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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过是世家豪族手中的一枚棋子,他们利用你凝聚人心,等羽翼丰满,再利用你对抗朝廷。”李德和瑶英对视,“你是个祸患,西军不能由一人执掌,西域地广人稀,依靠当地世家豪族,分而治之,才能保证西域不再出大的动乱。”
瑶英一针见血地道:“西域现在需要的是安稳,是休养生息,让百姓吃饱穿暖。你所谓的办法,无非是以利益引诱世家争权,你就能高枕无忧。世家争权,对局势无益!”
“安稳?”李德讥笑,“大郎对你有觊觎之心,等他即位,你的部下肯安稳?”
他停顿下来。
“再者,你要嫁给昙摩王——王庭确实和我们有盟约,现在他们和我们相安无事,再过几年呢?你能确保王庭对西域没有吞并之心?等你嫁给昙摩王,和他生儿育女,你们的孩子拥有高贵的血统,他一声令下,西军是听他的,还是听朝廷的?”
李德掩唇咳嗽几声,“我从不相信任何人的忠心,只相信利益。”
他忽然笑了笑,“七娘,你敢保证,在百姓的欢呼声中入城时,你真的没有一点野心?你不想让你的孩子接掌西军和你控制的商路?你当了王庭的王后,还能公正分明?你的商道已经扩张到了波斯,欲望是不断膨胀的,一旦开始,就没有退路。”
瑶英望着李德,神色嘲讽,眸光仍旧清亮。
“圣上说得不错,我也有我的野心。人非圣贤,能真正做到没有一点私心的人举世无双,我只是个凡人。”
她抬起头,望着殿外被火光烧红的夜空。
“圣人有言,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我不敢称兼济,落魄的时候,我满心想着的是怎么和阿兄活下去,摆脱掣肘、能够自保后,看到相同处境的人,我会在力所能及的时候拉他们一把。”
“西域纷乱已久,战乱不断,控制商路,把所有部落纳入其中,不是为了不停扩张下去,而是让他们利益与共,有了顾虑,以后谁挑起战事,不必西军出兵,战火就能平息。当然,这也是我为自己备下的一条后路,狡兔三窟,我在圣上的打压下长大,习惯未雨绸缪。”
瑶英唇角勾起,“我送战死的西军将士回京,百姓的欢呼是给他们的,不是给我。不论我是朝不保夕的李七娘,还是可以统帅西军的都督,我的野心只有一个,好好活下去,既然部属信任我,那我当尽其所能,让乱世之中的百姓可以安稳度日。”
佛堂外是震天的厮杀声和燃烧声,堂内是瑶英从容不迫的说话声,语调轻柔,好似闲话家常。
李德沉默地审视着瑶英,半晌后,一笑,“可惜。”
瑶英的目光太过坦荡,他觉得她说的是真心话。
可惜,他是个皇帝,目光必须放得长远,她是李玄贞的弱点,身系各方势力,他必须为儿子扫清障碍。
脚步声凌乱,一个满身是血的禁军冲进佛堂:“圣上,李仲虔冲进来了!”
几个禁卫立即围住瑶英。
李德慢慢站起身,走出佛堂,立在阶前。
长风灌满回廊,风声飒飒,那道身着银甲的高大身影果然带着随从杀入庭中,禁军弯弓放箭,他戴了头盔躲避弓箭,闪躲腾挪,一刀挥出,禁军倒下一大片。
禁军不慌不忙,排成队列,继续射箭,其他人轮番飞扑上前,一击不中,凌空翻转,另一拨人出掌补上,消耗李仲虔的体力。他渐渐力竭,气喘吁吁,禁卫军见状,换上长.枪阵,枪.林罩下,李仲虔力不从心,染血的长袍被挑开,一支长.枪插入他的腹部,鲜血迸出。
他咬牙拔出长.枪,继续搏杀,顶开层层围上来的禁军,一步一步,踏着血路走上石阶。
李德负手而立,俯视着他垂死挣扎。
李仲虔满脸是血,凤眸怒瞪,接着往前,哐当一声,他手中的长刀被人挑开,跌落在地,几支羽箭插进他的后背,一蓬鲜血飞洒。
他仍然一步步往前走,双眸定定地凝视着瑶英。
禁卫军挥动长.枪,扎向他的双腿。
噗通一声,他跪倒在长阶上,看着瑶英,手脚并用,往上攀爬。
李德冷冷地看着他。
瑶英浑身战栗,猛地撞开看守自己的人,冲到李仲虔身边。
他趴在她脚下,颤巍巍地伸出皮开肉绽的手,扯住她的裙角。
李德眼神示意禁军。
禁军走上前,手上长刀斩下,利刃割开李仲虔的后颈,血流如注。
眼看禁军要痛下杀手,瑶英挡在李仲虔面前,抬起头,眸中燃烧着泪光和汹涌的恨意,明亮得让人不敢逼视:“李德,你敢伤我阿兄性命,最好连我一起杀了,否则,我一定会亲手杀了你,为我阿兄报仇雪恨!”
李德垂眸,苍老的脸在夜风中微微抽动。
“你是西军都督,朕不能这么杀你……”
他抬头仰望夜空,话锋陡然一转:“不杀你,就算朕抓住李仲虔,你也不过是暂时听话而已,只有杀了你们,大郎才能顺利即位。”
瑶英瞳孔一缩,心念电转,目光飞快地转了一圈,瞪大了眸子,脸上掠过惊惶之色。
李德朝她微笑,笑容竟有几分温和:“你有依仗,知道朕不敢杀你,所以敢来冒险。七娘,你是聪明人,没有做错。不过你低估了一个父亲的决心。”
亡命之徒才是最可怕的,因为所有谋略在他面前都不堪一击。
他当年优柔寡断,铸下苦果,今天他亲手了结一切,不留后患。
瑶英不禁摇头,“不可能!”
她话音未落,轰的一声巨响,禁军抬着一面面精铁打造的长板冲进庭院,很快把四面长廊全都封了起来,院墙上架起弓.弩,所有人被堵在佛堂里,进退不得。
李德望着黑压压的禁军,道:“西军没来也好,都是年轻有为的郎君,日后为国征战,当马革裹尸,而不是陪我们葬身此处。”
瑶英齿间溢出血气,“原来真正想要同归于尽的人,是圣上。”
李德颔首:“朕了解李仲虔,因为朕也会做出同样的决定,为了大郎,朕必须除掉你们兄妹,为了你,他一定会回来杀了朕。”
除了李仲虔,李玄贞也想杀他,攻克南楚后,李玄贞已经在暗中筹谋,他知道会有这一天,不畏惧死亡的到来,但是李仲虔兄妹不死,他不放心。
与其等李玄贞弑父弑君,不如他替儿子动手,正好一箭多雕,把李仲虔、李瑶英、南楚余孽、朝中心向谢家的大臣一并解决。
瑶英声音发颤:“西军还在京中!”
李德从容地道:“今夜过去,西军找不到证据,王庭也无话可说,昙摩王再足智多谋,不能起死回生。北戎投降时,我派人接了一批俘虏回京,把他们安置在京中,还有南楚余孽……七娘,大理寺很快会查出,宴席上和你说话的南楚降臣是幕后主使,他们和北戎人勾结,想要复国,所以设下埋伏。今晚来救你的人就包括他们,这几年你和杜思南来往密切,朕都看在眼里,他是个人才,这一次,他的身份正好可以派上用场,他就是帮你联络南楚世家的人。”
“你我都葬身佛堂,罪魁祸首是北戎人和南楚余孽,你和李仲虔都有行刺的嫌疑,王庭的昙摩王有什么理由为难大魏?”
脑海里一道雪亮电光闪过,瑶英瞬间明白了很多以前不明白的事。
李德之所以不当众揭出她的身世,就是为了今天,等他们全部葬身佛堂,没有人会怀疑李德陷害南楚,南楚降臣也是他安排的,他们一定会指认她因为血缘暗地里帮助南楚,想要合谋弑君!杜思南那里多半能找出她和南楚联合的证据。加之李仲虔曾有弑君之举,他出现在这里,就是最好的罪证。
一个皇帝的性命,足以让一切疑点显得苍白无力,谁能相信李德疯狂如斯,不惜拿自己的性命来设下圈套?
闷雷滚滚,夜风变得寒凉。
瑶英闭目了片刻:“我何德何能,圣上为了除掉我,竟然要赔上自己的性命。”
李德摇摇头,“这笔买卖很合算。”
用他的血给李玄贞铺路,李玄贞再无掣肘,王庭、西军那边也都有了应对之法。西军群龙无首,正是朝廷下手的时机,按照他的安排,河西世家必定会因为尚主内讧。南楚余孽行刺,失了道义,南楚世家无力再抗衡朝廷,从东到西,从南到北,迎来真正的天下一统。
李玄贞还不用背上弑父弑君的骂名。
瑶英咬牙,忽然道:“那李玄贞呢,他怎么摆脱嫌疑?”
李德道:“他不在京中,东宫所有人马远离长安,朕做了周全的准备,事后会有大臣妥善处理。七娘,明天所有人就会知道,是你邀请朕来佛寺探望谢皇后。”
瑶英盯着他现出几分浑浊的眼睛:“杨迁他们不会怀疑我。”
李德扫她一眼,抬手挥了挥,“加上这个呢?”
轰的一声,静夜里遽然传来一阵爆响,恍如晴天霹雳,屋瓦震颤,灰尘簌簌掉落。
爆响过后,又是一声,这次是其他方向,爆响的地方火光冲天。
瑶英心惊肉跳,惊呆片刻,回过神来,冷汗涔涔。
“霹雳剑,火弹,天下皆知。”李德淡淡地说,“这是西军的秘密武器,由你掌握丹方,你和王庭军队共同抵御北戎时,也没有透露丹方,所有埋设火弹的人都是西军精锐。七娘,今晚整座离宫会被这种火弹夷为平地,试问这天底下,除了你和西军,还有谁能掌握这么多火弹?”
瑶英淡漠地一笑,“你窃取了丹方,早就埋设好火弹,只等我阿兄回京……今晚过去,西军为了撇清嫌疑,必须和我划清界限。”
没有人能证明她的清白。
人走茶凉,她死在这里,西军最先想到的事情肯定是推举一位新的都督,李德必然留了后手,让西军无暇彻查离宫之事。他们都查不了,王庭更没办法多管。
李德遥望长安的方向,抬起手,示意禁卫军点燃火弹。
只需要一瞬间,这座佛殿就会被整个掀翻,庭院里的人,一个都逃不掉,包括他自己。
这是他给自己掘好的坟墓。
……
“等等!”
千钧一发之际,瑶英挣脱开绳索,拂去眼角的泪花,拦住李德,脸上的惧怕之色荡然无存。
李德拧眉。
瑶英拿出一枚铜哨吹响,燃烧声中,哨音尖锐刺耳。
哗啦几声翅膀煽动响,黑暗中,一只庞然大物掠过庭院上空,忽然俯冲而下,尖利的鸟抓直直抓向禁军的眼睛,霎时,人仰马翻,禁军或举刀劈砍,或抱头躲闪,乱成一团。
与此同时,墙外一阵禁军倒地的声响,长刀落地声接连响起,喊杀声过后,一道道人影攀上墙头,一色的玄色盔帽甲衣。
李德眉头紧皱,做出一个手势,不管出了什么变故,只要他们都死在这里,一切尘埃落定。
“圣上!”瑶英叫住他,“你看。”
她手指了一个方向,李德看了过去,倏然一惊。
院墙上,一人手持长刀,和埋伏在暗影处的弓手搏杀,剑眉凤眸,身影高大。
怎么又多出一个李仲虔?
李德想到一个可能,身体剧烈颤抖,推开搀扶自己的禁军,冲下石阶,抬起倒在阶前的那个人,一把掀掉盔帽,胡乱抹去他脸上的血迹。
长发散开,火光映亮一张冷峻的面孔。
李德一时说不出话来,整个人僵住,两颊渐渐泛起不自然的红,喉咙里哼哧作响,哇的一声,吐出一大口污血。
煞费苦心为他筹谋,他居然来为李瑶英送死!
他就这么恨自己?宁愿破坏自己的计划,也要和自己作对?
所有努力付诸东流。
刹那间,李德心如死灰,又是一大口鲜血喷出,胸前衣襟被染红了。
所有人都呆住了。
他们效忠于李德,知道今天会死在离宫,无所畏惧,可是太子出现在这里,谁还敢去引爆雷弹?
啪的一声,刚才动手伤了李玄贞的禁军撒开长刀,跪地叩首。
李德脸色铁青,青中隐隐泛白,瞳孔收缩,几欲暴眶而出,抓起地上的长刀,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一刀朝瑶英斩下。
他昔日也是带病作战的武将,虽则这几年疾病缠身,但底子还在,这一刀带着万钧力道,无可抵挡。
院墙上的李仲虔解决了几个禁军,余光扫到阶前的变故,凤眸大睁,隔着整整一个院子,他根本无力施救!
长刀落下,腥风扑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