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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几日, 便是这不打眼的小镇上空也飞过了许多御剑飞行的修道士, 后来的到不了行动方便的大城池,便也挤在了小镇中的某些客栈里。
这些天, 洛银每日都会帮谢屿川愈合他身上的内伤, 偶尔还能从他的身体里察觉到一丝躲藏的墨安魂魄。
谢屿川也非每时每刻都能控制得住他,偶尔午夜睡梦中,墨安想要操控他的身躯离开,总能将谢屿川惊醒。而后他便坐在床头, 双手克制地握紧成拳,沉默一个时辰也是常有。
洛银知道他的一举一动,哪怕他的呼吸沉一些洛银都能察觉,可她没有特地睁眼起身, 便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等谢屿川自己压制了墨安重新躺下后,再装作一梦转醒,翻身去抱他冰冷的胳膊。
谢屿川亦有他的骄傲,他没在墨安妄图控制他身体的那一刻叫醒洛银,便不希望洛银看见他与墨安互相争夺身躯的狰狞面孔,洛银的不打扰,才是对他安心的抚慰。
天幽幽转亮,鱼肚白于东方泛起,中间夹着一枚丹红的太阳,赤光落在铺着琉璃瓦的屋檐上变成了金灿灿的暖阳。
屋内的炭炉即将熄灭,谢屿川加了炭,拿起水壶放在上面压稳,再走到窗边推开半扇窗朝外看去。
一碧如洗的空中交错着几道御剑飞行过后留下的云翼,小镇中的修道士越来越多,各门各派修道的灵力气息串杂在一起,难免让他想起在幸州的日子。
那时候他也是顺着这些灵力去找可以杀死的人。
尖利的狼爪穿过那些人温热的喉咙时,总有筋骨阻隔,脆弱又有韧性,需要他稍微用力地去翻扯,再捏断他们脖子后面的脊骨。
谢屿川慢慢伸出右手,干净白皙的手掌上什么也没有,只有屋檐上被阳光晒得融化的白雪慢慢滴落下来的水痕,一滴一滴,顺着他的掌心溅开。
——再不走,你就要与我一同被杀了。
——你以为那些自以为是的修道士会放过你?他们亲眼所见,是你杀了人。
——人本就没有妖强大,本就该被妖掌控着,成为妖的奴隶,为妖效命。只有你站在顶端,妖族才会跟着你一起过上好日子,不必缩在阴暗的妖界食不果腹,这不一直也是你父亲期望的吗?
“闭嘴!”谢屿川面无表情地盯着掌心里越积越深的水洼,每一滴雪水滴入,都溅开一圈涟漪。
——你有没有想过,或许我就是另一个你?我们在一起几百年了,思想与意识早已统一,我不过是说出了你敢想却不敢说的话,你再借由我,做出那些你早就想做却不敢做的事。
——霖,你不是女人身后的一条狗,你也不叫谢屿川,这胡诌出来的名字难道你要背上一世?来日被修道士羞辱后,你又如何能在两界自处?真靠一个女人为你遮风挡雨?
——她喜爱你,你尚且舒坦,她若有朝一日不喜爱你了呢?你就什么也没有了。没有妖界、没有妖力、没人听命于你,你成了个被遗弃的废物。
手中的水洼几乎将掌心铺满,就像墨安在他心头不断蛊惑的话语,好像有什么复杂的情绪被堆积在胸腔,马上就要随着摇摇欲坠的雪水边缘一同漫延出来。
——不如将命运,掌控在自己的手心,我不与你争,你我和平共处,融为一体,只为自己而活,如何?
如何?
谢屿川轻易翻手,将掌心积满的雪水洒向楼下,他面色冷淡地甩了甩手上的水珠,勾起嘴角嘲讽地笑:“不如何。”
“墨安,你很愚蠢。”
“蛊惑人心的话,得捏准人心的欲·望和弱点才行,我与你别说是五百年,便是在同一具身体里共同生存五千年也不会达成思想统一,融为一体。”
他说的那些,或许能劝动这世上的任何一个人,但劝不动谢屿川。
谢屿川抓起窗沿上的一捧白雪,动作轻柔地将其捏成了一团圆滚滚的雪球,无所谓道:“滚去黑暗中胆怯吧,最好是能哭出声来,我听着。”
一颗洁白晶莹的雪球被他放在窗沿,谢屿川闭上眼顿了顿,再深吸一口微凉的风,嘴角扬起了一抹浅浅的笑意,继续搓雪球。
相同的话,墨安说过无数遍,每一遍蛊惑,都让他更加确定自己和对方不可能在这具身体里达成和解,他是如何称呼洛银的?
一个女人,罢了。
若墨安拥有完整的身躯,鲜活地站在谢屿川的面前,便是这句话当着谢屿川的面说出来,谢屿川都会毫不犹豫地捏着他的颌骨,将他的舌头整条抽出。
啧。
谢屿川将那团揉坏了的雪球扔下了窗,微扬起眉,心中好笑,还是不要想那些容易使人暴戾的事,窗沿上没多少可用的雪了。
洛银见他妖气收敛了,这才假装方醒,伸了个懒腰起身后问:“你怎么起那么早?”
谢屿川闻声回眸朝她一笑,掌心捧出了一颗巴掌大的雪人对着洛银,道:“送你。”
那雪人的头顶上还有一朵客栈院内的梅花,娇娇小小,分外可爱。
冬至前夕,几乎如今天下能叫得上名号的修道士皆来了灵州,便是掌门涂飞晔也在冬至前归来,唐风守在一旁,涂颜未跟其后。
这段时间谢屿川从没出过客栈,甚至连房间也没离开过,洛银一直陪着他,每日观察他的肺腑伤情,相比她刚在古河州浮光城中见到疯疯癫癫的谢屿川,现在的他已经健康许多了。
一连二十多日好吃好喝地养着,谢屿川的身上也难得长回了些肉,只是比起普通人而言还是偏瘦。
不论九州何地,冬至这一日都是要吃饺子的。
洛银出手大方,掌柜的也与她相熟了,昨晚还特地问她要不要留一些饺子,洛银道谢,早间小二便将几碗热腾腾的饺子端到了洛银的房内,分别是山菇鱼肉馅儿的和猪肉白菜馅儿的。
饺子旁还有醋碟和糖碟,全看他们自己的口味。
洛银喜欢吃酸,那一碟子醋几乎被她一个人喝下肚子,几颗饺子吃罢,谢屿川和洛银也要离开客栈了。
掌柜的见他们要走,还多嘴说了一句:“几位可千万别往雪山方向过去,这些天有许多侠士都往那边跑,听说是有仙人将在幸州屠杀上千人的鬼魅抓到,要在咱们灵州雪山将其就地正法呢!”
他们都是寻常人,没有那傍身的法力,就怕靠近了会受到波及。
洛银闻言,回眸看向身旁的谢屿川,青年玄衣挂身,上绣暗金色的火纹,长发高束,一身打扮都是洛银的手笔,看上去像个富家出来的少年侠士,丝毫不像杀人的鬼魅。
谢屿川根本没听见掌柜的所说的话,双手捧着一个白莹莹亮晶晶的东西,要多乖巧便有多乖巧,那是他用冰霜妖力凝固的雪人,只可惜梅花枯萎了。
“多谢提醒。”洛银说罢,一直住在隔壁尽量降低自己存在感的明瑕此时也跟了出来,一块美玉换得这些天三人的吃喝用度。
早间屋外落了一点儿细密的小雨,雾蒙蒙地铺洒在山林间,天色青靛,不见日光。
如掌柜的所言,灵州雪山附近的确驻扎了许多修道士,他们不敢离雪山太近,便在雪山下的林子里休息,洛银带着谢屿川入林并未掩藏,恐怕要不了多久便会被他们发现。
如此正好,也省得她传音召唤。
谢屿川的手指对着雪人头顶轻轻点了点,冰霜在它的头上开了一朵晶莹剔透的白花,模样像梅花,却没有香气。
“为何明瑕会跟着我们?”谢屿川状似不经意的问,实则这一路上过来,他已经朝明瑕看去许多眼了。
明瑕是妖界的文相,还险些统领妖界攻入人界,他曾是真正站在洛银对立面的人,如今二人却像是多年至交般,虽不曾彼此说过话,可这莫名的沉默却让谢屿川的心里冒出一个个嫉妒的气泡,一戳就酸。
“他不是跟着我们,是跟着墨安。”洛银道。
明瑕虽戴着面具,毁了半边容颜,可他露出来的那半张脸也比谢屿川的容貌要令人惊艳许多,谢屿川不愿看见他,眉心轻蹙,连带着雪人头上的冰花儿都谢了。
“你跟着墨安又做什么?”谢屿川瞥向明瑕。
明瑕道:“想看他的结局。”
“古怪。”谢屿川白了他一眼。
明瑕守着墨安,便是为了看他结局,也想看看洛银究竟打算如何对待自己当年恩师,后来的仇人。
他在人世间的感情越来越淡薄,许多事情也激不起他心中波澜,唯有好奇心可让他短暂感受着因事情而催动的情绪。
明瑕想看墨安的结局,以因果报应了却五百多年前错信他人而毁容的郁结。
“离我们远些!”谢屿川才不管他的心思如何,只要明瑕还是妖,他也还是妖王,便又权利命令对方。
明瑕脚下一顿,忽而抬眉似是露出了一抹笑。他虽沉默着,但也没立刻跟上二人,只是放缓脚步越走越慢,直至谢屿川与洛银的身影在他眼前变成了两片柳叶大小,这才闲庭阔步般穿越山林,远眺雪山。
洛银如今的造化可以改换虚实,自然能随时将墨安与谢屿川分开,便无需大费周章引雷勾动地火,重现天光之境,只需在雪山四周设下锁灵阵,将墨安的魂魄困住便可。
洛银在灵州雪山下设阵时,谢屿川便在一旁站着。
他的目光一会儿落在洛银身上,一会儿往那光滑的雪山壁上看去。人事易改,灵州雪山比起他记忆中的除了多出那一条巨大的裂缝之外,好像连棱角的位置都是一样的。
只是当年那上面曾刻有一副神女像,如今壁画上的人踏风雪而至,就在他触手可及的面前。
这种感觉很微妙。
他来到人界看见雪山壁上的洛银画像时的感受,与在妖界抬头看见圆月一样,好似这是与生俱来便应当出现在他的生命里陪伴着他的存在。
而今洛银于他,便如他摘下了独一无二的光华,明月入怀。
洛银身上的仙气每过一处都招来了一阵微风,将雪山下盛放的花草吹得频频点头,谢屿川记得这地方曾经历过天光之境,有半座山下都是寸草不生的,却在洛银于此地再度复苏后,违背季节地长出了一片红花绿草。
纤云化为她的袖,发丝如宣纸上一笔而成的泼墨,水光浮动的模样灵动飘逸,洛银收手后轻飘飘地落在了谢屿川的面前,面上还带着温和的浅笑。
“怕不怕?”她问。
谢屿川愣愣地看向眼前女子,他们便是在这个地方初遇的,彼时洛银的天灵上方便已经有淡金色的柔光,就好像他们中间这么多年都是黄粱一梦,若初遇便能牵手就好了。
“不怕。”谢屿川摇头。
只要阵法是洛银设的,他就不怕。
灵州雪山下的风很大,带着雪花刮到人的脸上都带着些刺刺的疼,洛银牵起谢屿川的手道:“要不要去看一看我们躺了五百多年的山洞?”
谢屿川道好,二人便一并朝雪山裂缝的方向飞身而去。
那口山洞原先是被灵州仙派祖师打磨出的洞府,外面有一条路可直通山下,洞府内原本也有冰桌冰床,只是经过一场大火后什么也不剩了。
山洞的上空因天劫开了一道很大的裂口,阳光从中穿过,折射在冰晶的山洞壁上,洛银朝可避风雨的山洞缝隙里看去,那里便是她最开始醒来的地方,彼时谢屿川窝在她的怀中,还是一只银色毛发圆滚滚的小狗。
山巅的静室不见原型,只是山巅上的灵气依旧,这里仍是天下间最靠近苍穹仙界的地方。
“其实当年我渡劫时,险些就要成仙了。”洛银对谢屿川说起了这段过往:“若不是墨安在雪山下设了天光之境,而天雷正好勾动了雪山内的地火意外启动天光之境,大火烧至山巅,我此刻应当已然位列仙位了。”
顿了顿后,洛银又笑:“不过还好没有成仙。”
“成仙不好吗?”谢屿川道:“世人都想成仙。”
如若不是墨安的本性恶劣,生了心魔,便是跨入登仙境也无法成仙,或许他也是打算成仙的。
洛银回头朝他笑了笑:“若那时成仙,我便遇不到你了,屿川。”
她的魂不会留在雪山,不会再度被天光之境唤醒,也不会恰好救了奔到雪山下的小狼,之后所经历的一切都不会发生,她变成了当初的明瑕,入仙界,再修神。
听起来便知道很无趣。
有地火、曾被启动过多次天光之境的灵州雪山,不再是适合修道士经历天劫的最佳场所,洛银此番过来,便是不想日后再有界内能人后生到此地历劫,重蹈她的覆辙。
她以仙力重新封住了洞府,这回别说是上山的道路,便是入洞的门也不留了。
步伐放缓,才走到雪山下的明瑕自然感受到了风中仙力里的梅花香,他抬眸看了一眼那逐渐被洛银以风雪补上的雪山裂痕,从此灵州雪山便成了四面光滑无路可寻山巅的一座山,不再是历劫圣境。
毕竟这世上又能有几个洛银,也不是人人都能幸运地从地火焚烧中死里逃生。
洛银做完这一切,踏云而立,她听见了细微的响动,那是长剑破空之声,一道道剑光飞入雪山下的深林,四周各门各派的修道之法的灵气也混杂在一起。
洛银牵紧谢屿川的手,低声道:“他们来了。”
“嗯。”谢屿川也看见了。
洛银的心跳得很快,她按捺住紧张的情绪,尽量放松道:“别怕,屿川,我一定会保你安全,不会让他们伤你分毫的。只是……墨安在你体内藏了几百年,想要将他引出,你一定会很痛苦。”
“我不怕。”谢屿川反倒安慰起了她:“姐姐,我不会觉得痛。”
毕竟他已经有过这世上最痛最痛的经历了,哪怕是将谢屿川四分五裂,撕碎成一片片,于他心里,都不敌亲眼看见洛银在他面前灰飞烟灭来得痛彻心扉。
他相信洛银一定会护好他,她在为他们的将来打算,为此,付出那一点代价又算得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