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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幼卿有些奇怪地看着他:“你跟那种禽兽不如的人比什么?”
安裕容被他看得笑起来:“抱歉,是我想岔了。”
见桌面上放着颜幼卿带进来的信封和票根,道:“你这是准备存起来当纪念?”
颜幼卿又要红脸,强自按捺下去:“嗯,我看这票根上还有洋文,猜是什么意思。”
“那猜出来没有?”
“也没什么难猜的,一行夏文,一行洋文,想来意思都是一样的。”
安裕容到底没忍住,捏了一把他脸颊:“聪明!”指着票根相应字母,“这个是前厅,这个是座位,这个就是座号。确实没什么难的。对了,你之前说换了活儿,白天送胡小姐上下学,晚上看守细货库房,是怎么回事?”
“小姐正式上学了,东家说马夫不懂武功,怕路上出岔子,叫我骑马护送。原先细货库房的一个看守被老板调到内宅护院去了,便叫我先顶上。”
“只是守库房,没别的事?”
“只守库房。总店细货库房乃重中之重,通宵值夜,连眼睛都不能多眨一下的。因此白日里接送完小姐,都是歇息的时间。”
“除了你,还有几个守库房的?”
“还有一位大哥。东家说最近人手有些紧张,等过段日子,再调两个人来,上下半夜轮换,能轻省一点。”
安裕容不乐意听他一口一个“东家说”,对于必须每天接送胡家芳龄十五的大小姐,也甚是不满,酸溜溜道:“胡大善人有的是钱,怎么不再买辆车,多雇个司机?都什么年代了,哪里还用得着骑马的保镖?”
“东家说等看合适了,是要再买辆车。到时候让我接着跟车也说不定。”颜幼卿顿了顿,眼睛发亮道,“没准还让我也学学开车,给小姐当司机。”
安裕容觉得有一口气在喉咙里憋得慌:“你就这么乐意给胡小姐当司机?”
“那倒不是。只是难得有机会能学开车,我想试试看。”
安裕容不说话了。他又没法买辆车回来教颜幼卿开,或者雇他当司机。
颜幼卿兴致很高:“机器能带动轮子跑,真是神奇。峻轩兄在西洋留学,可了解洋人这些奥秘?”
若是放在半年前,颜幼卿断然不会有想给胡小姐当司机的兴致。当初胡闵行提议叫他给自己当护卫,因心中顾虑重重,颜幼卿谢绝得十分坚定。如今情势却已完全不同。重逢时连安裕容都无法认出自己模样,给了颜幼卿莫大的信心。而近几个月来的经历,更是眼界大开,见识倍增,初来乍到时的谨慎与担忧,似乎完全算不得什么了。
安裕容有点后悔西洋浪荡时期怎么没转入工科,用心做个学者。道:“开车我会一点,原理的话,只了解些许皮毛,奥秘可完全不懂。你想知道,有机会介绍你认识认识女高的格物科教员。”
“哦。”颜幼卿口里应着,心情却低落下去。他很明白,自己不过一时好奇。当真请了格物科教员来解说,恐怕也是听不懂的。
安裕容拍拍他肩膀:“你现下有空了,隔得又近,不如每日抽空来跟我学一阵子洋文。”
颜幼卿眼睛重新亮起:“峻轩兄有空教我?真是太好了!早上我要练功,晚饭后可好?晚饭后我过来,八点前赶回去。”
安裕容点头:“晚饭后我一般都得空。你过来一起吃饭也行。”
“我得回总店吃晚饭,听管事交代当日细货库房出进。”
安裕容应了,想起一事,问:“你通宵值夜,早晨还怎么练功?”
“无妨,库房里地方大。”
“不是还有其他人,不怕被偷看?电影里不是这么演的么?师门绝技,概不外传。”
颜幼卿笑了:“我练的玄门功夫,没有心法,光看招式,没用的。以前在山里,得空就练,也没见谁学去几分。”
长兄去世初期,颜幼卿强自支撑,心中惶恐不安,唯有一身武艺作为倚仗,没少在众山匪面前绷着脸练功。如今说来,恍若隔世,脱胎换骨,阴霾尽去。
“电影里许多地方,我觉着编写故事之人大约也是外行,瞧着热闹,经不得推敲。比方那凌霄子一跃翻过十丈高的城墙,据我太叔祖说,昔年轻功宗师‘云中燕’孟庭春,平地一跃,最多也不过三丈余。十丈的高度,单凭人力,定然不可能。”
安裕容听他这么讲,打趣道:“闹半天你这是内行瞧外行,怎么看的时候一副魂儿都被勾走的样子。”
“知道是假的,也不妨碍有意思。许多人愿意读神魔小说,不正是这个道理。”颜幼卿不服气道,“你写的那个《仙台山历险记》,我瞧着也假得很,偏生那么多人看。”
安裕容一愣,紧接着哈哈大笑:“《仙台山历险记》?你居然看了这个?亏得我不好意思叫你看见,特地叮嘱徐兄替我瞒住,哈哈……你觉着假,旁人可不知道,以为真得很呢。话说回来,虽然故事托了许多虚情,哪怕把我自己写坏了,也没敢把幼卿你往歪处写哪,是不是?你是不知道,多少读者写信给报社,欲问四当家的前情后续,哎,不知道徐兄还留着那些信没有,赶明儿我拿给你看……”
颜幼卿坐不住了:“不用拿给我看,请徐兄处理了罢。我洗漱去了。”逃也似地躲进浴室。
安裕容一脸收不住的笑意,跟着起身,整理床铺。犹豫片刻,还是从柜中另取出一床棉被。
冬至这天,徐文约遣人送信,叫安裕容与颜幼卿去他那里吃羊肉饺子。冬至是大节,夏人学堂会社、工厂店铺,通常会在午后提早关门歇息。
颜幼卿白天时间随自己安排,打算去吃了饺子再回住处补觉。他已经向东家请好长假,准备耶诞节前一日出发,接嫂嫂与侄儿们来海津长住。租赁的宅子也看好了,就在《时闻尽览》报社不远的小巷子里。已然放了定钱,因有徐大社长作保,房主同意过半月才开始算租金。
颜幼卿骑着马,轻快地拐上薪铺后街。《时闻尽览》报社他常来,熟稔地进了大门,拴好马,往后院走去。徐文约租的这所宅子有三进,前两进报社公用,最后一进乃社长私人住处。安裕容曾笑言此格局前殿后宫,与皇城相类,可媲美皇帝。
进了徐文约待客的小厅,颜幼卿才发觉竟然有女客在场。不是别人,正是京师杜家的外孙小姐黎映秋。当日劫车时曾有一面之缘,颜幼卿早不记得了。如今认得她,乃是因为黎映秋就读圣西女高,恰与胡家小姐同级同班,且有成为闺中密友之势。颜幼卿每日接送胡小姐上下学,对黎小姐自不陌生。
安裕容寻了个空档,把颜幼卿拉到院子里,冲徐文约的屋子直撇嘴,小声道:“圣西女高放耶诞节假,黎小姐今儿下午就回京师去了,这是特地来辞行的。真是,也不提前打个招呼,闹得谁都不自在。要不咱俩别跟这碍事了,我请你,上鸿顺楼吃饺子去?”
颜幼卿没答应:“徐兄也不知道她要来。特地请你我,走了太不合适了。”他知道安裕容是怕自己不自在。毕竟在黎映秋眼里,自己不过是个下人。
徐文约也无奈得很,不尴不尬地吃罢饭,立刻张罗送黎小姐去车站。徐社长要送黎小姐,安裕容拖着颜幼卿一道出门,非叫他陪自己买东西不可。
一行人刚走到街口,忽闻一阵喧嚣惊叫,自隔了一排房屋的薪铺正街传来。尖叫声中,夹杂着“砰!砰!”巨响。
颜幼卿身子一顿,神色大变:“快!回去!是枪,这是枪声。”
阿堵的话:
枫黎糖:今之凤梨糖是也。
第21章 福祸与君同
“你们先回报社,我过去看看。”
“幼卿!”安裕容下半句“我跟你一起去”还没来得及出口,颜幼卿的身影已然消失,拐入了前方正街。
杜家派了人来接外孙小姐,是一对中年夫妇,此时雇好两辆人力车正在街口等候,行李也已经放在其中一辆车上。见到黎映秋等人出现,满脸惶恐迎了上来。
“徐先生,您知道发生什么了么?这到底是怎么了……”
杜家仆妇话音未落,一群人自街口涌了进来,边跑边嚷:“当兵的杀人放火,快逃命吧!”薪铺后街原本相当僻静,顿时喧闹起来。
又是一阵“砰砰”枪响,有浓烟自前街升起。
安裕容抓住一个路人:“老兄,果真是当兵的杀人放火?”
“北新军的草皮装,一个个都拿着长枪,不是当兵的是谁?挨家店铺抢过去,说是领军饷来了!这帮狗娘养的王八羔子!”
那路人嘴里说着话,脚下丝毫没停,安裕容被他带得跟着跑出一截,实在抓不住了才松手。当机立断,回身冲徐文约道:“徐兄,不管是真是假,赶快拿上要紧什物,去我那里避一避!”
圣西女高属于租界地面。租界有以盎格鲁为首的共治委员会及联合警备队坐镇,不论何方神圣,必得忌惮几分。
这时枪声愈发密集,一声声哭号惨叫夹杂其间,听得人心惊肉跳。薪铺正街乃前往火车站必经之路,眼下是无论如何也去不得了。徐文约领着众人急急忙忙返回报社,两个车夫原本要跑,被安裕容拦住:“大哥,三块现大洋,劳烦跑一趟贝罗街圣西女高。到地方两位大哥也可以暂时躲一躲。”
一个车夫道:“先生,实在对不住,我有老婆孩子在家里,着急回家看看。”
安裕容皱皱眉,望向另一人。
那车夫略加犹豫,咬牙道:“五块现大洋,少了不行。万一大路不通,可以绕路,尽力送到地方。”
平素人力车城里城外走一趟,最多不过几十个铜子,五块大洋可说漫天要价。
安裕容听车夫说可以绕路,知他多半能避开危险区域,当下不二话:“成交。”
叫车夫在报社门口稍等,正要进去,瞥见“《时闻尽览》海津分社”木牌,顺手便摘了下来。这条街多为住宅,报馆的招牌甚为打眼。
安裕容冲进后院帮徐文约收拾机要文件,叫他带黎映秋乘车先走。徐文约与他争执几句,终因黎映秋的安危放弃。其他都好说,倘若黎小姐意外有失,恐怕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最后黎映秋抱着徐文约的手提箱坐上人力车,徐文约与杜家两人随车快跑,在车夫的带领下自薪铺后街中间一条胡同拐出,绕道往租界奔去。徐文约常往安裕容住处拜访,黎映秋更是圣西女高在校学生,只要赶到地方,断不至被拒之门外。
安裕容一面等颜幼卿,一面疏散报社人员,又抽空用报社的电话联系了圣西女高留守学校的工作人员,告知这边的突发状况。
电话刚挂上,颜幼卿找了进来,手上端把长枪,另一边肩上还挂着一把,枪杆上缠了一大团灰绿色的布料。
安裕容吃惊:“这是打哪儿弄来的?”
颜幼卿沉着脸色:“有几个兵进了‘彩云祥’绸缎庄,扣下两个女客欺负,被我打晕劫了枪和军装。”
“被人看见没有?”
“那为首的士兵大约地位不低,为了方便行事,把其他人都轰走了。我动作快,女客们吓傻了,回过神便夺门而出,大概没顾上看我。我怕你着急,没往前走,先回来了。”
安裕容点点头:“外边怎么样了?这宅子有个地窖,报社几个没处去的都躲进去了。咱们要不也进里边躲躲?”看一眼卷在枪杆上的军装,顿了顿,“还是你打算……”
“嗯,你进地窖去躲一躲。我回码头给王掌柜报个信。换身装束冒充抢劫的流兵,应该很容易混出去。他们抢完这条街,就该往别地去了。”
“给王掌柜报信,打个电话不就成了?你记得号码不?”
颜幼卿这才恍然,报社有电话,码头分店也有电话,打电话才是最快的办法。
“我记得号码。”赶忙报出一串数字。安裕容替他拨通,颜幼卿抓过话筒,叫那边找王掌柜说话。那边不知在忙什么,好一阵才叫来王贵和。
颜幼卿赶忙将情形说了,王掌柜显然不敢相信,颜幼卿急道:“是驻扎西城外的北新军陆军第三师下属一个营,因拖欠军饷哗变。西城驻地离薪铺街最近,差不多将整条街都洗劫一空了,遇上强硬反抗的,直接枪杀,放火烧屋。这伙乱兵眼下正往城内流窜,专挑繁华街道商铺下手,租界他们未必敢去,只怕转眼间就要奔河滨大道……”
王贵和心知颜幼卿断不至编出这等瞎话来吓唬自己,虽不敢置信,还是立即电话通知大老板,紧接着安排人手,藏匿贵重物品。随即闭门关张,作出一副冬至日放假临时歇业模样。匆匆离店之时,顺便把话带给左右几家,至于肯不肯信,便是各人自家事了。
安裕容想拉颜幼卿进地窖躲藏。既然乱兵主要为了劫财,正如颜幼卿所说,租界不敢去,必定直奔城内靠近御河的几条商铺街,未见得会马上闯到以住家为主的薪铺后街来。海津惯例,冬至日商家提早歇业,多数在午后未初关板子,这会儿正是满城最为松懈安逸时分。乱兵选在这个时候进城劫掠,多半早有预谋。
等躲过这一阵,待乱兵离了薪铺正街,再设法绕路回到圣西女中,方为安稳之计。
安裕容拉扯一下颜幼卿,居然没拉动。见他身姿笔挺,心头一跳:“幼卿,你该不会是……”
颜幼卿将肩上扛着的另一把枪卸下来,解开上头缠成团的北新军军装,随手抖一抖,往自己身上套:“峻轩兄,你且在此避避,我上街口守着,万一有人往这边闯,也好拦一拦。若是这帮乱兵都往河滨大道去了,那我便看能不能追上徐兄。他一个人带着黎小姐,杜家来的两位也不像是胆大的,我去接应接应。”
安裕容眉头紧蹙,眼见拦不住颜幼卿,迅速脱下西装外套和呢子大衣,捡起另一套军装:“这身号小,你穿这个,把那身换给我。”
“峻轩兄,你别……”
安裕容瞪眼:“那你弄两把枪两身皮回来什么意思?不就是指望我跟你一块儿疯么?”
“不是,我就是怕万一……这好歹是个应变的法子。”
“别废话了。换衣裳!枪给我!”
颜幼卿依言与他互换了衣裳,递一把长枪过去。忽然想起来问:“你会用么?”
“杀人不会,吓人还不会么?”安裕容扎紧腰带,扒乱头发。走到院子里,从地上蹭一手黑灰抹在雪白的衬衣领子上,解开几颗纽扣,再把领口扯歪。斜靠在树干上,抖着一条腿乜眼:“兄弟,借两个钱来花花呗。”一副地道兵痞老油子德行。
颜幼卿满心担忧全冲散了。忍不住一乐,想起这位老兄最善机变伪装,当初在奚邑城外假扮匪帮师爷,也甚是有模有样。道:“你跟紧我,枪拿在手里做样子就好。咱们悄悄缀在大队伍后边,接近贝罗街再改道。”
两人直接上了薪铺正街,但见满眼狼藉,道路两旁尽是踢翻的摊架货品。几处店铺火苗飞窜,浓烟冲天。有来不及逃跑,抑或是不肯逃跑的人,或神情狼狈茫然,或疯狂大哭怒骂,显见损失惨重。少数游荡的士兵没跟上大队伍,四处翻检有无遗漏的财物。
有两个士兵没找着什么额外值钱的东西,满肚子气撒在跪坐街边的一个店主身上,边骂边打。那店主猛地站起身,使尽浑身力气,低头直往前撞,嘴里大吼:“挨千刀的王八蛋,老子跟你拼了——”
一个士兵抬腿将他踹倒在地,端枪便要射击。
忽有人高声叫道:“呵!好家伙,发财了啊!”声调中带着狂喜。
准备杀人的士兵顿时停下动作,转头寻找。另一个道:“走,赶紧看看去!谁这么好运,可不许独吞!”
“砰!砰!”两声,弹无虚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