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计延宗看了一眼,才发现明雪霁脸颊红得异常,唇上涂了口脂,依旧掩不住苍白,他只道她脸色差是因为哭了一夜的缘故,此时才意识到,竟是病了。
想要问问,忙又忍住,好容易来到王府,岂能因为她一点病痛耽搁了?递个眼色命她不要说话,向廖延道:“只是没睡好,不妨事。”
“府中刚好有大夫,趁便给明夫人看看吧。”廖延含笑说着,吩咐侍婢,“请吴大夫过来一趟。”
又向明雪霁道:“请明夫人移步东间。”
富贵人家的女眷诊脉,通常不会当着人面,明雪霁知道这个规矩。可计延宗会同意吗?下意识地向他一望,随即反应过来,懊恼悔恨。
她已决意和离,又何必像从前那样,事事都要看他的意思?
计延宗起身道谢:“如此,仆多承长史美意。”
诊脉应该也是借口,支开她,方便他们谈正事。
侍婢上前引着出了偏厅,进了隔壁房间。一明一暗两间屋,中间隔着屏风,明雪霁低着头在桌前坐下,侍婢退出帘外,屋里安静下来。
屏风后突然响起脚步,明雪霁抬头,看见绛纱袍的一角,闪了出来。
第10章
绛纱衣,玄色履,不紧不慢,向她走来。
元贞。
明雪霁起身就往外跑,看见珠帘外侍婢平静的脸,猝然又站住。
她还没有和离,她如今还是有妇之夫,若是闹出去被人发现她私下里见过元贞这么多次,他还拿着她的簪子,让她怎么活?
混乱之中,看见元贞一步步走近,在桌前坐下,抬眼看她。
听见一墙之隔,计延宗隐约的声音:“王爷今日,在府中么?”
在府中,隔着一道墙,约见他的妻子。
这墙这么薄,说话的声音都挡不住,稍稍一点不慎,就会被发现。
额上出了汗,明雪霁不敢再动,也不敢出声,看见元贞向椅背上靠了靠,长腿伸出去,懒散的姿态:“发现了?”
明雪霁一个激灵,飞快地看向门口,没有人来,没有人发现他们,那么他说的,是什么?
元贞微带嘲讽的声音传进耳朵里:“发现了,计延宗骗你。”
骗她。那在外人面前临时装出来的夫妻和顺突然打破,露出内里千疮百孔的真相。心里像刀割一样,想哭,明雪霁拼命忍住。
元贞有些厌倦,又有些莫名的愤懑。哭有什么用?日哭夜哭,能哭死负心汉吗?转过了脸:“你要和离?”
明雪霁猛地抬头,他怎么知道?一切都是片刻之前她刚跟计延宗说的,他怎么可能知道?
元贞轻嗤一声。
他也没想到她会提和离。贤惠的女人难道不是应该打落牙齿肚里吞,欢欢喜喜替丈夫迎新人吗?就像,宫里头那个。“他说你是妒忌,忤逆?”
明雪霁脑子里一片空白,怔怔的,点了点头。
“狗屁。”听见元贞淡淡的语声。
一墙之隔,计延宗的声音同时传来:“王爷抬爱看重,仆不胜感激惶恐。”
狗屁。明雪霁满脑子嗡嗡直响,天神般的元贞,会说这种市井粗话。他说的是计延宗。至少计延宗刚刚这句话,的确是……
明雪霁猛地捂住嘴,看见酒窝一闪,元贞在笑,毫不掩饰的嘲讽:“你怎么不问问他,他说的这些大道理,他自己信吗?”
他信吗?明雪霁头一次意识到这个问题,怔怔地想着。
他说君子坦荡,可他明明想娶明素心,却不肯对她说,只让那些人来逼她。他说宁可穷困而死,也要立身正直,可他私下里,收了明睿的画用来送礼。他说的那些,他信吗?如果信,为什么不照着做?如果不信,为什么要让她照着做?
想不通,脑子里乱得厉害,几乎快要炸了。
元贞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抬眼看她。她脸上涂的脂粉比前几次见面都要厚,饶是这样,依旧遮不住满脸的憔悴。眉不曾画,天然淡淡的黑色,眼睛肿着,眼角微微垂下,混沌的柔和。嘴唇失了血色烧得翘了皮,此刻因为迷茫微微张开,露出左边一个小小的虎牙,给她柔和的容颜里,添了几分孩子气的天真。
一看,就很好欺负。
也就难怪计家明家,所有她身边的人,都在吸她的血吃她的肉。但她敢提和离,也许还不是无药可救。“计延宗不会和离。”
明雪霁终于忍不住,脱口问道:“为什么?”
他喜欢明素心,想娶明素心,她和离,为明素心腾位置,一切难道不都是他想要的吗?
“想知道?”元贞起身,一步步向她走来。
明雪霁不住地后退,退到珠帘跟前,再退一步,就是外面的青天白日,就会被人发现,她说是看病,其实,偷偷与元贞相会。
脚后跟抵着门槛,退无可退,听见一墙之隔,计延宗在说话:“王爷高风亮节,仆如仰高山。”
几乎与此同时,元贞走到近前,薄薄的唇带着雪后灌木的气息,轻吐在她耳边:“来找我。”
明雪霁僵直地站着,看见他瞬间放大的侧颜,眉高鼻挺,峻拔如山,下一息,绛纱袍角一闪,元贞走了出去。
珠帘晃动,明雪霁大口喘着气,看见门外匆匆走来一人:“明夫人,在下奉命为您诊脉。”
听见一墙之隔,计延宗惊喜的声音:“王爷!”
混沌、迷乱,像一个光怪陆离的梦。
两刻钟后。
肩舆抬回小院,张氏守在廊下,看见肩舆之上,明雪霁交叠双手高高坐着,丝罗伞盖投下淡淡的光影,给她柔软安静的脸添了几分幽深莫测,张氏不由得愣了一下。
她还是头一次以仰视的角度看这个儿媳,觉得有些怪异,来不及细想,又看见跟在肩舆后,捧着大包东西的王府侍婢,满脸一下子堆上了笑:“哎哟,这是怎么说的,王爷又给了这么多好东西!雪娘啊,让我看看都有什么。”
肩舆上,明雪霁下意识地想要答应,忽地反应过来,紧紧闭了嘴。
既已决定了再不把张氏当成亲娘,那么至少,她该学会拒绝。
张氏欢欢喜喜下了台阶,伸手便要来拿,侍婢都得过吩咐只能交给明夫人,此时便躲了下没有给,张氏诧异着抬头,看见肩舆之上,明雪霁低垂的眼。
她默默看着,一言不发。方才就有的怪异感觉越发强烈,张氏笑着:“雪娘啊,娘帮你先收着?”
顺从的记忆已经刻进了骨子里,明雪霁紧紧咬着牙,才能控制住想要答应的冲动,心里酸涩到了极点。
她真没用,明知道眼前都不是真心待她的人,却连拒绝,都这么艰难。
张氏越发诧异起来,想要再说,计延宗不动声色上前扶住:“母亲,外头太阳毒,我扶你进屋去。”
周遭全都是王府的人,暗地里更不知有多少眼睛盯着,若是被元贞知道他有这么一个总算计儿媳妇东西的娘,只怕元贞对他的印象,从此要大打折扣。
他连扶带拉,将张氏弄进了屋,明雪霁下了舆,又被侍婢簇拥着送进了屋,为首的婢女捧着东西,细细交代:“这一包是内服的药,两天剂量,每天早晚各服一次。”
“这一盒是外用的药,上完后最好用纱布包裹一下,三天一换。”
“这一包是给夫人的茶叶,春茶秋茶都有,用签子标出来了,并有一套汝窑冰裂梅花纹的茶具。”
明雪霁闻到了淡淡的茶香,思绪有一刹那飘回遥远的童年,茶叶铺里摆得满满的货架,母亲温柔恬淡的笑脸,回过神时,侍婢们福身告退,陆续出了门。
屋里安静下来,明雪霁看着摆满一桌的东西,混乱之外,悠长细碎的哀伤。
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人送过她东西了。
母亲在时总会送给她很多东西,书、茶、珠花,一切小姑娘喜欢的玩具,母亲死后,每年的生辰明孟元会送她东西,因为没钱,所以都是些自己做的小玩意儿,泥捏的猫狗,竹削的簪子,现在都还收在箱子里。成亲之后,她唯一收到过的,是计延宗给的那枚鎏金银钗。
为了他的事情当了,如今还没钱去赎。
不过,她也不想赎了。
脚步响处,计延宗走了进来。热天里出了汗,他边走边解外袍的衣钮,问她:“王府的人,你给赏封了吗?”
明雪霁万万没有想到,提过和离后她与他的头一次独处,他问的,竟是这个问题。他神色那样坦然,就好像什么重要的事情都不曾发生过,他们依旧是从前的夫妻,像平常一样谈着家常。
“没给?”计延宗走到近前,脱了外袍挂在架上,噗一声响,“怎么连这个规矩都不懂?但凡各府里遣人送东西,都要打赏,尤其王府的身份,赏封最少一两银子起。以后记清楚。”
明雪霁沉默着,在别院时就有的荒诞感在此刻强烈到了极点。她在这个早晨,经历那样的痛苦煎熬,用尽全力向他提出那两个字,可他现在,就好像没听见过一样,口中说着不相干的话,让她那些苦痛和眼泪,都成了笑话。
“看这情形,以后跟王府走动只会越来越多,我先把王爷的事情跟你说说,你留神记着,不要将来闹出笑话让王爷看轻了我。”计延宗在榻上坐下,“王爷的父亲燕国公是八公之首,前些年一直镇守燕北郡,王爷自幼养在宫里,十二岁以士卒身份入伍,十来年里从无败绩,功业远超乃父,据说今上就是得了王爷支持才能问鼎,是以今上荣登之后对王爷极为看重,封王授土,还册立王爷的……”
他说着说着,突然觉得屋里安静得怪异,抬眼时,见明雪霁直直地看他,她黑眼珠很大,带着孩子般的天真,至深至浅,脆弱得像易碎的琉璃,计延宗心中突然一紧:“怎么?”
“计延宗。”明雪霁一个字一个字,叫他的名字。
第11章
“计延宗。”
这是明雪霁生平头一次直呼他的姓名,像从来都不能宣之于口的魔咒,当真说了出来,才发现也不过如此。
“我要与你和离。”
和离。假如早晨他没听见,他没在意,那么现在,她再说一遍。他总会听见,总会认真一些吧。
怒气油然而生,计延宗重重一掌拍在床头:“放肆!”
明雪霁不由自主瑟缩了一下。隔着很近的距离,看见他突然绷紧的轮廓,他乌沉沉的眼睛闪过一丝寒芒,像夏天要下暴雨的时候,突然一阵狂风,突然天就黑下来压下来,让人心里怕得厉害。
可她不能怕。她还得好好跟他说清楚,若是让他看出她在害怕,肯定会像从前那样压给她一堆大道理,或者像方才那样毫不在意,当她什么也不曾说过。明雪霁极力支撑着坐直了,不让自己倒下去。
计延宗猛一下站起身,因为愤怒,失去了一贯的从容。他已经装作若无其事,一个字也没提和离,他已经给足了她面子,甚至还主动找了台阶给她下,可她竟然丝毫不知道感恩,叫他的名字,跟他提和离,她怎么敢!
“女子生而卑弱,当敬顺丈夫,曲从丈夫,你几次三番违逆我,甚至口出恶言,简直罪不容诛!”
字字句句,像刀子一样戳在心上,明雪霁需要用尽全部力气,才能支撑住不向他低头认错。心里涌起习惯性的畏惧羞惭,耳边却突然响起元贞的话:他说的这些大道理,他自己信吗?
他信吗?
“我跟你讲过七出之条,你应当还记得,”计延宗看见她眼中无法掩饰的畏惧,这让他稍稍平复一些,“你犯了其中三条,无子、妒忌、口舌,任何一条,都能休了你。”
无子。她那可怜的孩子。心底最深的伤被重重一戳,明雪霁猝不及防,忍了多时的眼泪滚滚落下。
计延宗看见了,紧追一步:“你若是及时悔悟,我也不是能不原谅你,若是……”
于痛苦中,陡然生出愤怒,明雪霁嘶哑着声音:“不,你休了我吧,休了我!”
休了吧,无非是再多一条罪名。只要能离开。他明知道她失去那个孩子有多痛苦,谁都能指责她生不出孩子,唯独他,不能。
“你!”计延宗怒到了极点,理智的弦几乎绷断,突然冷静下来。
愤怒并不能解决问题,这道理,他三年前就懂了。眼下最要紧的,是尽快把这件事情解决掉。元贞还在暗中观察着他,若是连后宅这点小事都处理不好,又怎么能得他的重用?
取下架上外袍:“你眼下恶念缠身,需要静下心好好反省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