬要比较,许维哲这个目标是单一型,他是复合型。”

琥珀听得一头雾水,难道他不是一位演奏家,是位指挥?

沙楠定定地看着琥珀,咬了下唇,右手在衣袖上抹了又抹,确定掌心很干燥,才缓缓朝琥珀伸去:“教授,我们能握个手吗?”其实他很想和她拥抱一下。太兴奋了,这是活生生的琥珀,不是海报上高高在上的女神。

“沙楠!” 盛骅终于打发走了人群,目光冷冷地朝这边一转。

沙楠一哆嗦,慌忙缩回了手,高高地应了声:“辛苦了,盛骅。”

盛骅黑着脸警告道:“叫教授。”

沙楠嘿嘿一笑:“还是直呼其名吧,叫教授,都把你叫老了,人家还以为你是个秃顶的小老头呢!”

一边的琥珀顿时语塞。一个称呼还有双重标准,真是无法承受的痛!

“油腔滑调,过来!”盛骅命令道。

沙楠迟疑了下,最终迫于盛骅的“淫威”,不情不愿地屈服了。他苦着脸悄声对琥珀道:“没办法,他就是个冷面杀手,我不想死得很惨。我过去啦,过几天再来看你,带你出去玩,给你买好吃的。”

琥珀僵硬地站着,这种哄女生、宠女生的口吻她很陌生,不知该如何反应。印象里,好像从她学琴开始,就没人这样和她说过话。拉琴之前有过吗?太久了,记忆都模糊了。

沙楠颠颠儿地跑到盛骅身边,戏谑地立正,敬了个军礼:“报告盛教授,在你去香港的这几天,我们三个都有认真练琴,舒伯特的听着凑合,勃拉姆斯的还需要雕琢,德彪西的还有很大进步空间。”

盛骅冷笑:“你们三个还真是够认真的。”

沙楠放下手,小心地赔着笑:“我们就这水平,你对我们的要求别太高了。希望越大,失望就越大,所以咱们都悠着点……啊,盛教授,快收了你冰冷的目光把,今天温度够低了,我只是每日幽默一下。我们是绝不会辜负你的重托和你的期望的,这是我们神圣的使命,我们以此为荣,我们将燃烧如火的青春、灿烂的芳华。”他挺直腰板,想要举手发誓。盛骅挥手让他打住。

华音有两个特色专业,一个是音乐学,一个是音乐表演。盛骅好几次都想建议沙楠转去音乐表演专业,他简直就是个戏精。盛骅强抑住怒火,说道:“大好的早晨你不在琴房练琴,跑这儿站什么岗?”

沙楠哪敢说自己是来见琥珀的,一本正经道:“我想早一点见到盛教授。”

“哦,”盛骅拉长了语调,“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啊,那怎么不主动过来打招呼?”

“这不是你在忙吗,我就和……你不会是在吃醋吧?”

盛骅冷冷地回道:“是呀!”

沙楠连忙表白:“盛教授,你放一千个一万个心,不管我是谁的铁粉,在我的心里面,你永远是不一样的。”

盛骅觉得自己再和沙楠说下去,有可能会突发心梗,眼不见为净!他一言不发地拉开车门,沙楠眼馋地看着艳丽的跑车:“盛骅,哦,哦,教授,这是你新买的吗?能不能载我一程,就到男生宿舍楼。”

“想坐啊?”盛骅将一侧的眉梢高高地挑了起来。

沙楠想点头,看看盛骅,又把头摇得像拨浪鼓。盛骅捏捏鼻梁,无声地叹息:“想坐,就滚上来吧!”人群是散了,可是事情多了一大堆,这下是彻底走不成了。

沙楠生怕他反悔,忙不迭地坐了上去,赶紧系上了安全带。一扭头,看到琥珀还站在那儿,东一眼,西一眼,不时还朝他们这边瞄一眼,目光像无处着落。

“盛教授,我们不管琥珀教授吗?”

“她又不是我请来的,我没义务管。”盛骅插上钥匙。

沙楠小声道:“你说,她真的是琥珀吗?感觉和海报上不太像。”看上去好小啊,像个大一的女学生。

“我也严重怀疑。”她睡着的时候,盛骅看了她几眼,指尖上倒是有茧子,但很浅,后锁骨也没什么印记,显然练琴不太勤奋。是有天才不练琴就可以直接登台,但那只是凤毛麟角,就连那些大师想保持乐感和手感,都要每天练上几个小时的琴。演奏家的生活从来就是两点一线,要么在琴房,要么在舞台。她是年少成名,但还算不上是惊艳绝伦的天才。不勤奋,还那么任性,这样的人,最终只能做一颗流星,成不了恒星。真不知道她是哪根神经搭错了,都没来中国演出过,居然跑来华音,难道她以为华音会因她蓬荜生辉吗?华音那个全身心致力于指挥事业的校长,本就没几根头发的脑袋,怕是要纠结成不毛之地了,拒绝,好像不识趣,当她是一个普通的留学生,行吗?

她就像这辆鲜艳夺目的跑车,行驶在一条灰尘纷飞的马路上,很不合时宜。

不过,这不是他该操心的事。她有没有人管,适应不适应华城的气候,习惯不习惯游学的生活,都和他没有半点关系。

盛骅一踩油门,跑车“轰”的一声冲进华音大门。他从反光镜里看到琥珀像是被惊了一下,从表情到站姿都是震愕的。

在行政楼门口,后勤处的同事和学校书记与跑车擦身而过。盛骅腹诽:看那两个人匆匆疾行,应该是去迎接琥珀的。他勾勾嘴角,校长也聪明了一回,把这艰巨的任务扔给了书记。书记是部队转业过来的,刚到华音时,最爱一大早把学生叫起来跑操唱军歌。他最擅长做思想工作,别说,他来接待琥珀,很合适。

盛骅将沙楠载到了琴房前,不是男生宿舍。沙楠没敢吭声,只是有些不过瘾,摸摸座椅,又摸摸方向盘:“盛骅,咱们再开一圈吧!”

盛骅状似没听到。

沙楠摸摸鼻子,乖乖地下了车。走了两步,又回过头趴在车窗上,抓耳挠腮,欲言又止。

“又闯什么祸了?”盛骅问道。

沙楠笑得讪讪的:“没闯祸,就是宋书宁教授那个眼睛长在头顶上的得意门生,这次在厦门举办的小提琴比赛里拿了个第一名。你俩可是华音的两张王牌,可是你总被我们拖后腿,要不,你就放弃我们三个吧?”

盛骅被他气得笑了:“你们是弦乐三重奏,他是独奏,这是一回事吗?”

沙楠小声嘀咕:“所以说你不务正业啊!”

“不管是正业还是副业,我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盛骅拂了拂手,“滚,能滚多远滚多远,看见你就烦!”

盛骅在华音有一套公寓,在外教楼里。那是华音最美的一幢楼,紧挨着华音人引以为傲的琴园。俯瞰琴园,是一个巨大的高音谱号。谱号西端是玫瑰园,东端是音乐喷泉,两者中间是一片相对开阔的草坪,外围则是琴键式的黄杨绿篱。花园种植着五角枫、高油松、海棠等品种的植物。现在的琴园还有点萧瑟,再过几日,这里将是满园芬芳,粉红娇白,一片灿烂的春色。

外教楼就在琴园的东端,共六层,盛骅住四层的最右边。他只是偶尔在这边留一宿,一般还是住家里。公寓里除了浴室和厨房,还有一个小得只容得下一张小床的卧室,其他空间都做了琴房。客厅里放的是一架小三角钢琴,挨墙的书架上,是作曲家们各种版本的乐谱。光线好的窗台那里搁了张书桌,电脑、打印机什么的一应俱全。来过这间公寓的人都会奇怪,这里竟然没有唱片和音响。盛骅说他在这儿是工作,不是享受生活。

六层的公寓是不配电梯的,盛骅拾级而上,在二楼的楼梯口遇到一个戴着口罩的保洁工。她礼貌地侧过身,让盛骅先走。公寓不大,外教的课也不多,很少有人请保洁工。只在有人搬来前,学校才会请保洁工来打扫一下。这幢楼里空着的公寓,好像只有盛骅楼上那间,原先住着位教手风琴的比利时外教,新年前聘约到期,回国了。华音的外教很多,有的聘期几年,有的只有几个月,来来去去的,有的盛骅也叫不上名。

不知这次新搬来的是谁?这个问题在盛骅的脑子里一闪而过。他开门进屋。

这一忙就忙到晚上七点,要不是房楷打电话来催,盛骅都把还车这事给忘了。

盛骅的车在上个月与一辆吉普迎面“亲吻”了一下,幸好当时车速不快,人不碍事,车却伤得不轻,要大修。他考虑了下,决定换台车。新车要预订,一个月后才能拿到。所以这次去香港,他就开了房楷的掌心宝。房楷买了这宝贝有一阵子了,一直停在车库里,舍不得开出去。不就是台车吗,有什么舍不得的?他故意拿错了钥匙,说实话,这掌心宝除了外观亮丽、音响不错,其他方面真的很一般。

房楷精力充沛,提议晚上去俱乐部打桌球。盛骅拿下眼镜,揉揉酸胀的眼角。这会儿,他若能往哪儿一靠,估计都会秒睡。

“今天实在打不动,下次再陪你。”

“那你过来看我打。”房楷温柔地叮嘱道,“路上好好开车。”

盛骅没有回应,因为房楷温柔的对象不是他,而是那辆掌心宝。

天黑之后,霾轻了些,但街上还是堵。华城嘛,不堵还能叫华城?统计数据显示,华城仅是城市居民就已经超过了两千万。北欧一些国家的全国人口都没这么多。其实华城的本地人口并不多,大部分都是从外地来的“华漂”,房楷就是其中之一。

房楷今年三十五岁,大盛骅八岁。搞古典音乐的,不用太过担心年华的逝去。可是盛骅有时也会畅想下自己的三十五岁,不知道会不会像房楷这样潇洒。房楷是个有故事的男人,从前是学指挥的,应该是学得还不错,学校也肯培养,送他去俄罗斯留学了两年,回国后就直接担任了杭乐团的指挥,非常的引人瞩目。这样年轻的指挥,差不多是国内第一人。他不仅事业有成,爱情也得意。女友是他的青梅竹马——他从二十岁时就喜欢的邻家妹妹。用现在流行的说法是,他简直就是上辈子拯救了银河系。所有人都认为,他的前路应该是红毯铺就,花团锦簇。谁知,在结婚前夕,命运给他来了个急转弯,女友突然单方面宣布取消婚约,然后远走异国他乡。接着,杭乐团与他解除聘约,再然后,国内稍有点名气的乐团都对他关上了大门。盛骅问过房楷怎么会这样,房楷只说了一句“我是自作自受”。再后来,房楷好像做过很多种职业,也出过国。现在,他是大剧院的总经理,平时接触的都是演奏家、艺术家,在华城有一套非常舒适的高档公寓,有几辆不错的车,根据心情换着开。一年出国度两次假,有几个漂亮的异性朋友,也有一帮陪他喝酒聊天的好哥们。一般男人想拥有的,他好像都有。

盛骅说自己和房楷是忘年交,房楷是不承认的。八年在人生里才占多少,盛骅顶多算是个后辈。盛骅笑笑,不和他争论。又不是女人,大几岁,小几岁,没必要斤斤计较。

不知道是不是男人到了三十五岁就会格外地怕寂寞。盛骅好几次在晚上打电话给房楷,只要大剧院没有演出,他都在外面。

他真的太紧张他的掌心宝了,早早地就在俱乐部门口等着盛骅。看到车过来,他快步上前,正要查看,一抬头发觉盛骅的脸上多了副眼镜。他乐了:“怎么去了趟香港就变斯文了?”

盛骅把车钥匙扔给他,扶了扶眼镜:“不帅吗?”

“帅出天际了。”他一把摘下盛骅的眼镜,“但是不适合你。”

盛骅抢过眼镜,戏谑道:“我看你是嫉妒。”说着,重新把眼镜戴上,朝他抬了抬下巴。

房楷收起笑意,认真道:“我和你说真的,你是演奏家,又不近视,别戴着戴着成了习惯就拿不掉了,到时上台戴个眼镜,你是演奏还是给人上课?”

“你怎么知道我不近视?”

“我连你穿几号的内裤都知道。”房楷没好气地道。

“老不正经的大叔。”盛骅拍了他一下,越过他,走进电梯。

这家俱乐部位于市中心一幢商业大楼的顶楼,非常奢华。光顾这里的人球技一般,可是这儿的设施却是非常专业的。每个台子都有独立的卡座,要求高一点还有包间。休息间更是豪华,红酒吧、雪茄吧,各具特色,还可以看到1080p的高清大片。在这里,随便一转身,看到的都是电视上、网络上常见的面孔。

在进门时,盛骅与一个身材曼妙的女子打了个照面,她怔了下,怯生生地喊了声:“盛教授好。”盛骅朝她淡淡地点了下头。她不是一个人来的,盛骅瞧着和她一起的女子有点面熟。

那女子莞尔一笑,落落大方道:“我是陶月,在华城电视台工作。经常听怜惜说起盛教授,久仰了。”

盛骅从她的笑意里捕捉到一丝耐人寻味的意思,他点点头:“晚上好!”

陶月眼波流转,见房楷朝这边走来,识趣道:“盛教授有朋友在啊,那我们就不打扰了。”说完,拉着赵怜惜走进一个包间,包间的门关得严严实实的。

“遇见熟人了?”房楷有自己的专用球杆,他刚取了过来。盛骅什么也不需要,他今天就是个观众。

“嗯!”其实不算是熟人。

在这里遇见熟人是常事,房楷也没多问。两个男人不需要什么包间,台子的位置也不错,一抬眼,整个华城的街景尽收眼底。抬头望天,一架飞机缓缓飞过,应该是正准备降落。

服务生把球台整理好,送上饮料和果品。

房楷把外套脱下来扔到一边,动作熟练地给球杆皮头涂巧粉。第一杆击出,白球直直地撞过去,一颗红球应声落袋,很是干脆利落。他再接再厉,第二球,将黑球击入袋中。在等待服务生将黑球摆放回原位的时候,他得意地看向盛骅:“怎么样?”

盛骅拍了拍掌,说道:“你今天有点亢奋啊!”

房楷趴在球台上,用视线描绘着等会儿球前进的路线,说:“亢奋的人是你吧,这次维乐合作的钢琴家是你的老师江闽雨,说实话,我挺意外的。”

“老师和梅耶大师是好友,当年,梅耶大师夺得肖邦钢琴赛的第一名,老师是第三名,两个人那时就成了至交。梅耶大师后来改学指挥,两人约定,日后至少要合作一次,这次算履行承诺了!”就是有点晚。

又是一记漂亮的出击,房楷活动了一下肩膀和脖子,将球杆放回去,拿了瓶矿泉水,走到盛骅身边,一起看着无垠的夜色。

“你的老师都复出了,你呢,没一点想法?我这么纡尊降贵地和你做朋友,就是想着有一天,能看到你在大剧院开音乐会。”

盛骅两臂交叉,斜睨着他:“目前,音乐会什么的对我没有吸引力。”

“对你有吸引力的是什么,肖邦作品新版本的修订?对了,快完工了吧?”

“第二稿已到尾声。”

“准备放在哪里出版?”

“国内、国外的出版社都有在和我接洽,我还在考虑,最起码得是一家严谨且尊重音乐的出版社。”

“上一版是什么时候?”

“十年前吧,其实已经很不错了,我这次的版本修正了一些音符,还填补了一些休止符和华彩部分。”

房楷长叹,别的演奏家还在为一个上台的机会争得头破血流,盛骅这儿已经云淡风轻了。也只有在过尽千帆、看尽沧海后,才能有这样的澄明。眼前那熠熠生辉的点点星光,已不能让盛骅的眼睛明亮,他看到的是整片星空。这不正是自己欣赏盛骅的原因吗?

房楷打趣了一句:“你这又是做大赛评委,又是修订版本,是想做当今肖邦第一人?”

盛骅摇头:“这不是我的目标。我想要做的事很多,可是时间却那么少。”

房楷被他沧桑的口吻弄得乐不可支:“你这么年轻,岁月漫长着呢!”

“不够的,我有时真的担心会来不及。”

房楷想起网络上有句诙谐的自嘲:比你优秀的人比你还努力,这让我怎么活?也许真的是“学霸”的世界你不懂。

“心别太大。这次日本的选拔赛,你去吗?”

“去!”

房楷拧拧眉,转过身看着他:“你这两年去日本去得很勤啊,老实交代,你在那边有什么情况?”

盛骅拿起球杆,把服务生刚聚拢在中央的球一杆打散:“有情况的人是你,别以为我不知道。”房楷的前未婚妻谌言,这几年一直待在日本。

这句话大概叩到了房楷心里最脆弱的那根弦,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出声:“前天是谌言的三十岁生日,我答应过她,这一天,送一辆漂亮的跑车给她。她并没有把这话当真,因为对于当时的我们来讲,跑车是个遥不可及的梦,但我一直把这当作我的奋斗目标。”可惜,目标实现了,人却不是他的了。

盛骅直起身,安慰地拍拍他的肩:“她现在怎么样?”

“我不敢打听,怕她过得好,又怕她过得不好。”房楷苦涩地一笑。如果生命是一个圆,有一大块被他弄丢了,现在这个看似饱满浑圆的圆,其实是虚拟的。

盛骅爱莫能助地看着他,除了倾听,他好像什么也帮不上。

房楷情绪低落,没了打球的兴致。盛骅没车,房楷还得把他送回去。

“送我回华音好了。”明天一早就有事,不知道霾能不能散净,盛骅担心堵车,不如睡在华音,早上还能多睡会儿。

房楷去开车,盛骅站在路边等着。一个服务生急急地跑出来:“盛教授,你有东西落下了。”说着,递给了盛骅一张字条,意味深长地一笑。

盛骅打开纸条,上面写了一串电话号码,还有“陶月”两个字。他仰起头朝上面看了看,把字条揉成一团,上车前随手扔进了路边的垃圾桶里。

房楷体贴地把盛骅送到了外教楼下,打趣了一句:“你不会是因为琥珀才回华音的吧?”

盛骅摆摆手,他对一个任性的小丫头没有兴趣,哪怕她是什么家什么神。

盛骅实在是太困了,快速地冲了个澡,都没等头发干透就睡着了。没睡多久,就听到耳边有什么“呜呜”地在高速转个不停。他紧闭着眼睛,用被子捂住耳朵,那声音还是一个劲儿地往耳朵里钻,还越来越大。他猛地掀开被子,这下声音更加清晰了,好像就在他头顶上盘旋不去。他趿着鞋,黑着脸看了下时间,疯了,凌晨一点。

他拉开门冲上楼,“咚咚咚”地敲门。没人回应,他再敲,还是没人回应,他不得不用脚去踹。

里面的声音戛然而止,接着有脚步声走过来。门轻轻地开了条缝,琥珀从里面露出一双惊惶不定的眼睛。

“有、有事吗?”

盛骅猛地把门一推,看见她手里提着吸尘器的管子。原来今天新搬来的人是她!他咬牙切齿道:“小姐,你知道现在几点了吗?”

见是盛骅,琥珀一下火冒三丈。今天早晨,他明知她人生地不熟,还把她就那么扔下,绝尘而去。这种行为太卑鄙、太自私,她绝不原谅他。

“巴黎现在天还没黑。”

哦,原来她不是不知道外面夜已深。盛骅自认是个理智而又克制的人,此刻却很想朝她怒吼,让她滚回她的巴黎去。

“容我提醒你,你脚下的这片土地叫华城。”

“我知道,但我需要时间来倒时差。”琥珀梗着脖子说道。

盛骅难以置信她的理直气壮,正要大声斥责,恍惚间,好像听到“滴答滴答”的水流声。他推开她,冲向浴室一瞧,果真,浴缸的龙头开着,水已经满得从浴缸边向外溢出。如果就这样一直流,再往楼下渗漏……他一想到自己屋子里的那些乐谱修订稿就一阵后怕。

他狠狠地瞪着琥珀,琥珀吓了一跳,无辜地道:“刚刚一直是冷水,我以为多放一会儿,就会有热水了。”

冷水龙头能放出热水来,那简直就是世界第九大奇迹了。盛骅深呼吸,目光一转,落到她的脚上,好像还是白天穿的那双小皮靴。

“你在屋内就不能换双鞋?”

“能,但我忘带了,我又不知可以去哪儿买。”琥珀摊开双手,很无奈。

盛骅扭头就走,他连骂她的力气都没有了。

第二天,本想多睡一会儿的盛骅早早就起来了,第一时间去了后勤处。接待他的却是书记。书记笑眯眯的,听完盛骅的话,说道:“琥珀小姐来华音进修,按规矩,是不能住外教楼的,可是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就像你不是外教,不也住在外教楼吗?”

盛骅心里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其实把她安排在外教楼,是经过我们慎重考虑的。我们把所有的老师都排了一遍,好像只有你适合做她的导师。你在国外待过很多年,又接受过大师的指点,无论是语言、演出经验或是对作品的诠释,都可以和她沟通,你们年龄也相差不大。”

不出所料。

盛骅真不敢把这当作是对他的夸奖,但他不能直接拒绝,不然书记可以拽着他谈上一天一夜的心。他委婉道:“我手里的事情太多了,没有时间……”

“时间像海绵,挤一挤就有了。”书记仍是笑得如春风般和煦。

盛骅硬着头皮道:“我可以偶尔和她交流下,但真没办法指导她。”

“我给你个方向,你怎么指导沙楠他们,就怎么指导她。”

这能一样吗?盛骅明知道回天无力了,还是不甘心地试探了下:“如果我坚持不接受呢?”

书记乐呵呵道:“别逼我行使行政权力,我是不懂肖邦、贝多芬什么的,但是关闭一个弦乐三重奏的专属琴房,我还是知道怎么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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