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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和七爷去往酆都时,在一家茶馆里见到了八爷。
皮肤黝黑、面相可怖,手执沾满斑斑血污的铁鍊。这些都与他知道的范无赦相符,他下意识地躲在七爷身后,不敢与八爷打照面。都说八爷脾气最坏,一不小心惹他生气,那可就不好了。
「那小子是谁?」八爷远远地就发现他了,快步走过来,绕到七爷后面,一双瞳铃一样黑白分明的大眼瞪着他。
「小范你别这样,怪吓人的。」
七爷皱起眉头,羽扇一挥,横在了他和八爷的中间。八爷却觉得很好玩似地,嘿嘿笑了几声,从羽扇后面探头,盯着他瞧。
「你就是君莫望吗?」八爷说。
「你……您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他又懵了,为什么七爷跟八爷都能够叫得出明明是第一次见面的自己?莫非,我生前就已经在阴间出名了?不知怎地,他竟有些得意,随后又想起阿朔,真想告诉他,看看他惊讶的表情,你看,你师兄可厉害啦,名声远震阴阳两界。
可是,阿朔在那儿呢?
「嘿嘿,你是不是在想你弟弟啦?」八爷竟一语就道破了他的心思:「让你回一趟阳间,见他一面可好?」
「回阳间……阿朔还活着,是吗?」
「他当然活着啦。」
「您的意思是,还能让我再多活一阵?」他问。
「傻孩子,人死不能復生,咱们最多也就只能让你这样子回去,你弟弟是看不见你,也听不见你说话的。」
「……是这样啊。」
「怎么,不想回去吗?」八爷问他。
「不想。」他摇头:「阿朔见不到我的话,我回去岂不是一点意义也没有?」
「有意思……看不出来你还挺务实,不过啊,你现在不回去,之后可是会后悔的,别怪我没先告诉你啊。」八爷说完,大摇大摆地走了。
「老范说话总是比较直,你别往心里去啊。」七爷温柔地说。
他却有种不好的预感:「八爷刚才说我会后悔,这是什么意思?」
七爷面色顿时沉下来,开口像是要说什么,最后还是停住了。他也不敢追问下去,只得把这个疑惑藏在心里,啜着已经凉掉的茶,望着窗外彷彿永远不会停歇的雨。
酆都是座山城,四处皆是错落的吊脚楼,灯笼掛在屋簷,被风雨吹打,在浓雾里忽隐忽现。
如果没有下雨,这会是个很美丽的地方。
他和阿朔分别的那天,同样在下雨。
阿朔身后揹着行囊站在关口,彼时是隆冬,他披着一件斗篷,墨色的长发却散在外面。他好想上前替他梳头,阿朔的头发一直都是他梳的,他望着阿朔的背影,好像只要伸手,就能抓住那轻盈的发丝。可是,他不能伸手,阿朔要走了,他不该再耽误他了。
阿朔的背影,如今,竟彷彿离他好远好远。
他走上前,将腰际的配剑解下,交给阿朔。阿朔抬头,眼帘颤动了下,迟迟没有伸手。他强硬地将剑塞进阿朔手中,阿朔的手很冷,眼神也很冷,没有一丝的波澜,他甚至没有办法从里面读出任何情绪。
「这就要走了?你就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的吗?」他故意轻挑地笑着问。
阿朔这才终于看了他一眼,动了动发白的嘴唇:「师兄……」
「又叫我师兄,都说了让你喊大哥!」
「师兄,请你务必要护整个门派周全。」
「……」
「我走了。」
阿朔说完,转身就要出关,他忍不住大吼:「你就只有这些话要和我说吗?」
闻言,阿朔停步,却没有回头。
「你寧可去找一个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存在的老祖,去学一招从没有人亲眼见过过的邪术,冒着这么大的风险,也一定得走吗?」
「一定得走!」阿朔厉声答道。
他一时语塞,阿朔从不会这么大声和他说话的。
阿朔转过头看着他:「这是唯一的办法,否则,所有人都会死……而且,我得替师父报仇。」
「你这一去,还能不能回来?」
阿朔把头别开,叹了口气。
「就不能让我替你去吗?」
「不行,你得留在这里守着,比起我,你更能胜任这个工作。」
听见这话,他无奈地笑了,阿朔从以前就是这样,无论什么时候,都能做出最正确的判断。虽然很不服气,可他也不得不承认,这的确是最好的办法。如果不做点什么,岂不是跟等死没有两样?都说擒贼要先擒王,当正道的力量无法压制魔道,就只能借助魔道的力量,以毒攻毒。
所以,风无朔一定得走。
阿朔走没有多久,魔教率眾攻来,好在他已经事先把弟弟妹妹都安置到别处,仅留自己和几个年纪较长的兄弟镇守。现在回想起来,打从那时候起,他就做好了赴死的准备,他知道,自己凶多吉少了,可是,他不怕,他不能怕。
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处处需要人照看的小孩子,他是他们所有人的师兄,能被依靠的对象,师父死了,他不能再退缩一步。
「你要走了吗?」
七爷的问话把他拉回现实,他定睛一看,自己原来还坐在茶馆里,手中只剩空杯。他点头,该走了,继续待在这里,只会想起更多伤心的往事。去哪里,都好……他恍惚地起身,跟着七爷离开茶馆。
七爷给他安排地方住了,说觉得他资质不错,要替他在地府争取一个职位,表现好的话,也许能够提早投胎。他嘴上说谢谢,其实并不想投胎,他还是想着阿朔,他问过七爷能不能告诉他阿朔在哪里,七爷却说,要找一个人并不容易,没有特殊理由,是没办法帮他的。
他不死心地问,就算找不到他的人,能不能告诉我,他的阳寿还有几年?我要投胎,也得等他下来啊!七爷看着有些为难,但仍点头答应,他才稍稍放了心。他有太多事情想问阿朔,师父死后,他们结拜为兄弟,已经发誓,不能同月同日生,愿能同月同日死。
现在,他却先死了,他当然不能自己去投胎。
七爷说,他的家人都已经离开阴间了,阿朔的家人,恐怕也是如此。至于师父,也不知去到了哪,也许还在阳间游盪。他一走,阿朔下来的时候,就真的是无依无靠了。
想到这里,他又要哭,却哭不出来。那天哭过以后,他就再也没流下一滴眼泪,七爷告诉他,那时他已经把此生所有的泪都流乾了。
人生在世,所有的东西都有配额,一生能流多少泪,能花多少钱,能喝多少酒,都是老早就算好的。要是在阳寿尽了之前就花完了此生所有能花的钱,后半辈子就只能捱饿受冻。死了以后没有用完的,会全部都返还给他,该有的跑不掉,不该有的,一分都别想多拿。
他已经没有哭的权力了,可是,他还是会难过。
他想阿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