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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健垂眸叹了口气:“罢了,你们早晚要知道,这事也不该瞒着四弟媳妇……”

众人将目光聚在林云暖脸上,她隐隐揪起心来,总觉得十分不安。就听唐健缓缓道来:“将才我在府门外迎着了同知刘大人,说是今天午后四弟与人争执,失手捅伤了人,现下四弟逃匿而去,苦主家人告了官,官差封锁了事发地,正四处搜寻四弟下落……”

一语出,众人皆惊讶不已,唐逸为人最是和气,见人不语先笑,是有名的君子,他会与人争执,还动了刀?

唐健道:“我好说歹说,劝住了刘大人,未曾大张旗鼓进来搜拿,却不知谁走漏了风声,告诉给娘知道……”

孟氏急问:“做什么要拿人投罪?四弟将人捅伤得十分厉害?”

唐健点了点头:“听刘大人说,那苦主血流不止,昏睡不醒,恐有性命之忧。”

“可还有转圜余地?四爷受伤了不曾?”林云暖开口,话里携了一抹担忧,唐健叹了一声,“我已派人悄悄去寻了,老四若有信儿私传于你,万勿随着他胡来,定要告诉我知道。”

孟氏又道:“官府那边,是不是要打点一下?万一下回横冲直闯进来拿人,吓着了老太太,惊着了姑娘们,可如何是好?”

唐健脸色变得有些难看,低声道:“今日刘大人亲自上门,就是瞧在咱们爹与他当年同僚之谊份上,这点子情分,放一回水也就消磨得差不多了。娴雅,你先从公帐上支些银子出来,苦主那头我们也该仔细安抚,尽力把人救回来,否则伤人变成杀人……”

见三个妇人脸色均有些发白,便顿住话头。

待唐健去了,高氏留守上房伺候老太太,孟氏携了林云暖的手,低声劝道:“你别太忧心了,四弟是个有分寸的……”又道:“公中账上只得几百两活钱,一时难以筹措许多,好在你手头素来宽裕,四弟又十分能干,我再另外将体己钱都舍出来给你去救四弟,咱们一同使力,叫四弟早日脱困。”

这语调温柔已极,颇有长嫂风范,听得林云暖心中冷笑连连,当着唐健面前,孟氏绝口不提手头紧,待一转脸,就将筹钱的担子都甩给她担。

其实她也惯了,唐家人人高洁,不肯被钱污了手的,花用之时不加节制,待要为钱难做时,就要想起她这铜臭之人。

况这事是四房的事,又不能眼睁睁瞧着唐逸下狱,毕竟七年夫妻,纵是爱意不复,情分也还在的。

林云暖携了晚霞,往城西甄宝斋去寻林熠哲商量此事。

“兄长,唐逸这事蹊跷得很,你帮我查一查。如今他没了踪迹,官府寻人不着,苦主究竟是何来历,又是如何起的纠纷,……唐逸为人和气,从没试过如此……”

林熠哲神色凝重,盯住林云暖深深瞧了一会儿,沉吟片刻,犹豫道:“此事……唐家无人告诉你么?”

林云暖顿住,心中隐隐有了预感:“兄长知道底细?不必瞒我了,这都到了什么时候?”

“你可知城中曾有一名伶,名唤钟晴……”林熠哲闭了闭眼,硬着头皮将来龙去脉说了。

回程,又飘起雨丝,窄道无人,林云暖弃了车马,携着晚霞的手,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石子路上。晚霞一手撑伞,一手扶她手臂,不时担忧地打量着她。

林云暖淡淡道:“晚霞,你担心什么?”

她笑了。

林熠哲适才吞吞吐吐,与她吐露实情,“唐逸以五千两赎金买了那钟氏,说是要护送她回乡,却被人打听出来,原来那钟氏人仍在云州,被周三爷探得下落,摸上门去骚扰……唐逸怒火中烧,一时激愤,便失手捅伤了人……这其中原由,唐家必不肯告诉你,万一你因妒生恨,不肯出钱疏通……”

至情至性,唐逸从来就是这样的人。她还希冀什么?苛责什么?

林云暖望望天色,满眼浓的化不开的重云。

巷道尽处,一人持伞而立,身段纤细婀娜,淡蓝衣裙溅了水污。林云暖分明从未见过此人,却莫名有种熟识之感。

“唐夫人……”来人行了半礼,露出略有泪痕的一张芙蓉面。

“钟姑娘……”林云暖微笑。

该来的,总会来。

“夫人知道我?”钟晴略略吃惊,上回在流萤小筑,唐逸堵死了门不准她出来见礼,谁想第一次见面,竟在这秋雨迷离的萧瑟窄巷。自己身染泥污,容色憔悴,而林云暖,仆从拥簇,车马随行,端的是一副雍容贵妇模样。

钟晴清楚地知道自己是来做什么的。她软下身子,弃了伞,铿然跪在泥水淋漓的地上,“四爷因钟晴引祸,钟晴不敢辩白,如今只求夫人瞧在昔日夫妻情分上,出手相助,救四爷一次!”

林云暖不由自主伸手抬了她的下巴,小小一张巴掌脸,眉如远山,眼若横波,凝了两行珠泪,更显楚楚可怜。挺翘的小巧琼鼻,水润饱满的两片唇瓣,说起话来,那声音如莺啼婉转,怪道迷了云州男人的眼,夺了唐逸的心。

“如何救?”林云暖语调沉沉,不疾不徐。

“自是……”钟晴急切抬头,蓦地撞上一对无波无澜的黑眸,唐逸出了这等大事,他夫人竟如此沉得住气!她心头一乱,勉强道,“自是想办法,与苦主私下了断……”

林云暖冷笑:“你起来。你非我家中奴婢姬妾,不必跪我。我要不要救自己的丈夫,如何救,何时救,不必钟姑娘费心。”

钟晴伏地拽住她裙裾,切切哀求:“唐夫人若因一时妒忌,耽搁了四爷性命,又于心何忍?那苦主便是城中大户周家,与唐家素有往来,溯源求本去查,不定还曾做过姻亲,我人微言轻,又是涉事之人,上门去求,对方定不肯给我脸面。可夫人您不同,您是唐家正经奶奶,是四爷结发妻子,由您出面,对方定能心平气和下来,相商赔偿事宜……”

“哦?”林云暖拉长了尾音,话里带了丝丝讥诮,“缘何他为你行凶伤人,却要我去低声下气求人?”

林云暖甩脱她的手,径往前行。钟晴呜呜哭泣,嘶声道:“我知我没资格来求您,夫人,可你难道忍心眼睁睁瞧着四爷锒铛入狱,给那人赔命吗?”

林云暖顿住步子,未曾回头。“一来,我要不要救唐逸,如何救,是我唐家自家事,与姑娘何干?二来,四爷如今下落不明,我便是要救,也得与四爷见了面,商议清楚才好奔走。姑娘与其哭哭啼啼来求我,不若告知四爷下落,才算尽了一份心力。”

钟晴失望摇头:“我不知道,夫人,我不知道。四爷一冲进来,就揪住那人狠刺数刀,我吓坏了,见那人满身是血倒在我脚下,四爷扔了刀,人就跑了……我大声唤他,他只是不理……后来官差来了,我才知道原来四爷失了踪迹……我实在不知……如今流萤小筑被官衙封锁,我实在无计可施,才厚颜来求夫人……”

“走吧。”林云暖无视那可人疼的泪颜,面浮寒霜径自上了马车。

事情脉络已经明朗,那颗提起的心已然回落,端看周三伤势如何,又肯不肯罢休。。

第12章

唐老太太傍晚才醒转,才喝了一口汤药,就哭着喊唐逸的名字,高氏上前试图安慰,被唐老太太挥手泼了一裙子药汁,孟氏在外闻见,连忙进来收拾,吩咐人替高氏换裙子,坐在炕边拥住唐老太太,“娘,您别太伤怀了,四弟吉人自有天相,定会安然无恙地回来。”

唐老太太勉强抑住悲意,环视一圈不见林云暖身影,不由道:“她可知道了?”

孟氏犹豫片刻,低声道:“是,知道的。几回叫人去瞧她,都不在院子里,三弟媳一直守在您这边,我跟着大爷两个人家里家外奔走,心里还惦念着,生怕她焦急太过,不知躲到哪儿哭去了……”

唐老太太冷哼一声:“你倒还忧心着她!大难临头各自飞,这是生怕我儿惹了人命官司,连累了她吧?”说出这话,眼泪又是止不住地流。

孟氏不敢抗辩,只道:“娘勿多心,眼下将身子养好了才好替四弟筹谋。”

唐老太太手绢抵在唇上,哽咽道:“也不知我儿人在何处,可有人伺候在旁?”

孟氏道:“四弟原是带着福盈出的门,四弟走得急,骑在马上一转弯,福盈就把人跟丢了,等福盈到了那院子,周家那个已经仰躺在地,四弟也不见了。大爷恼福盈无用,已处置了几十鞭子,如今人在外院跪着思过,娘可要喊进来问话?”

唐老太太流泪不止,想到爱子可能面临的噩困便遍体生寒,迁怒到福盈身上:“亏得我儿平素疼他,也不必与他费事,便发卖了,他有个妹妹也在府里?一并交到何婆子手上!”

孟氏暗自咋舌,何婆子其人,专做暗门营生,交到她手里转卖的人,没一个能够善终,老太太这是动了真怒啊!只得不断安慰,说是唐健已命人四处去寻了,二爷那边也去了信,盼能助力一二。

“太太,奶奶,林家太太来了!”侍婢进来禀告,孟氏连忙起身,惊讶道:“这都已经戌时了,她怎么来了?”

唐老太太抹掉泪珠,奈何这副模样怎好叫人瞧了笑话,嘴里硬邦邦地念叨:“莫不是我唐家倒了霉,便来落井下石……一个个的,没安好心!”

与林太太一同进来的,还有林云暖,二人在门上遇着,林云暖大为惊异,林太太显是哭过,一见她,就上来攥上她手,“怎么回事?连筠泽都贴了缉拿通告,我初还以为是同名同姓,谁知你兄长打听回来,形容的就是他!”

“娘,你深夜出行,如此冒险,这怎么好?家里可知道你出门了?怎不提前通知我?”

林太太哪里顾得上这些琐事,抬手拍了她一下:“傻孩子,女婿是为半子,他有难,我如何能不顾?走,先见了你家婆母再说。”

两人进了厅,只孟氏上前见礼,唐老太太倚在里头缎面软枕上,闭眼似睡着了。孟氏赔笑道:“对不住得很,我家太太急得病了,先是昏迷了许久,醒来就悲痛不止,才进了半碗药睡下,我无礼替婆母做主,没叫人唤醒她,失礼亲家太太,晚辈给亲家太太赔罪。”

林太太脸色僵了僵,尴尬道:“原是我失礼在前,因忧心姑爷,未曾打过招呼就上门了。既如此,我交代云暖几句,就不打扰唐大奶奶照料唐太太了。”

与林云暖步回宛香苑,林太太终于沉下面容,低声喝道:“你这婆母,是将她儿子惹出的乱子怪到你身上去了?”

“娘,你别多心……”林云暖多年委曲求全惯了,下意识就是息事宁人。

林太太冷哼道:“当面落我面子,这没什么,我和他唐家有何干系?只是她对我尚如此不客气,平素如何待你可想而知。你选的好夫家!没得要受这些闲气!”

林云暖见缝插针,扯了扯嘴角,试探道:“那娘,我能不能跟您回家?等唐逸这次事了,我就回去陪在爹娘身边,服侍爹娘,再不回唐府……”

林太太想也没想就打断了她:“胡闹!出嫁从夫,如何开得玩笑?你若被夫家逼回筠泽,不必我和你爹开口,自己寻根绳子了断罢了。”这世道,被夫家厌弃的女人焉有活路?还不被世人的唾沫淹死?

林云暖固然知道林太太说的是气话,她一个妇人家,深夜从二十余里外的筠泽找上门来,如此紧张女婿的事,还不是为着担忧她这个当女儿的?

只是,从林太太话中,林云暖已预见到了自己和离后要遭遇什么,她踌躇下来,突然对未来有些恐慌。

可她知道,自己这婚是一定要离的。她要的是活生生的生命,而不是行尸走肉般一具躯壳。

林太太遣了侍婢出去,从袖中抽出一沓厚厚的票子,言语仍是冷冰冰的:“你拿着这些钱,这事少不得两头打点,苦主至今未死,如此坚持拿人问罪,多半就是为钱。唐家表面风光,未必经得住风浪,你娘家替你出钱救你丈夫,你婆母总要念你这份恩情。”

林云暖喉头涩涩的,只说不出话。林太太虎着脸道:“你可记住了,不到万不得已,莫叫人知道你嫁妆里有那十万两压箱钱,一来免得苦主得一想三,二来免得你婆家诸人算计,可记住了?”

听到这里,林云暖再受不住,捏住林太太的手腕,把眼泪鼻涕都糊到她袖子上去,饶林太太怎么也挣不脱。

这是她的亲娘。血脉相连,骨肉难分,虽她内里的灵魂已换了一个,可这份亲情,原来才是她能在这世上安身立命的根本。

林太太不知道的是,女儿十万两压箱钱,早已失却许多,为维系才子夫人的表面风光,损伤的又何止钱财?

待林云暖哭够了,林太太便起身告辞,林云暖知道她不肯留宿唐家,只怕将来唐老太太对此又有话说,林云暖心酸不已,目送母亲趁夜离去,天上无星无月,只脚下一缕灯光,将母亲的身影拉得老长老长。

丈夫为了旁的女人惹了官司,婆母给她和她娘家气受,她要求了堂兄打听才知丈夫究竟犯了何事,娘家母亲主动来送银钱示好……

她心里不住的想着,早该离去,早该离去……

清晨的雨,粘稠地挂在瓦顶梁上,唐家没几个人能安睡,早早地凑在大房的丁香苑外商讨官司事宜。唐健子夜才归,没带回唐逸半点消息,孟氏托人上门与周家说和,一听是为唐逸一事,连门都不肯准进。林云暖手里攥着那叠已经卷了边浸了汗的票子,抿着嘴唇静静听着。

孟氏试探问道:“昨夜林太太是来……?”

世人皆知林氏财大气粗,当年林云暖四十几台满满当当的嫁妆,可谓风光独秀。林太太既来,绝不会空手。

林云暖扯开唇角苦笑了下:“我娘怕我承受不住,丈夫犯事,又下落不明,我一个小妇人,可不六神无主?好在有大伯大嫂在。”

高帽子戴了,不舒服孟氏也只能勉强一笑,“只怕有心无力,毕竟周家那边……还不知伤得如何。昨天我跟你说的话,你不妨早做准备。”

孟氏说的,是钱的事。林云暖眼眸蒙了层雾气,看向唐健:“大嫂昨日所言无错,四房犯事,确实该四房来想办法,只是……我一个内宅妇人,除了手上仅余的一点嫁妆,还能往哪里凑钱去?不若大伯替我出面,将首饰细软先典当了……”

唐健闻言蹙眉:“怎就到了这境地?四弟难道一点积蓄也无?”

又对孟氏道:“四弟出事,我们当兄嫂的岂能坐视不理冷眼旁观?你说这话出来,未免不近人情。”

孟氏被丈夫当外人面前斥责,一张脸立时红了,嗔怪道:“是四弟妹误会了我的话,我只说如今公中可周转的数目不多,四弟惯来财厚,才请四弟妹也尽力凑凑……旁人不懂我,难道你也误会我不成?我是那等护财重利之人?”

越说越是委屈,声音有些哽咽了。

唐健本在为这事烦恼,这哪是吵架的时候?

他息事宁人道:“罢了,你说的也不错,这些年支撑门庭,确不容易。就按你说的吧。”目视林云暖,只待小妇人乖巧应下。熟料林云暖却是恍若未闻,只哭哭啼啼的抹泪,唐健烦乱不已,哼了一声往前院去了。

不一会儿,门前来报,说是有位木爷上门,要亲见府里的主子才好说明来意。

孟氏道:“大爷何处去了?怎不接见?”闻知唐健已外出去寻唐逸,屋中只余妇孺,怎好去见外男。

一会儿,又有来报,说是事关四爷,务要请主子一见。

孟氏与林云暖对视一眼,这种情况,原该将客名帖留下,待男主归来再行求见,或是直接引至老太太处回话,可如今老太太人在病中,岂敢叫她操心?林云暖收了泪,“我与嫂子一同去瞧瞧。”

木奕珩百无聊赖地坐在椅子上把玩自己腰上的佩刀,听闻环佩声响,隔帘两个人影,对他远远施礼。

木奕珩知是女眷,起身答礼,问道:“请问,可是唐四哥亲眷?”

帘外糯糯一女声:“是,木爷有何示下,便请直言。”

木奕珩隐约见一道窄窄的人影映在帘上,随着说话的动作,微微轻晃了下手腕。一抹莫名的熟悉之感升上心头,只觉帘后是个他早就认识的女子。

木奕珩正色道:“敢问,是唐府何人?此事事关重大,请恕木某谨慎以待。”

帘外那人犹豫了片刻,声音再次传来:“妾乃四爷唐逸妻房林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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