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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远心想柳铭卿语气里对王素相当不满,对自己更是充满了厌恶,倘若他没有办法解开缚魔索的话,只怕早已经一口拒绝了。现在看他不仅去检视了王素腿上的绳索,言语中也一直没有离开缚魔索的话题,只怕是大有希望,于是抢着回答,像是生怕柳铭卿突然要改主意一般。那紧紧勒如王素肌肤里的黑绳,就像是勒在他自己的心头,让王素尽快摆脱这样的痛苦,是眼下对他来说最紧要的事情。

“很好,很好,”柳铭卿像是听到了正中下怀的言语一样溢出兴奋的表情,道,“实话告诉你,我在那山缝后面现成就有调配‘杜桑汁’的成份,这‘杜桑汁’最起码在二十年前是软化波迪蔓藤最有效的药水,是我当年受大司命府府尹黄正良大人的委托亲手改良的。”

“啊,那太好了,”周远几乎要雀跃起来,心想大名鼎鼎的药督府总管果然名不虚传,“那我现在就随柳大人去后面取药?”

柳铭卿点一点头说,“可以,你现在过去将那把刀捡起来,只要你在这里当场自尽,我立刻就去调配药汁,替王姑娘解开缚魔索。我柳铭卿从来一言九鼎,绝不食言,你尽可以放心!”

柳铭卿说完,王素就在旁边轻轻发出了一声叹息。她刚才就已经预感到柳铭卿会提出类似的要求。柳铭卿痛恨于魔教犯下的滔天罪恶,大半生的努力都是为了消灭魔教,如果他认定周远就是魔教新的转世教主,又岂有放过他的道理。

不过真正让王素担忧的,倒不是柳铭卿提出这样的要求,她害怕的,是周远完全有答应这一要求的可能。就像周远刚才一句话就能够明白王素的心意,王素也能体切周远心中的想法。似乎从燕子坞湖岸边相遇那一刻起,两人就有了这样让人温暖的默契。

周远只愣了片刻,就昂然向柳铭卿说道,“好,柳大人,我答应你。柳大人是顶天立地的英雄好汉,我又怎会信不过你,不过我也想请柳大人答应我一件事,请柳大人找到我的好朋友张塞,然后护送他和王姑娘离开鬼蒿林……至于营救燕子坞和峨嵋师生,为他们解毒,柳大人自然会去做,就用不着我在这里多嘴了。”

周远如此快地答应,不仅让柳铭卿感到吃惊,更让在江湖险恶中历练多年的他生出警惕。从周远单纯的外表下,他宁愿做出最坏的假设。江湖上多少人为权力金钱斗得死去活来,为了保住性命,更是能做出更加卑鄙龌龊的事情。柳铭卿并不了解周远进了鬼蒿林后一路走来的痛苦和纠结,很难相信周远真的可以这样说放弃就放弃自己的生命。

“好,我答应你!”柳铭卿说道,一边暗暗运起功力戒备,“我一定尽我所能,设法找到你的朋友,并带他和王姑娘离开听琴双岛。”

周远满意地朝柳铭卿点一点头,转身去捡刚才落到地上的那把长刀,却见王素早就已经握在手中,将明晃晃的刀尖对准了他。

“你给我站着别动!”王素用命令的口吻朝他说道,然后她转过头,看着柳铭卿道,“柳大人,你好糊涂,不管你过去有过什么不幸的遭遇,请你扪心自问,你真的相信一个人的命运可以在一千年前就被注定吗?我们人之所以为人,为万物之灵长,就是因为我们有思想,有情感,有自由的意志,不是吗?世间那么多生命当中,只有人会真正有意识地为了挽救他人,或为了更崇高的理由而去牺牲自己的生命,你难道不知道吗?柳大人,难道说你认为人一生中的行为意图,只是如山中落石那样,只要给定了初始的状态,便可以计算出随后的轨迹吗?即使人真的是被命运的因果支配,这千年百世里又有多少错综复杂的因缘际会,即使是慕容公子那样的天才,又怎可能计算梳理得清楚呢?”

王素这番话在心中已经酝酿了很久,在这一时刻一口气喷涌而出,连她自己都感到有些讶异。

王素的话对周远起的作用,显然要比对柳铭卿大得多。当周远从王素口中听到“自由意志”这四个字的时候,只觉得浑身一颤。他在燕子坞的第一年开始系统地学习高等数学和格致理论时,就有一段时间不可遏制地开始冥想各种形而上的问题。比如日月星辰究竟是亘古不变,还是有起始和终结?人从何时诞生,又将去向何方?“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又比如人是否和世间万物一样受因果规律的支配,而人是否拥有、或者说能够拥有突破这因果规律的自由意志?他在玄机谷上空的丝网中爬行,在那神秘的椭圆型石室中时,也曾想到过同样的问题。此刻被王素提起来,一时间竟又呆住了。

但是柳铭卿完全没有花时间去细想王素话中的含义,他只是表情痛苦地朝王素摇摇头,说,“王姑娘,我不知道你究竟喜欢他什么……许多给武林带来大灾难的人,并不是一生出来就长着青面獠牙的,他们中有许多在小的时候也都是翩翩少年,讨人喜欢,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内心里的那股可能他们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邪恶就会悄悄地滋生出来。王姑娘,我请你设想一下,就算这位周公子仅仅是有可能成为魔教的教主,这难道还不够可怕吗?就是这个现在站在你我面前的人,他将来或许会害死千千万万的男人、女人、老人、孩童,毁灭千千万万个家庭!这种可能性本身还不够可怕吗?如果将来这一切真的发生了,王姑娘,你会不会为了你曾经有机会阻止这一切却没有去做而后悔?”

“我才没有喜欢他!”王素红着脸否认。其实她内心里知道,柳铭卿刚才说的话里,她一样都否认不了。刚才她雄辩滔滔地说出没有人有能力去确定一个预言是否正确的时候,她其实同时也说出了没有人有能力去确定一个预言是否错误。

如果周远将来真的变成一个魔头,她会后悔吗?她无法知道,因为她连去设想这种可能性的勇气都没有。

“可是柳大人,即使没有预言,谁又能说自己内心里一点邪恶都没有呢,”王素说道,“我记得方证大师曾经说过,一个真正的好人并不是说他从来就没有萌生过一丝邪念,而是他有足够的坚强和勇气去和自己的邪念斗争……柳大人,你难道对人性中的善良失去信心了吗?你难道认为周远连一个机会都没有资格拥有吗?”

“你说对了,”柳铭卿冰冷地说,“我不再相信那些了,我已经给过机会了,我曾经给了苏婉机会,但是我现在很后悔,本来这一切都不必要发生的,我给了她机会,其实是害了她。这一次,我不会再去犯同样的错误了。”

柳铭卿顿了一顿,然后说,“王姑娘,这一次,我一定要救你,请原谅了!”

柳铭卿语音刚落,整个人就快捷无比地朝王素移动过去,一掌朝她的右肩劈下。他刚从石缝中走出来的时候,步履蹒跚,颤颤巍巍,一副随时像要瘫倒在地上化为齑粉的样子,但是这如脱兔般的步伐,才重新又使人想起来他和黄毓教授一样,是从少林毕业的顶尖高手。

王素惊叫一声,举刀向柳铭卿的手砍去。她心里知道柳铭卿这一掌多半是虚招,但是她双腿无法迈动,判断清楚虚实也没有太大的意义,只能勉强见招拆招了。

果然柳铭卿身法一转,已经掠到王素的身后,化掌为爪,朝王素的左肩抓落。王素认得这招法是少林著名的龙爪手。

王素在地上转身绝对赶不上柳铭卿的速度,手中的长刀她也完全使不惯,要化解精妙的龙爪手,几乎是不可能。这时候一股直觉涌上王素的心头,她向前一扑,朝左边两个急滚。

这一扑一滚,完全是吃了这一顿,不顾下一顿的低级防守。虽然绝对能够避过当前这招龙爪手,却完全失去了对对手方位的把握。但是王素心里隐隐觉得,只要避开眼前这一招,或许暂时就足够了。

果然一股强劲的掌力在王素预期的时刻从王素预期的角度打过来。

周远终于从“自由意志”的冥思中挣脱,及时用降龙十八掌来替王素解围。

其实如果有时间让周远细想一下,他应该能够想明白柳铭卿多半只是想点住王素穴道,控制住她,绝不会真正去伤害她。或者对方换了是季菲的话,他可能一瞬间里也能反应过来。但是事情一旦牵涉到王素,周远的判断力就难免有些迟钝,心里的承受限度也会降低许多。先前看到格致庄的村民围着王素,他就一下子认定是他们在欺负她。这一回柳铭卿突然朝王素动手,他也就不假思索地出招了。

从周远的角度来看,王素的一扑一滚成为了唯一合理的招法,她为周远让出了一个完美的角度,来使用“亢龙有悔”进行攻击。

若干年后,王素和周远就是因为这种珠联璧合般的默契,被逼着去参加“华山论剑”的混双项目。这当然已经是后话了。

“嘿,降龙十八掌!果然是魔头!”柳铭卿大喝一声,急忙闪避,却仍是被掌风带到,向后摔出去。但是在他失去平衡的瞬间,柳铭卿却伸指朝周远一弹。

“当心!”王素已经坐起来,朝周远示警。借着摇曳的火光,周远只看到空中隐隐有一道如水波一样流动的暗痕,从柳铭卿那里像自己传递过来。周远猜出来这是什么,但是却已经没有时间躲闪,只感到胸口一阵剧痛,向后倒去。

柳铭卿这一招,就是少林七十二绝技之一,名扬天下的“拈花指”。

自周远掌握量子内力以来,通过和王素的对练和一些简短的实战,对掌、拳、刀、剑招法的观察和防御,已经有了相当的提高。但是第一次遇到“拈花指”这样通过气波传递的隔空攻击,却是一点经验都没有。要不是柳铭卿是在遭受亢龙有悔之后很勉强地使出这一招,周远很可能就已经丧命。

亢龙有悔将山崖震得隐隐晃动,柳铭卿和周远分别从地上爬起来。

“你现在还想抵赖吗?”柳铭卿喘息着,一边冷冷地说,一边朝周远走过去。

周远发现自己打伤了柳铭卿,心中愧疚,一下子也理屈词穷。他只感到经脉烧灼,胸口闷痛,降龙掌法是决计无法再使出来了。

“柳大人,等一等……不要啊!”王素很清楚周远仍然无法适应“亢龙有悔”对他经络巨大的压力,现在又被“拈花指”打伤,只怕已经毫无还手之力了。

“周远的血液里也有他母亲苏婉的遗传,你就不能给他一个机会吗?”王素用哀求的语气说道。她心中抱着最后的希望,只盼柳铭卿看在苏婉的情分上网开一面。

但是柳铭卿对王素完全不予理睬,坚决而又谨慎地朝周远逼过去。看到周远竟然使出了降龙十八掌,柳铭卿已经彻底把他当成是魔教的大魔头来对待了。

王素知道言语上已经没有了劝动柳铭卿的可能,便绝望地想赶过去救援。可是只要她一把内力聚到手掌上,腿上的缚魔索就会趁虚而入,进一步嵌入她的肌肤里面。王素顾不得疼痛,右手发力,将那柄长刀朝柳铭卿掷过去。

柳铭卿正处在与魔教教主对决的状态里,视听上都是高度戒备,他的视觉因为长期待在黑暗的环境里,已经退化得非常厉害,但是听觉因为同样的原因却变得比以前更加敏锐,因此对王素所掷长刀的速度、线路都掌握得清清楚楚。另外,柳铭卿也早就料到王素会设法救援。在他的眼里,王素和二十一年前的苏婉一样的已经迷失在女子的痴情里,无可救药。

不过柳铭卿心中终究还存着一份恻隐,他原本准备点住王素的穴道,让她昏睡过去,就不必看到自己杀死周远的场面。但没想到他对王素的攻击却让周远展露出传说中只有魔教转生教主才能够学会的降龙十八掌,他便收起了怜悯之心,一心一意去击杀周远了。

柳铭卿微一侧身,然后伸左掌准确地在长刀的刀面上一拨,那长刀立刻改变方向,朝周远疾射过去。

柳铭卿这精妙的一拨,用的是“罗汉擒拿手”中的招法。“罗汉擒拿手”原本是少林绝技中用来近身对战的武功,和武当的云手、峨嵋的芷若汀兰手还有燕子坞的燕尾掌齐名,对内力的要求较小,而对出招的速度和精度要求极高。

柳铭卿用这一招在间不容发的时间内去改变高速飞行中兵器的方向,可以说既需要想像力,又需要对各路武功的融会贯通,同时还需要有对局面高屋建瓴的构思和把握能力。

如果柳铭卿使用须弥山掌去封挡,或者用少林穿花掌这样需要运转内力的招数去拨打长刀,那么气力催吐出去以后必须要有一个短暂的回聚的空隙。面对一个身负降龙十八掌绝技的对手,这无疑是奉送给对方施展长处的机会。因此柳铭卿用本该是攻击腕、肘、肩、颈的擒拿手去直接拨打兵器的刀面,虽然惊险,却让他可以立即滑步向前,依据周远躲闪的方向环环紧扣地进行下一招攻击。

王素看到柳铭卿不但轻而易举躲过自己的飞刀,还巧妙地将飞刀变成下一招攻击的探路石,心中既是无奈地倾佩,又是冰冷地绝望。

周远心中也忍不住赞叹柳铭卿一招之间所表现出来的高明的武学构思,他虽然对飞刀的来路看得一清二楚,但是因为胸中气滞,脚下根本使不出轻功。另外,面对武林中曾经赫赫有名的前辈,周远还是不免有些心怯。

应急的本能让周远向后一倒,鼻尖堪堪避过长刀的刀锋,但是他同时也脚下一滑,整个人重重地仰面摔倒在地上。他知道柳铭卿随着长刀必定已经疾攻过来,却已然不知道该如何防御,因为他已经完全失去了对方的位置。

这场对决其实已经结束。

但是周远并不感到恐惧,也没有什么不甘心。他无论如何都不是柳铭卿的对手,而柳铭卿要杀死自己的意志也无论如何不会改变。他本来就已经准备好以自己的生命来换取柳铭卿为王素解索,刚才的一切只是为乐曲的终章又增加了一段简短的插曲。

周远躺在地上,感到一股浓重的疲惫感就像鬼蒿林里冰冷的湖水那样由胸口涌上,快速地没过头顶。周远分不清这种疲惫是来自于生理还是心理,抑或是兼而有之,他只感觉到一种不顾一切,放弃所有的放纵,和一种痛苦纠结终于到了尽头时的解脱。

周远闭上眼睛,等待着最后一击的来临。等到这最后痛苦的一瞬过去之后,他就再也无须恐惧被人误解、抑或担心自己真的就是魔教的教主。

他听到王素发出一声惊呼,她的声音动听而又显得遥远,好像已经是另一个世界里的天籁了。周远为这是他此生听到的最后的声音而感到欣慰。尽管命运看上去是在和他开很残酷的玩笑,他仍然怀有,因为是命运让他在燕子坞湖畔遇到了王素……

然后周远听到王素的惊叫声戛然而止,四周在长刀刺入他身后的岩壁发出“噌”地一声后蓦然寂静了下来,预计中柳铭卿的致命一击并没有到来。

周远躺在地上静待了一会儿,才终于用力支撑起了上半身。就在离他大约三步路的地方,柳铭卿痛苦地捂着自己的心口,佝偻着腰喘息着,然后慢慢坐倒在地上。

周远惊讶地望向王素,发现她美丽而苍白的脸上也是一片茫然。他又望向四周,只看到一片黑暗和火光交织而成的昏黄。

过了一会儿,周远才意识到,原来柳铭卿竟然在即将杀死他的那一瞬间心力衰竭了。

柳铭卿在封闭的山壁中依靠少量的水、食物还有他随身携带的药物和他精湛的调息内功生活了整整二十一年。他原本需要慢慢地恢复饮食运动才能够慢慢的复原,陡然间爆发内力,进行激烈的对战,终于超出了他心脏的承受。

柳铭卿是医药的大师,他非常清楚自己已经油尽灯枯,走到了生命的尽头。他痛苦地躺到地上,一颗一颗的汗珠从他的额头渗出来。

周远走过去,到他身边跪下,却束手无策。

“柳大人,你身上有什么药吗?”周远问。

柳铭卿将已经开始涣散的眼神从山崖的顶部回聚到周远的脸上。他微弱地喘息了几口,说道,“无论你学成多么强大的武功,都对付不了你此生最大的敌人……那个敌人……那个敌人就是你自己……要靠……要靠你心中的尊严、勇气……还有善良……你母亲那样善良……去战胜你自己……”

“我知道了,柳大人!”周远说,“你能不能……告诉我……解开缚魔索的方法?”

周远心里知道在柳铭卿弥留之际追问他缚魔索的解法或许并不是最礼貌的态度,但是这又的确是他心中头等重要的大事。

然而柳铭卿似乎已经听不见周远的说话,他闭上眼睛,又喃喃说道,“我不在的时候……负责……负责管理神迷散的……是刑狱府侍郎……石瑞天……你要去查清楚毒药是怎么泄漏出去的……”

柳铭卿的声音已经越来越轻,周远一边点头,一边握住柳铭卿的手臂,俯下身子到他的脸旁。

“还有……不要和别人说……在这里见到过我……就当我……二十一年前就死了……”柳铭卿断断续续地说道。

说完这些话,柳铭卿已经几乎没有了气息,他用尽最后的力量,睁开眼睛,望向王素的方向,含糊地轻叫道,“苏婉……”然后就身体一沉,溘然而逝了。

周远握着柳铭卿迅速变冷的手臂,夹杂着各种复杂的情绪,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可是他并没有很多时间来整理心情,因为整个崖壁突然再次开始发出节律地震颤,头顶被封住的地方开始滚滚坠下许多碎石,像是随时要坍塌下来。

周远跳起来,不顾一切地冲向王素,一把将她抱起来,然后向着柳铭卿先前出现的方向急奔。

头顶和背后传来石块滚落和撞击的声音,脚下的晃动几乎让周远无法稳住脚步。他忍住受伤的手腕和胸口传来的剧痛,拼尽全力,冲入了一道狭窄的石缝中。巨大的山石砸落到身后和石缝的上方,碎裂的石块落下来,砸到周远的肩上,碎石掀起巨大的粉尘,弥漫在四周。周远屏住呼吸,向石缝的内部奔进去,转折了几个弯后,终于来到了一个相对宽敞的空间。

周远快速地观察了一下这个新的所在,这里既是一个封闭的空间,又不完全密闭,头顶的山岩歪歪斜斜地露着几条缝隙,透进来几丝暮色微光。周远抱着王素,将她缓缓放到地上。等到暂时的安全感降临下来后,周远才开始意识到自己正抱着王素温软的身体,她的长发飘过来皂角的清香。

相比之前在历史研究所地下室和在听香水榭迷宫菜地上的懵懂,周远此刻已经明确地知晓他心中的悸动是源于男女之情。王素坐到地上,想向后靠去,但是周远仍是紧紧地抱着她,竟是不想松开了。

王素任他抱了很久,才幽幽地说,“你还嫌刚才柳大人骂我骂得不够吗?”

这一句话才让周远冷静下来,他松开手,朝后退开一步,轻轻说,“王姑娘,是我失礼了,我只是觉得……有那么多人觉得我不应该活在这个世上,要置我于死地,我觉得我可能随时都会死去……如果我松开手,也许此生永远都无法再……抱你了……”

王素望着周远。她不是第一次听周远说悲伤丧气的话,但不知道为什么,刚才这一句,她心中有特别不好的预感,只觉得全身流过一阵清冷阴寒,有一种一语成谶的悲凉。

黯淡的暮色星光从头顶照到王素的脸上,勾画出优美的轮廓。她的脸上仍有泪痕,想来是刚才以为柳铭卿一招之间要夺取周远性命时流下的。

她努力露出一个微笑,说道,“你堂堂一个男子汉,说得像此生最大的愿望就是为了抱我似的,成何体统?”

周远看到王素微笑,突然间有一道电光从他的头脑中闪过。一个困惑了他四年的谜竟然就此解开,一下子不由得痴了。

王素见他又露出那种书呆子的傻气,伸手在他头上一敲,说,“你还不赶快在这里找一找,看有没有柳大人留下的药草,可以试着来解缚魔索!”

周远经王素提醒,才想起过了这许久,她腿上的痛楚必是又增加了好多。

周远连忙回身,在附近的空间里搜找起来。他先是在角落里看到一个圆盘,里面盛着一些油脂一样的东西,中间是一根焦黑的细绳。他灵机一动,立刻拿起旁边的两块圆石,撞击磨擦起来。只几下,火星就溅到细绳上,将油脂点燃,周围一下子亮堂了起来。

这整个空间大约有四分之一个神堂那么大,一侧的石壁下,有一道山泉缓缓地流过。山泉下游旁边的一个石台上,堆积着一些山鼠类动物的皮毛。尽管有饮水和食物的来源,要在这地方生活二十一年而仍然保持柳铭卿那样的神智,实在已经超出了周远的想象。

周远抬头查看头顶上的裂缝,感觉像是新近形成的。当年这个地方应当完全密闭,否则就会被神迷散所侵袭。如果玄机谷深处那神秘的地质运动继续下去,说不定这里会变得完全敞开也未可知。

另一侧的石壁旁边,对方着几卷书籍,数个盆罐,还有许多植物药草。周远连忙走过去翻看。他一边查看,一边将刚才柳铭卿临终时说的话转告王素。王素听到柳铭卿叮嘱不要说出曾在这里见过他的话,想到一代英雄人物,竟在这山崖里过了二十一年孤独困苦的岁月,也不觉心下凄然。

周远的药理知识单薄,于盆罐中和地上堆放着的药草全然不识。他于是去翻看那些书卷,希望里面某一章节记载着用来软化波迪曼藤的杜桑汁的配方。可是那些书卷里多是诗词史哲,只有一本药书,是元末神医胡青牛所著的《青牛药经》。周远随便翻了一下,发现里面全都是各类深奥的专业名词,他完全不懂。不过缚魔索应该是近百年之内的发明,胡青牛根本不可能会在书中记录解药。

周远翻看的时候,书中突然掉出来一张泛黄的硬纸,周远捡起来,发现是一幅画像,画中是一位极美丽的年轻女子。周远一看之下,就立即认了出来。

“那是你母亲吗?”王素在身后问。

周远点点头。

“她长得好美!”王素说。

难怪柳铭卿对她一片痴情,念念不忘。王素心中想道。

王素看周远的表情,知道他从书中找不到任何线索。柳铭卿说杜桑汁的原料这里现成都有,以他的身份,绝不会是乱说,但是他们两人都只有非常粗浅的药理知识,要调配柳铭卿这样的高手改良过的药水,完全没有可能。如果章大可在这里,或许还有一些希望。

“算了,你不要找了……”王素叹了一口气,轻声说。

“我再找找看吧。”周远仍不死心,继续查找。当他移动墙边的一本书时,不小心将靠在墙上的一个被灰布包裹着的杆状物体碰倒到了地上。

那东西虽然被包裹着,可是落地时隐隐发出金属的声音。周远好奇地捡起来,将白布拆开,发现里面竟然是一把长剑。长剑的剑鞘泛着铜黄色古朴的光芒,应当颇有一些历史,恐怕是柳铭卿的佩剑,但不知道他为什么不随身佩着,而是用白布包起来。

周远握住剑柄,想把长剑拔出来,但是那剑却纹丝不动,不知道是因为经年累月已经锈住了还是什么别的原因。

“你拿过来我看一下!”王素突然说道。她的声音比刚才提高了一些,语调里竟有这一些压抑的激动,听上去像是盼望着这是某样东西,却不肯定是不是那样东西,又害怕不是那样东西时的语气。

周远将长剑拿过去,递给王素。王素端详着那剑鞘,脸上兴奋的表情变得越来越明显。她闭上眼睛,像是在回忆着什么,突然,她“唰”地一声将宝剑拔了出来,举到空中。只见那长长的剑锋在灯火下发出青蓝色的奇异光芒。

燕子坞剑术系学生的佩剑都是当世的宝剑,周远见过不少,却从来没有看到过能发出如此美丽光泽的剑锋。他凑上前去,看到在靠近剑柄的地方,用古篆体隽永地刻着“倚天”两个字。

“啊……这是……这是倚天剑!”周远惊叫起来。

王素看着周远惊讶的模样,脸上照例是几许调皮和享受。

“可是……这倚天剑不是应该在柳依仙子那里吗?”周远迷惑地说,他随即又猛然一拍手,说,“难道……难道二十一年前,柳依校长来鬼蒿林时,失落在了这里,或者是留赠给了柳大人?”

王素点了点头,说,“一年前我十六岁生日那天,柳依校长很郑重地把我叫到她的办公室里,跟我讲了许多峨嵋派的历史掌故和许多峨嵋前辈的生平事迹,其中许多恐怕只有峨嵋内部辈份较长的老师们才知道,有的甚至只有柳依校长自已知道。其中一个外界绝不知道的秘密就是倚天剑在多年之前就遗失了,她这些年来随身佩带的,其实是一把复制品……校长对宝剑遗失的地点和细节讳莫如深,我也就没有细问,没想到竟然是遗落在了鬼蒿林里。”

王素一边说,一边执剑变换着角度。随着方位的变化,倚天剑剑锋上青蓝色的光泽从剑柄到剑尖来回流动,就好像是有灵性一样。周远在一旁看得目不转睛,啧啧称奇。

没有人能够真正考证出倚天剑的渊源。有人说是女娲补天后采集了从天缝中落下来的天外金属,用炼石的神火煅铸而成,也有人说是当年黄帝战蚩尤时,天遣玄女下授兵信神符,并倚天剑,黄帝方才战胜了威慑天下的蚩尤,总之是上古神兵。在相对可靠一些的史料里,最早的记载便是魏武帝曹操曾经拥有“倚天”和“青釭”两把宝剑。据传“倚天”的名字是取自宋玉的名句“拔长剑兮倚长天”,李白也写出过“安得倚天剑,跨海斩长鲸”的诗句。许多流传至今的野史里还绘声绘色地把倚天剑和当年“神雕大侠”杨过联系在一起,不管怎么说,倚天剑最终由峨嵋的创派祖师郭襄女侠作为峨嵋的镇派之宝一路流传下来显然是不争的事实。

对于当代人来说,倚天剑的非凡意义则在于,它是朝廷特许流传于民间的七大“超一级”兵器之一。

一百七十四年前,本朝太祖先皇轩辕易众望所归地并灭各路诸侯,重新一统中原,开启了新的纪元。他登基后改编军政,重整吏治,推行一相、三部、七府的中央行政体系,同时颁布了一系列旨在更好地管理江湖,从民间武校更多地汲取人才为国效命的政令。其中最重要的便是在传统的“巡捕”、“吏户”、“刑狱”、“商市”、“六业”五府之外,又增设了管理武林、同时也是和江湖门派武校进行联络沟通的“药督府”和“江武府”。

庙堂之上的朝廷和江湖之远的武林之间的关系历来复杂微妙,两者从来不会完全对立,也难以做到完全从属,只是在两个极端之间的不同程度上摇摆。这种不确定的关系在许多时候会让朝廷感到棘手,但有时候也让武林门派、帮会和武校感到处于很难自我定位的境地。最可怕的,则是这种不确定性很容易被企图称霸武林或者算权夺位的坏人所利用。但双方的领导者多年来也鲜有胆识和勇气去从本质上改变两者的关系。

太祖轩辕于是挟平定天下的余威,以新旧交替、百废待兴为契机,于轩辕元年和天下武林近三百多个帮会,门派,教派,武校的掌门首脑会晤于华山之巅,共同商讨制定了许多影响深远的框架协议。这次会晤史称“华山会议”,会议通过的所有约定和章程被统称为《华山备忘录》。黄毓教授在《武林史》里将“华山会议”称为纪念张三丰诞辰三百周年的“武当会议”之后最重要的武林会议。各大江湖媒体对《华山备忘录》也是一片赞扬,认为是武林和朝廷关系史上最激动人心的政治创新。

轩辕元年同时还正好是十二年一度的“华山论剑年”,太祖轩辕在会议结束后未经宣布突然出现在了“华山论剑”的主席台上,并为单人刀剑项目的第一名颁发了象征“华山论剑”最高荣誉的“重阳剑”。从王重阳力压四绝,夺取《九阴真经》以来一千多年的华山论剑史上,这是第一次。

《华山备忘录》中最重要的框架协议之一就是为所有江湖中广泛使用的兵器和药物进行分级。就兵器来说,三级或以下的兵器可以随意制造携带,二级兵器需在江武府备案,一级兵器则必须由江武府统一监督铸造。像武当、燕子坞、峨嵋武校的佩剑便都属于一级兵器,上面都有江武府统一的印记和编号。

所有品级高于一级的兵器都将由朝廷严格管制,民间不得私自铸造和携带。世上现存的“超一级”兵器中,只有七件例外,峨嵋的“倚天剑”就是其中之一。

周远自进入鬼蒿林里以来,虽然吃了很多苦头,几次险些就丢了性命,但是却碰到了以前只在戏文里看到过的魔教长老和药督府总管,而令多少人神往遐想的传奇武器“缚魔索”和“倚天剑”此刻竟全都在他的眼前,这样的经历,只怕三天前他最**恣肆的梦里也绝想不到。

“那这倚天剑,应该可以斩断缚魔索吧?”周远心中又燃起了希望。以他对《华山备忘录》精神的理解,朝廷之所以要禁绝超一级兵器,就是为了使缚魔索这样的朝廷兵器可以在江湖上获得权威。这就意味着超一级的兵器或许具有破解缚魔索的力量。

王素没有直接回答周远的问题,和周远一样,她也是第一次见到“倚天剑”,对江武府兵器分级的标准和细节也不是特别清楚。但她脸上的表情清楚地表明她也有同样的期望,这传说中的天下第一利器究竟是不是徒有虚名,只怕就在此一举了。

王素伸直双腿,然后屏气凝神,将剑举起,那剑锋上青蓝色渐渐开始透出淡紫的光芒。然后王素轻轻低喝一声,挥剑劈下。

周远虽然没有出力,在一旁却也是握紧了拳头,屏住了呼吸。王素的剑落下后,他急忙探头去查看。

“缚魔索”并没有被切断。但是和周远刚才用格致庄的长刀切割不同的是,幽黑的缚魔索上,竟浅浅地裂开了一条口子。

“一定是内力还稍稍不够!”周远声音里的希望大过失落,“既然能切出口子来,只要力量大一些,就一定可以切断的!”

王素点一点头,再次将剑高举,这一次,她用足了十成内力砍下去。

缚魔索上的切痕又深了一些,但是离彻底断开还很远。王素于是又举剑连砍了几下,却发现力道竟一次不如一次,砍的部位也开始有些许的偏差。她自被缚魔索捆束之后,一直用内力抵御绳索的收紧,消耗了许多内力,刚才为了救周远向柳铭卿掷刀,已差不多倾尽了全力,刚才连砍了几下之后,手不由得渐渐有些开始发软。

周远知道砍不断绳索还不算最坏,只怕王素内力下降之后出手万一有个闪失,伤到自己就糟糕了,连忙说,“王姑娘,你还是先歇一歇,我来帮你抵御缚魔索,等你恢复了内力后,再试一试。”

王素的额头已经沁出了汗珠,她喘了几口气,突然将剑柄倒转,递向周远,说,“还是你来帮我砍吧。这剑上最用得出力的地方,是剑锋朝上三分之二不到一些的地方,我这样曲着手臂,使不出全力来。”

“没错,”周远立刻说,“准确来讲,就是黄金分割的那个点上!”

王素想起刚才周远说的那番丈量自己身体的话,立刻脸一红,白了他一眼,说,“赶快接剑!”

“哦……”周远往前一步,用几乎颤抖的手接过剑来。他尽管从小受丹田通径所限,但还是一直企图练习一些内力拳脚,可是他却从来没有使过剑,四年里对剑法招式优化的研习也非常有限。原因很简单,学校不给理论系的学生发佩剑,而他也没有钱买剑。

周远一接过倚天剑,那剑锋上的青蓝光芒竟就立刻消失了,代之以银灰色黯淡的光晕,竟变得像一把普通的宝剑一样,而那剑身看上去似乎也变得比刚才要粗厚一些。

“哎呀,这是怎么一回事?”周远吓了一跳,脸上是小时候不小心把洗衣店老板家的钟漏弄坏时的表情。

“柳依校长跟我说过,倚天剑必须要用特定的内力方法才能激发出天下第一利器的特性来,”王素说道,“使用不正确的内力,倚天剑会变得比普通宝剑还要粗钝,这就是你刚才拔不出倚天剑来的原因。”

周远恍然大悟地点一点头,没有想到这传说中的宝剑竟然神奇如斯。

“你听仔细了……”王素说着便将去年柳依仙子传授给她的驾驭倚天剑的内功心法一字一句地说给周远。这套内功是峨嵋最高深的心法,除了激发倚天剑外,运用于“灭绝剑法”、“晓芙剑法”以及其他几门掌法也都会有极大的帮助和提高。只是这套心法一般需要二十年以上的修炼才能够完全精熟。

王素一边说,周远一边用自己推导出来的换算法则把心法翻译成量子语言。整套内功异常复杂,但王素只是提纲挈领地把激发倚天剑特性的那一小部分着重解说。

周远听王素讲解了差不多一刻钟,自己又消化体会了一番,便开始慢慢将量子内力通过右手传递到倚天剑的剑柄上。周远毕竟还是掌握一些最简单的用剑原则,也知道每个人第一次用内力使剑时会有一个奇特的磨合过程,就好像小孩子学踩高跷,需要一段时间的体会才能够突然找到那种平衡的感觉,之后就能驾驭自如了。

周远刚开始传递内力的时候,仍感觉到自己是在用掌面击打倚天剑的剑柄,那剑柄几乎要被他的内力逼得脱手而出。

“控制住内力,调小一些,要渗透,而不是击打!”王素在旁边指点,“要把剑想象成是你自己手臂的延伸,而不是一样外物!”

周远依照王素的话体验着,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终于慢慢地将量子力调整到了合适的频段上,生平第一次将自己的内力“输送”到了一把兵刃上面。

周远心里感到难以言表的兴奋。他甚至没有时间去细想,在整个武林史上,只怕没有几个人能有幸在“倚天剑”上体验这个“第一次”。

当周远终于感受到将“倚天剑”变成了自己手臂的延伸之后,他开始慢慢加大内力。突然之间,倚天剑的剑锋发出了橙黄色的光芒来。

王素和周远都吓了一跳,惊愕不已,刚才王素握剑时,倚天剑明明是呈青蓝色。

周远继续催吐内力,倚天剑开始逐渐变得赤红,继而开始发出炽白色的光来,就像是刚从烈火熔炉中取出来一样。那剑身,竟显得比刚才王素握着的时候更加的扁薄锋利。

赤橙黄绿青蓝紫,这倚天剑仿佛是一把标尺,将王素的传统内力和周远的量子内力分开在了光谱的两头。当王素提升内力的时候,倚天剑光逼向紫极,而当周远加强力量的时候,倚天剑光逼向了赤极。

“那……王姑娘,我先找块石头练一练!”周远提心吊胆地向旁边跨出一步,手上像是捏着一个烫手的山芋。

王素看着周远笨拙的模样忍俊不禁,说道,“记住,最简单的方法是用你食指的第二个关节来瞄准……就像用指节去敲桌子那样,要干脆,绝不能拖泥带水……”

周远点点头,在地上寻了一块半大不小的石头,一剑砍去。仅仅在一声极细微的声音之后,那石头脆生生地就裂成了两半,就像是用面糊起来的一样。

“果然是天下无双的宝剑啊!”周远喜道。

“看着!”王素叫一声,用手指将身边的小石头弹到周远面前的地上,砸出一个小凹坑。周远会意,举剑瞄准一番,砍下去,虽然没有切过凹坑的圆心,却也只偏了一点。

“嗯,还可以!”王素鼓励一句,又刷刷掷出几枚石子。周远依照王素设定的标靶挥剑练习,精准度开始逐渐提高。

“算你还有些小天赋,”王素说,“看来太湖旁边你救我的那一颗飞石,不算完全是歪打正着!”

周远得了王素的表扬,心中得意,却听王素又呼喝了一声,开始将石子向他面前的空中打来。

周远凝神捕捉,凌空挥剑削砍,十颗石子里,竟被他砍到七八颗。只是他于剑术的步伐实在从未涉猎,辗转跳跃间只是随意想象发挥,那样子,就如同一只在抓扑蝴蝶的猴子一样。

王素掷完十颗石子后立刻笑得岔了气,再也掷不动,脚上被缚魔索一紧,痛得又叫了一声,说,“好啦好啦,虽然样子难看,准度还过得去,你就过来砍一剑试试吧!”

周远颤颤巍巍走过来,说,“那王姑娘,我就真的砍啦。”

王素点点头,不由得眯起眼睛,身体向后仰去。

周远满脸严肃,如临大敌,运气凝神了好一会儿,嘴里不知默念了一句什么后,右手一挥。

王素忍不住在最后的关头闭上了眼睛,突然之间,她只感到两腿一松,身体里的血液和内力像决堤的水一样一下子涌到了十个脚趾尖上,顿时有一股说不出来的舒服……

“砍断了,砍断了!”周远激动地叫起来。他手中的倚天剑切断缚魔索,一斩到底,将地上的岩石也划出一道深深的裂缝。

王素睁开眼睛,抬头望向周远。在那一刻,他突然间没有了刚才初执宝剑时的那种笨拙,倚天剑被他向下斜引在右手边,发出炽白的光芒,映照着他洋溢着成功喜悦的面容。一阵谷风透过山崖顶部的裂缝袭来,从地上卷过,直吹得周远衣襟起伏,袍带飘然,刹那间,如同是一幅定格在悠远年代,古意盎然的画卷。

王素惊讶于自己之前竟然没有意识到,眼前这个十九岁的少年岂止是对武学理论有着惊人的天赋?当他汇聚起意志,迸发出力量的时候,在不经意地行止起落中,竟不时能流露出一股仿佛是与身俱来的侠客气质。

湖畔初遇时的飞石,驻波亭激扬的黑水,坠落悬崖的临波一击,还有神堂现身时淡然的环视……这一幕幕在王素的脑海中回映,那种举手投足间的沉静果决、挥洒气韵,竟是有着如预言般古老积淀的侠骨豪情。

王素看着周远,一时间凝噎无语,心中涌起复杂的情感。江湖儿女,又怎会不倾慕那银鞍白马、飒沓流星的少年风流,可是周远这种惊鸿乍现般的瑰丽,与他朴实淳厚的本质却显得格格不入,让王素隐隐间感到难以名状的不安。

周远当然完全没有去注意自己那些转瞬即逝的神情姿态,也不曾觉察王素起伏的心绪。从小穷困的经历让他对自己的外在几乎没有任何自我意识,只有周云松那样的俊美公子才会去在意仪容风度这些事情。

周远俯下身子,想去查看王素腿上的皮肉是否破损,却突然感到胸口一闷,一股腥热一下子涌了上来。他甚至来不及屏息抗拒,就哇地吐出一大口血来,险些全部喷到王素身上。

王素惊叫一声,急忙翻身起来,扶住周远。

刚才被柳铭卿用“拈花指”当胸一击,周远其实伤得不轻。但当时情势紧迫,周远先抱着王素冲到安全的地方,后又急着想帮助她解索,便浑然忘却了身上的伤痛,此刻被精神上的亢奋所掩盖的身体透支终于一股脑儿冒了上来,向他本已因滥用量子内力而变得虚弱的经脉逼偿旧债。

“我没事……”周远还想逞强,却感到浑身发软,手脚上一点力气都使不出来。

王素将周远平放到地上,然后伸手到他的檀中穴,想帮助他抚平翻涌的气血。可是王素的指尖刚触到周远的穴位上,就立刻被一股强大的力量震了开来。周远望着王素,嘴里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来。他的气息逐渐变弱,竟慢慢地闭上眼睛,失去了意识。

王素有些慌了。那时候从山崖上跳下来之后,她曾经帮周远平复过度激发内力而受损的经络,但这一次,显然因为是被“拈花指”击伤的原因,他经脉中残余的内力竟失衡到开始抗拒外力的疏通。这种情况虽然也不算罕见,但是王素因为对周远体内的量子内力的性质完全没有概念,就有些吃不准该如何应对了。

王素焦灼一番,然后站起身,跑到崖壁边上柳铭卿存放药草的石台上翻找起来。她思咐像柳铭卿这样的医药行家,身边应该有许多疗伤急救,滋养补气的神药才对。可是石台上并没有任何新鲜的药草,大都是经过配制提炼以后的药膏。如果是章大可这样的药理系高材生,且有充足的器材试剂,或可逆流而上,从制成的药膏中反推出原始配方来,但以王素的药理知识,则是绝无可能。她只能一盆一盆药膏反复查看闻嗅,总算在一个青白相间的小碗里,看到了两颗颜色气味都和她知道的“九死还魂丹”非常相似的药丸。“九死还魂丹”的主要配方,就是王素在燕子坞的药圃里找来疗伤的“绛珠草”。这“绛珠草”本生长在江南,柳依仙子二十多年前参加完围剿魔教的“太湖之战”后,向当时燕子坞的校长慕容天帆讨要了数十粒种子,回到峨嵋种植培育起来。王素小的时候就经常在“绛珠草”的苗圃边上玩耍,所以对这种姿形优美,药效神奇的草药非常熟悉。

王素反复确认后,取来一些溪水,将药膏化开,往周远口里灌了些许。周远依然昏迷不醒,但是喝下药后,呼吸渐渐地平稳下来。王素找了一块布,到水里绞湿,帮周远擦去嘴边的血迹,又伸手到他额头探了探体温,然后再次伸指到周远的檀中穴。

这一回,周远体内的抗力已没有先前那样的强烈。王素成功地用内力在周远的经络里疏导一番,知道他虽然伤得很重,却并没有性命之忧,如果调理得法,静养数十日,应该可以复原。

当然在眼前的局势之下,数十日只怕是一种奢侈。

周远昏睡过去以后,一切都突然安静了下来,王素心中涌起一股空荡荡的感觉,却也第一次有时间静静地去回想自迷宫中出来后所发生的一切。她抬眼看着从山崖顶上的裂缝透进来的月光,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魔教神堂莫名其妙地坍塌和这山崖间正发生着的运动于她来说,完全是神秘莫测、难以捉摸的奇象。她从小就对格致之学没有太大的兴趣,倒不是因为日月星辰的流动、万物生息的神秘从未打动过她,更不是因为她不够聪颖,而是她天生就对任何想彻底洞悉、解密自然或是征服、驾驭天地的企图怀有一种本能的抗拒。

王素在过去的三年里常常独自游历山川,有时候她会搭着帐篷眠宿于花木丛中,在清晨黄昏和野兔麋鹿一起在溪边饮水,她对自然和天道循环总是充满了敬畏,深怕人的自私和欲望会惊扰和打破万物的平衡。

当然王素也知道自张三丰对自然力进行了精确的数学解释以来,格致学便有了突飞猛进的发展,有许多人乐观地认为人类最终可以完全了解和改造自然。这种思潮随着最近二十年的太平盛世和物质的极大丰富而变得更加流行,黄毓教授几年前在《江湖周刊》上撰文将这种思潮称为“后荀况主义”,因为荀况,也就是荀子被认为是最早提出“人定胜天”的思想家。

而现在她又知道世间可能存在着一本叫《慕容家书》的奇书,书的最后一卷里竟记载着支配宇宙万物最终极的真理。

王素低头去看昏睡中的周远,他紧锁着双眉,仿佛还在思考着什么深奥的难题。他是否真的就是预言中所说的会找寻到这部书的人?而这是否意味着他将要窥探和领悟到天地万物间最深奥的法则?如果真的是这样,他又会给这世界带来什么?想到这些,王素就感到胸口有一股无计消除的沉闷。

自逃出安护镖局的挟持之后,王素第一次感到气馁,她甚至想,如果她和周远像柳铭卿那样十年,二十年,甚至一辈子就被封锁在这石洞里,或许并不是最坏的结果,至少不用去面对那种一想起来就让她浑身冰凉的未知。

在之后的岁月里,王素不止一次地产生了同样的想法。

王素这样想着,渐渐感到一股倦意袭了上来。她找来裹倚天剑的那块白布,轻轻盖到周远的身上,然后挨着他躺下来。周远短促却仍有节律的气息朝她吹吐过来,让她在这片幽暗封闭的空间里感到自己并不孤独。

不一会儿,她也沉沉地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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