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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么?让你现在脱光衣服、给我跪下来,你也愿意?”岑骥的声音很轻,却越来越冷。
“说什么气话?要是我说我愿意呢?只要能让你好起来,我都可以做,真的。”李燕燕迎着他的目光,坚持道。
“好起来之后呢,”岑骥不再看她,“之后你就能毫无歉疚地离开我了?”
“是这样吗,公主殿下?”
第54章
李燕燕虽早有预感,在岑骥问出来时,心还是跟着往下一沉。
她没有否认:“你……是何时知道的?”
岑骥趴在榻上,直直盯着前方,不看她,开口声音嘶哑破碎:“……一直就很怀疑。”
“是么……”
“你……呵,不得不说,你很会骗人。言行举止都符合宫女的身份,不光经常提起从前在宫里做的事、认识的人,有时还刻意提到康宁公主。”
李燕燕不解:“所以,为什么?”
“你说到其他人,说到淮王和崔淑妃,讲的都是你和他们之间相处的事情,有来有往。说起康宁公主则不然,你对公主的喜好、性情了如指掌,却几乎从不说你和她是怎样的关系,她待你如何,你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事,更不会说她的相貌……你说你是侍奉公主的宫女,这不大可能,不是么?”
李燕燕惊讶于岑骥的心细如发,“原来如此。我还以为自己藏的很好,还有其他人知道吗?”
岑骥疲惫地眨了眨眼,意味深长道:“没有。你做的已经很好,但一个人总是很难完全变成另一个人,相处久了……”
在意你的人,无时无刻不将目光放在你身上的人,总会看出端倪。
“可这也只是你的怀疑,为什么……后来是什么事让你确信的?”
岑骥嗤笑一声,似乎牵动了伤口,脸上浮现出一丝痛苦的神色。
李燕燕想去抚他的手,却被岑骥避开了,尴尬地落在膝头。
“崔道衡得知事发时我在龙城,找我问公主下落,说公主是他儿时旧友。我对他说不知,额外留了个心眼,跟去他营帐外……他随身带了一幅小像,夜里拿出来看,边看边长嗟短叹,拈了几句酸诗……崔道衡还算警醒,画像很小,营帐里烛火昏暗,他以为别人看不见——”
“不巧,”岑骥冷笑,“我这对招子,恰好夜晚里看的十分清楚。”
“是,我就是康宁公主。”李燕燕苦笑,“我也曾想过,将前后因由从实交代,然后请你原谅我……我不是没想过……可是不能,魏王如今是一方枭雄,做事有他的考量,若我的身份暴露,你不愿欺骗他,也不能再维护我——”
“我不能维护你?!”岑骥语调突然升高,随即冷呵,“那你以为、你以为我这一年来是在做什么?!!”
“我……”李燕燕哑口无言。
岑骥闭上了眼,似乎很是痛苦,眉头皱了好久才松开。
“你走吧。”他最后说。
嘴角旋出讥诮的弯,坠马那一刻,他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她了,反而如释重负——她是金枝玉叶,高在云端,那样铁石心肠,而他不过是条丧失了利用价值的野狗,她为何要在乎他的死活?
可她却来了,来看他,假惺惺地说要照顾他。明明触手可及,他却动弹不得,这辈子最狼狈的时刻,也再没法子留住她……于是加倍的痛苦。她来干什么呢?!
心中恨意汹涌,让身体的疼痛也越发强烈,岑骥一声不发,但却紧绷着,嘴唇苍白,不由自主地颤抖,额头上渗出一颗颗豆大的汗珠。
李燕燕心痛难抑,也顾不上考虑岑骥情不情愿,握住他的手,不断拍揉安抚。
许久,岑骥才安静下来,伏在榻上,粗粗喘气。
李燕燕见他额发都被汗水打湿,发丝散乱,起身想去拿软巾,可刚一松开手,却被岑骥修长的手指反勾住了……
“嗯——”岑骥嘴里发出一声痛苦的低吟。
“怎么?”李燕燕没听清,把头凑到岑骥旁边,小声问。
刚从疼痛中解脱出来,岑骥从未以这般虚弱的模样示人,他稍稍侧过脸,英挺的鼻梁单薄细瘦,脸上因低烧泛出异样的潮红,以往凌厉的眼神此时竟有些茫然无错。
他动了动嘴,却因干哑而没能发出声音。
李燕燕忙取了水,缓缓滴在岑骥唇上,“别急,慢慢说。你……是有什么需要的吗?”
岑骥舒了口气,却又闭上眼,放开了她。
沉默了半晌,他才低声问:“你的名字……是什么?”
“……燕燕。”
“燕燕?哦……那块令牌,你说是贞明皇后的字迹。”岑骥轻声说,原来那么早之前,那两个字就曾置于他掌心。
“是。”
李燕燕拿了沾水的软巾,小心帮岑骥擦去汗水,见他没再发怒,又说:“是我母后起的名字……”
“‘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母后生我之前身子就不好了,后来更是卧床不起,她那时抱着我,反复念起这几句,说想活到我长大,亲眼看到我出嫁……都是崔娘娘说的,四哥和我那时都太小,不记得了。”
她帮岑骥侧过身,岑骥安静听着,任她摆布。
“我想,母后这样实在很蠢……”李燕燕淡然道,“这首《邶风》,说的是哥哥送妹妹出嫁,她这样取名字,多不吉利……好像倒把自己给害了。”
“……为什么?”岑骥轻声问。
“嗯?”
“为什么去和亲?是你自己的主意?”
李燕燕垂头,坦诚道:“是我的主意。为什么……从小我就知道,同是皇后的儿女,我和四哥,同太子他们是不一样的,在父皇心里,甚至比不过美貌过人的四姐。可那时我、我从小一直以为自己会嫁给阿衡哥哥,我以为,至少这世间有些东西是只属于我的,不必和谁比。”
“没想到等我们长大了,先是四哥心仪已久的女子被聘为秦王妃,后来连阿衡哥哥也成了三姐的驸马。父皇疼爱萧后的几个孩子,最好的东西一定会留给他们。”
如今再提起这些往事,李燕燕早已没有当初的愤愤不平,只是用她细软的声音淡淡说:“乌罗各部归附周朝已久,多有周宗室女嫁入,之前的乌罗单于,他的生母金川县主与我父皇的生母是堂姐妹。乌罗单于本人也算是个英雄人物,年纪轻轻就收服了几部,建立起乌罗国。我那时想,若要扶持四哥上位,将可以属于我们的东西夺过来,嫁到乌罗也许是个机会……”
“可能更多的,我只是不想留在长安了,留下去迟早要招驸马,让我嫁一个不如阿衡哥哥的人,看他和三姐和和美美的在一起,我不要。若不能替四哥谋得大业,我宁可远嫁乌罗,永远不回来。”
说出这些从未和任何人说过的话,李燕燕心里颇为释然,却也惆怅。
那时的自己,空有几分谋划算计,终究不识天地之大。如果说是一群人的野心开启了眼下乱世,那这里面,也有她的一份。
她摇摇头,说:“……我知道我从前想的很傻,那时我有很多事都不懂。你尽管笑我吧。”
岑骥没笑。重伤未愈,只说了这么一会儿话,他已经快撑不住,眼皮沉沉垂下,神情恍惚,柔软的叫人不敢相信。
不知那些话他听进去了多少,李燕燕见岑骥不吭声,准备再叫郎中过来看看。
“……是梦吗?”迷茫间,岑骥小声念。
“什么?”
李燕燕蹲下来,见岑骥睫毛抖了抖,很困惑地张开眼——
“等醒了……你会不见吗?”他迷迷糊糊地说。
李燕燕心里一软,几欲鼻酸落泪。
“不会的。”……直到你好起来,我都会在。
岑骥听了,轻叹一口气,终于合上了眼。
……
李燕燕留在了魏州,尽心尽力地照料岑骥。
那天后,两人的关系陷入到了一个很微妙的境地:朝夕相处,相伴相依,却又离心离德,往往相顾无言。
李燕燕此次来魏州,原本已经做好准备迎接岑骥的怒火,但除了初见那天,岑骥没有再发火,也不再口出恶言。
实际上,岑骥什么话都很少说,连呼吸声都微不可闻,安静到骇人。有时李燕燕从瞌睡里惊醒,几乎察觉不到岑骥还在,害怕到要去试他脉搏。
除了话少,岑骥对她的服侍倒不抵触,对治疗也很上心,很听话地遵循医嘱。
毕竟是年轻体健,安心静养便恢复得很快。
李燕燕到魏州的第十天,岑骥背上伤口已经愈合的差不多,虽然长出新皮的过程刺痒难耐,但终于向好,在沉郁的腊月里现出了一丝曙光。
身体逐渐恢复,岑骥的心情似乎也跟着变好了些,偶尔还会说些不咸不淡的话,简直叫李燕燕受宠若惊。
有次,岑骥问她:“你不是不想见到你三姐和崔道衡么,为什么非要去淮南?到了总免不了要见吧?”
李燕燕转了转眼珠:“从前我样样被人踩在脚下,自是不大想看见他们,现在不一样了……其实,我现在也不大在意那些了……”
有了放在心上的人,其他人如何过他们的日子,着实不能再牵动她的心绪。
李燕燕说完,有些赧然,垂头尴尬笑了笑。
岑骥终于不必整天躺着,靠在软椅上,直勾勾地看了她一阵,却说:“你如今……倒是很少生病了。”
李燕燕一怔:“是。好像奔波了一年,反而身子好了不少,刚上白石山的时候……”
想起那次生病,岑骥在旁照顾,她忽然说不下去了。
此情此景,似曾相识。
当时尚未知心,回首却再难触及。
她想到的,岑骥也想到了。他眼里流露出一抹温情,用淡到飘渺的声音说:“只要你愿意……我不信找不出既不背叛古大哥,又不禁锢你的方法……天高地远,我总能……”
岑骥干咳了下。
他平生从未求过人,此时却像个无赖孩童,明知不可能,还要固执地乞求施舍。
李燕燕不是不动容,却摇头,说:“我回淮南,有必须要做的事。”
岑骥苦涩地笑了下,问:“你要什么?把崔道衡从你那个什么都好的姐姐手里抢回来?”
李燕燕抿了抿嘴,说:“我要……我厌倦了这乱世,想要一个安全的地方。”一个能和你一起的地方。
原以为岑骥会嘲笑她,可他没有,但也显然不信。
“我要更衣,你去叫潘旺,或是随便谁来。刚才,就当是我唐突了。”岑骥冷冷道。
千头万绪,无法与人诉说,李燕燕心里酸楚,只应了声好,匆匆退出房间。
叫来潘旺,正好遇上小春,寒风中她脸上洋溢着喜色:
“阿蕊娘子!范军师刚传信来了,淮南的使节后天就到魏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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