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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随抬起沾满血污的手,撩了撩额发,便在脸上拖出一道血痕,映衬着雪白的肌肤,妖媚又诡异。

她抬头冲着高嬷嬷嫣然一笑:“死了。”

高嬷嬷后背一寒,不禁打了个哆嗦,脑海中不知怎么浮现出“杀鸡儆猴”四个字。

是夜,高嬷嬷躺在床上,一会儿捏捏肩膀,一会儿揉揉大腿,忽然有些不知今夕何夕。

她是不是来调|教那猎户女的么?这一天下来,做了三顿饭,扫了院子里的落叶,洗了她的衣裳刷了她的靴子,这到底是谁□□谁?!

偏偏那猎户女笑脸迎人、好声好气的,她还说不出什么。

不能再这样下去!高嬷嬷磨了磨后槽牙,颠了个身,差点没闪了腰,痛得倒抽了一口凉气。

翌日,高嬷嬷醒来第一件事,便是让人去王府找了几个粗使仆妇和庖人来。

把王府调来的下人们安置妥当,栖霞馆顿时热闹起来。

高嬷嬷终于不用亲力亲为干粗活,抖擞了精神,重整旗鼓,从箱笼中取出一卷用锦袋装着的书卷,便摩拳擦掌地去调|教随随。

第10章 十  暗桩

随随大清早又去竹林掰了一篮笋,这会儿正在厨房前的院子里剥笋壳,预备做笋脯,有婢女来请,只得把笋交给庖人,回到栖霞馆。

高嬷嬷在堂中等她,见了她行个礼道:“娘子初来乍到,殿下生怕娘子两眼一抹黑,特地让老奴来帮衬娘子,娘子有什么不明白的,都可以来问老奴,老奴必定不遗余力,知无不言,帮娘子好好侍奉殿下。”

随随笑道:“我什么都不懂,人又笨,有劳嬷嬷了。”

高嬷嬷见她低眉顺眼的,心下稍安,昨日杀鸡留下的阴影也淡了不少。

她正色道:“殿下身边至今无人执箕帚……就是没有妻妾,也没有侍婢……娘子是第一个得了殿下青眼的女子,这是娘子的福气。”

随随点点头,却对这份“殊荣”无动于衷,并未显出受宠若惊之色。

高嬷嬷有些失望,接着道:“要在殿下跟前侍奉,德、容、言、工一样都不能有亏。”

她瞟了眼女子妖冶的脸,眼神中充满了暗示,这四项标准,她哪一项都差得远呢,若非生了这张脸,殿下连看都不会多看她一眼。

“娘子现在眼下虽有些欠缺,但只要好好学,假以时日一定能有所进益,”高嬷嬷鼓励道,“只要娘子勤谨本分,好好侍奉殿下,待殿下纳了妃,娘子若是有幸进府,也要好好伺候主母和侧妃才是。”

随随没什么反应,嘴角仍旧噙着淡淡的笑。

高嬷嬷道:“德容言工,以妇德为首。”

她俯身拿起个常常的锦布口袋,打开,取出一卷书,铺在案上:“娘子可曾读过《女诫》?”

随随一听这东西,脑仁便是一疼,一时间竟不知这老嬷嬷是瞧不起她还是太抬举她。

谁家调|教侍妾还让学《女诫》的?简直闻所未闻。

她摇摇头:“没读过,这是什么东西?”

高嬷嬷道:“这是曹大家写来教导女子为人处世之道的。”

随随眨眨眼:“曹大家是谁?”

高嬷嬷解释道:“曹大家姓班名昭,是史家班彪之女,班固之妹……”

随随疑惑:“她姓班,为什么叫曹大家?”

高嬷嬷眉毛一耸,有些不耐烦:“她嫁给了姓曹的夫君,就是曹大家了。”

随随低垂眼帘:“对不起嬷嬷,我太笨,老是问东问西。”

高嬷嬷见不得这个,立即软了声气道:“孔圣人有言,‘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娘子有疑惑就问,是好的。”

随随眼睛一亮:“孔圣人我识得。”

顿了顿又蹙起眉:“可是那一串‘吱吱吱吱’是什么?”

高嬷嬷:“……”

她清了清嗓子:“娘子先不用管这些……咳咳,总之,曹大家在兄长亡故后奉旨续写汉书,是东汉大名鼎鼎的才女。”

随随露出仰慕之色:“那一定很厉害了。”

“那是自然,”高嬷嬷道,“娘子可曾学过认字?”

随随自然是不会的,高嬷嬷早有所料:“娘子侍奉殿下,文墨却是要通一些的。”

老嬷嬷高瞻远瞩,想她将来若是得了殿下的宠,纳入王府为妾,没准殿下会允她生下孩儿,虽是庶子庶女,当娘的也不能大字不识一个,否则怎么养育孩儿?

“娘子先听老奴慢慢读,慢慢讲,顺便把雅言也学一学。”

“好。”随随道。

高嬷嬷喝了口茶润润嗓子,放下茶碗,曼声把《卑弱》一章从头到尾念了一遍,又逐字逐句地解释,手舞足蹈,费了老半天的口舌,末了问道:“娘子明白了么?”

随随懵懂地点点头,随即又摇摇头。

“娘子哪里不明白?”

随随赧然道:“对不住嬷嬷,其实我哪句都不明白……”

高嬷嬷几欲昏厥。

随随不好意思地绞着手指:“劳烦嬷嬷慢慢地再讲一遍,这回我一定仔细听。”

高嬷嬷只得耐着性子从头讲过,讲一句便问一次:“娘子听懂了么?”

这回随随听懂了,然而她并没有露出高嬷嬷想象中醍醐灌顶的神色,而是拧着眉头咬着唇,一脸欲言又止。

“娘子有何感想?”高嬷嬷道。

随随道:“我直说了,嬷嬷莫见怪。”

高嬷嬷:“娘子且说。”

“我看这曹大家有点口不对心。”随随道。

高嬷嬷挑了挑眉,声音尖锐起来:“娘子为何这么说?”

随随点着书卷上的“瓦”字:“你看,她自己不呆在家里弄瓦,跑去修什么史,我看她自己写的东西自己也不信。”

高嬷嬷一时语塞。

随随接着道:“她史也修了,才女也做了,转头就写文叫别的女子乖乖在家弄瓦。”

她顿了顿:“就好比,有人自己吃肉,教别人去吃糠,那肯定是个坏胚子。”

高嬷嬷倒抽了一口冷气,竖起眉毛瞪起眼,反驳道:“曹大家并非言行不一之人,她在夫君亡故后便未再嫁,守节终生,你不可诋毁……”

随随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就是她自己爱吃糠了,可也不能叫天下的女子都来陪她吃糠呐。”

“你……”高嬷嬷额头的青筋突突直跳,“娘子不可对曹大家不敬。”

随随道:“可是我阿耶阿娘从小教我,无论男女都要学好本事傍身,山里的虎狼可不会因为你是女子就不来咬你。”

顿了顿,皱起眉道:“我听人说,孔圣人教我们要孝顺耶娘,听耶娘的话,嬷嬷你说,孔圣人和曹大家,我该听谁的?”

高嬷嬷:“……”

她忽然觉得这女子着实难缠,别的不说,妇言是别想合格了。

“老奴接着讲下去。”高嬷嬷决定无视她。

然而随随可没那么好打发,她讲一句,这猎户女有十句等着她,直堵得她哑口无言为止。

偏偏她说话时缓缓的,温温柔柔的,全无咄咄逼人之感,一副与你认真辨析探讨的样子,让人没法发作。

高嬷嬷好容易讲完《夫妇》章,迫不及待地收起书卷,累得像是劈了一百斤柴。

“嬷嬷不讲了吗?”随随意犹未尽,“嬷嬷讲的甚有趣,我还没听够呢。”

高嬷嬷:“……”

……

高嬷嬷连着讲了三日《女诫》,鹿随随仍是如此勤奋好学、不耻下问,坚持不懈地与高嬷嬷“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可怕的是,琢磨多了,高嬷嬷有时一个恍惚,竟会觉得她的话也不无道理。

这一日,鹿随随忽然提出要去东市逛逛,高嬷嬷竟有一种如蒙大赦之感,也不管女子冶游守不守妇德了,巴巴地给她安排出行的马车,甚至还体贴地问她钱够不够。

随随摇摇头,桓煊不是吝啬之人,她虽然没名没份,也不是王府的侍婢,却也领了一份月例,这半年住在军营里没什么花钱的地方,钱都攒了起来。

何况她出门本就不是为了买东西。

春条的“风寒”还未痊愈,高嬷嬷一把老骨头经不起城南到城北的颠簸劳顿,便塞了个十四五岁的小青衣在她身边。

婢女名唤小桐,主要任务是盯着她戴好帷帽,防止她做什么出格的事。

除了车夫和婢女,还有两个便装侍卫骑马跟在车后,毕竟齐王殿下这外宅妇生得太美艳,容易招蜂引蝶,若是叫城里的登徒子缠上,难免有损齐王府的威严。

随随也不在意有多少人跟着,换上身褐金色的胡服,便坐车出了门。

马车驶到东市坊门外时将近正午,三百下市鼓刚敲完,市吏打开了坊门,车马人潮纷纷向门内涌去。

长安城有东、西两个市坊,权贵豪富大多居于城东,东市也比西市更繁华热闹,放眼望去,满目的宝马香车、锦衣宝钿。

“娘子想去什么铺子逛逛?”婢女小桐问道。

随随扒着车窗往外望,为难道:“我眼睛都看花了,你说该从哪里逛起?”

随随不通文墨,女儿家感兴趣的无外乎衣裳布料、钗钿脂粉之类,小桐眼珠子转了转:“娘子要不要去看看卖金银首饰的铺子?”

随随道:“我的钱怕是不够买这些。”

小桐道:“看看又不花钱。”

随随便道“好”。

两人下了马车,随随给两个侍卫一吊铜钱,让他们在街角找个茶寮坐着等,便带着小桐逛起了铺子。

随随长到那么大也没逛过几回市坊,偶尔去一次,都是想好了买什么,径直到店里,买完就走,这样悠哉游哉地逛却是有生以来第一回 。

小桐却是隔三岔五就来采买的,地头很熟,对这西市上好吃、好看、好玩的如数家珍。

随随跟着小桐边逛边看,累了便找个摊子坐下来喝碗酪浆,吃点菓子,倒是十分惬意。

只是随随身上没带多少钱,看得多,买得少,小桐是王府奴婢,眼光也高,随随想扯几尺便宜绢布回去做亵衣,被她拉住:“咱们府中的衣料可比这些强多了,娘子找嬷嬷去领,何必花这个冤枉钱。”

好几次都是这样,随随本来也是无可无不可,便作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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