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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了就好,在外面受苦了!”大太太一连说了三遍。

殷络青垂着眼睛,规矩地说:“孙女没受什么苦,反倒见了不同的地方,开了眼界。”

“我也想开眼界!”殷觅棠在一旁嚷。她早就因为爹爹、娘亲还有两个姐姐都去过牧西就她没去过这事儿有些失落了。

“外面哪有家好!”大太太朝殷觅棠招招手,等殷觅棠走过来的时候,亲昵地把她抱到腿上,顺手拿了一旁小几上碟子里的糖块。

殷争看见大太太剥糖纸,想起今天戚无别似无意间说到殷觅棠比寻常孩子对糖块儿的依赖更大。殷争道:“母亲,还是少给棠棠吃糖罢。”

“我的棠棠喜欢吃!”大太太笑眯眯地看了殷觅棠一眼,继续低下头剥糖纸。

殷争忍了一瞬,还是开口:“吃太多不好。”

“有什么不好?我看你就是想跟我作对!”大太太脸上的表情有些不乐意了。

殷觅棠望着眼前的糖块儿抿了下嘴,小声说:“我、我渴啦!”

大太太急忙把手里的糖块放到一旁,让王妈妈拿茶水过来,亲自喂给殷觅棠喝。殷觅棠并不是真的渴,她小口喝了两口就不喝了。

殷觅棠坐在祖母的腿上,慢慢皱起小眉头来。她悄悄环顾整间正厅。四叔一家是不过来一起吃饭的,此时二爷和二奶奶坐在一旁一直没怎么说话,偶尔二爷偏过头和二奶奶说几句。殷争走过去和殷夺说话,二奶奶则自己吃着瓜子儿。

自从大太太把殷觅棠招过来抱到腿上,殷络青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一旁的小圆桌,她背对着殷觅棠,殷觅棠看不清她在坐什么。吃小圆桌上的糖果点心吗?

“棠棠?”

大太太叫了殷觅棠两声,殷觅棠才回过神来。

“我的棠棠想什么呢,都想得入迷了。这又是三四天住在宫里头,想不想祖母呦?”

“想!”殷觅棠甜甜地应着,嘴角高高翘起来。

她知道祖母对她好,总是舍不得她,她在宫中的时候,祖母每日都很想她。可是殷觅棠忽然迷惑了。姐姐走了近一年,祖母怎么不想姐姐呢?

难道是她记错了?殷觅棠皱着小眉头努力回忆起来,在过去的这近一年的时间里祖母有提起过两个姐姐吗?好像有的,只是次数很少。并且提起两个姐姐的时候,大多都主要是说娘亲把两个姐姐带走的事儿。

殷觅棠又突然想起来前日一早,她穿着祖母给她新添的小裙子开开心心地去上课。殷月妍冷嘲热讽地说了句“有祖母疼的就是不一样”。

当时殷觅棠没多想,反正殷月妍虽然也喊大太太祖母,却隔了一层关系。殷觅棠一直觉得殷月妍和自己是不一样的,理应自己更得祖母喜欢。就像祖母以前经常对她说“我的棠棠才是我的亲孙女,她可不是”,“她又没有我的棠棠好,祖母自然喜欢棠棠”……

殷觅棠慢慢也接受了这个说法,她和殷月妍相比,她和祖母有亲近的一层血缘关系,而且她比殷月妍好。

殷觅棠望向不远处背对着自己的姐姐。

那么姐姐呢?

姐姐也是祖母的亲孙女,姐姐比她知道的多,比她爱读书,比她还好哩……

殷觅棠突然觉得坐在祖母腿上有些不太舒服。

被偏爱的那一个,总是后知后觉。

殷络青站起来,手里抓了一把糖,她将糖塞进殷觅棠手里。

殷争想开口不要总让殷觅棠吃糖,可想着殷络青今日第一天回家对妹妹亲近些是好事,他若多嘴反倒不好。不如下次再说。

殷络青规规矩矩地说:“祖母、父亲、二叔、二婶,我回去读书了。”

殷夺在一旁笑了一声:“哥,你闺女怎么和你小时候一样啊。”

殷争望了二女儿一眼,含笑没吱声。

殷夺捶了兄长一拳,说:“真的,小时候我找你玩你每次都读书读书读书……我不得已才跑出去找沈休玩……”

“将来你闺女也肯定像你,操心你自己吧。”

殷夺一愣,把话噎了回去。

殷争笑着站起来,看向殷觅棠,说:“棠棠,我送你三姐回去。你今晚宿在那里。”

“棠棠好不容易才回来当然和我睡!”大太太道。

殷争点点头,和殷络青一起往外走,一边走一边考她今日背的书。今日殷争带着两个女儿回来的路上,他便教了殷络青一篇文章,殷络青记性也好,等到了家门口竟也背下来了。

殷觅棠望着爹爹和姐姐往外走的背影,慢慢低下头,望着手里捧着的糖果。她拆开其中一块,惊讶地睁大了眼睛。里面根本不是糖果,而是被切成糖块大小的杏肉。殷觅棠又拆开另外一块,糖纸里包着的也不是糖果,而是一颗枣。

殷觅棠伸长了脖子,望向殷络青刚刚坐的地方。小圆桌上堆放着些拆开的糖果和糖纸,还有些切成小块的水果。

殷觅棠将杏肉塞进嘴里,酸酸甜甜的。

“祖母……”殷觅棠扭过头来,用她那双向来会讨人欢喜的眼睛恳切地望着大太太。

“怎地了?想要什么就说!”

“我想和姐姐一起睡……”殷觅棠拿出撒娇的本事来,将小脸蛋儿贴在大太太的脸上蹭啊蹭,“祖母最好了,最疼棠棠了……”

大太太本想今晚和殷觅棠多说会儿话,如今听殷觅棠这么一说。她沉默了很久,叹了口气。她倒也能理解,毕竟是亲姐俩,她姐姐刚回来,她当然想和姐姐在一块。

大太太重新宠溺地望着她,笑着点头。

殷络青写了好几页大字,她洗漱完回到寝屋的时候,看着床上撅着的小屁股愣了一下。她无奈地走过去,把趴着的殷觅棠翻过来。

“好好睡。”

“姐姐……”殷觅棠困得厉害,她使劲儿揉眼睛,想要清醒些。

殷络青将殷觅棠额头睡出来的汗擦干净,整理了一下枕头,才说:“很晚了,快睡。”

殷觅棠抱住殷络青的腰,殷络青知道这个妹妹又要撒娇了,她握住殷觅棠的手刚想将她扯开,就听见殷觅棠低落的声音:“我不敢问……”

殷络青的手顿了一下,轻轻拍了拍妹妹的手背,哄她:“那就别问,睡觉。”

……她不是太会哄人。

更何况殷络青心里也有气。问她?她问谁去!

背后是低低小小的啜涕声。

殷觅棠将脸埋在姐姐的背上,她不想哭的,可是眼泪止不住。真丢脸,姐姐又要笑话她了,她使劲儿将脸上的眼泪往姐姐的背上蹭。

殷络青垂下眼睛,眼底也带了一圈湿意。她吸了吸鼻子转过身,强硬地把殷觅棠推到被窝里,又吹熄了灯,在一片黑暗里上了床。

“我没哭……”很久之后,殷觅棠认真地说。

“是,你没哭。刚刚是我哭了。”殷络青给殷觅棠盖好被子,闭上眼睛睡觉。

殷觅棠偏过头,在一片黑暗里望向姐姐的方向。她扯了扯姐姐的手,姐姐不理她。好像是真的睡着了?殷觅棠往姐姐身边凑了凑,抱着姐姐睡觉。

姐姐的身上还是臭臭的。

——殷觅棠觉得书卷味儿就是臭臭的。

殷觅棠这一觉睡得很沉,她本来就不是爱早起的孩子,第二天早上没人叫她,让她睡到了很晚。她醒过来的时候,还没挣开眼睛,就伸出手往身边摸。

摸啊摸,没有,再摸。

殷觅棠一边往外边儿摸,一边往外边儿挪动小身子,最后终于啪叽一声摔到了地上。殷觅棠坐在地上,顿时清醒了。

她呆呆在地上坐了好一会儿,也没下人进来,她才自食其力地抓着床沿儿站起来。她揉了揉屁股,光着小脚丫往偏屋去找姐姐。

“姐姐……”

殷络青并不在偏屋里,殷觅棠光着小脚丫继续往里面走,她猜姐姐一定又早早起来到小书房里读书写字。最里面的小书房还是爹爹特意给她收拾出来的,给她单独用。

殷觅棠好像隐约听见了爹爹的声音,难道爹爹又一大早来教姐姐写字了?殷觅棠疾走了两步。

“你怎么知道你娘去找你弟弟了?”殷争问出这话,负于身后的手都在发抖。

殷觅棠那零星一点的睡意也被赶跑了,呆呆站在门口。

殷络青低着头,“我、我偷听的……”

殷争深深吸了口气,他蹲下来,双手握住二女儿的肩膀,努力用不发颤的声音,问:“你还知道什么?”

“我不知道……”殷络青红着眼睛摇头,“娘什么都不跟我说……”

殷络青忽然就哭了,她使劲儿低着头,眼泪一颗一颗砸下来,“娘白天和平常一样有说有笑,可是她晚上等我和姐睡着了以后就会偷偷跑出去哭。有时候在路上,夜、夜里要睡在马车上。她怕吵醒我们,不敢哭出来,就用簪子扎、扎自己掌心……”

殷争很想在女儿面前不落泪,可是他做不到。眼泪几乎夺眶而出。他和魏佳茗幼时便相识,后来十一年朝夕相处的夫妻。

魏佳茗是个不会落泪的人。

殷争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他把殷络青抱在怀里轻轻拍了拍,哄她:“不哭了,不哭了……”

等把殷络青哄得情绪稍微好了些,殷争才继续问她:“络青,把你听到的一切都告诉父亲。”

殷络青点点头,她用手背擦了脸上的泪,带着哭腔的继续说:“开始的时候娘亲瞒着我和姐暗地里哭,后来,夜里姐也不见了。再后来,姐也变得不爱说话。我去问姐,姐不肯告诉我……娘亲把我们送到姨母家里,然后她说她要出去办事情,让我们在姨母家里听姨母的话,等着她回来接我们。后来,后来姐跑去和她说话,她们吵了起来。”

“然后呢!”殷争急迫地追问。

殷络青吸了下鼻子,“姐以前不会和娘亲吵架的,我担心,就跑去偷听了……”

她有些不安地低着头,双手捏着衣角。她对于自己偷听这事儿有些愧疚,她觉得正直的人不应该去做偷听这种事。

“我过去的时候,她们已经不怎么吵了,我、我只听见姐忽然跟娘喊了一句‘我也要和娘一起回鄂南找弟弟’……”

弟弟。

殷争闭上眼睛。

他心中乱成一团麻。到底还有多少事情是他不知道的?魏佳茗为何一定要瞒着不肯告诉他?

殷络青低着头,不停地哭。她害怕。

殷争发现了殷络青的异常,殷络青平日里虽然文文静静的,却也是个外柔内刚的小姑娘,很少会哭成这个样子。他把殷络青揽在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哄她:“青青不哭了,没事。听话。”

殷络青总是很听话的,可是这一次,她挣脱开殷争的胳膊,向后退了一步,用一种带着畏惧的目光望着殷争,她问:“是不是因为弟弟,你和祖母把娘亲赶走了?”

殷争皱眉,什么“弟弟”,他根本一头雾水根本想不明白,更是不明白二女儿为何突然这样说。他问:“谁跟你说了什么?还是你自己乱想的?”

“我、我偷偷听姨、姨母和她女儿说……说娘是和别人生的弟弟,弟弟不姓殷。所以、所以……”

“胡说八道!”殷争怒喝了一声。

殷络青不由自主轻颤了一下双肩,又向后退了一步。

殷争放缓了声音,把二女儿拉到身边来,说:“爹不是说你,是说你姨母。至于你姨母说的话都是假的,不要信。”

殷络青静静望着殷争,她的眼眶里噙了泪珠儿,将要落下。

殷争望着二女儿,耐心地问:“络青是相信你姨母还是相信爹爹?”

殷络青没说话,可是她往前走了两步扑到父亲的怀里,用行动证明了她还是选择相信她的父亲。殷争叹了口气,轻轻拍着二女儿的背。

这与信任无关,而是殷争这十一年一直在京中为官,每夜必回家陪伴妻女。生孩子这种事情又不是一时半刻就能生出来一个。十一年的朝夕相处,他当然十分清楚魏佳茗根本就没生过第四个孩子。

外门的殷觅棠用手背使劲儿蹭去脸上的泪,悄悄转身往回走。她是光着小脚丫跑过来的,走起路来倒也不用刻意隐瞒便一点声响都没有。只是她站在门外很久,小脚丫不仅脚底脏兮兮的,还被风吹得发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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